第5章 章

第 5 章

1

從那天之後,崇應恩幾乎每日都能看到姬發在她身前晃來晃去的身影。只要答應了第二日會教她射箭,那一教就是一整天。崇應恩悟性不差,而且最近她時常覺得,這裏才是她的歸屬,而不是從前那個濃縮成一個文字的抽象的“家”。只是姬發他們自小就開始習武,她是去年來了朝歌之後才褪了釵飾,拿起戎兵,所以百發百中這樣的神話,崇應恩暫時是做不到。

不過姬發作為軍中的射箭第一好手,從來沒有表現過半分不耐。他看出崇應恩偶爾掉箭脫靶時的自責焦急,哥倆好地一拍她的後背,告訴她這有什麽,他小時候學射箭的時候和哥哥出去打獵,哥哥只使了一半的箭就收獲好多野鳥野豬,他都把箭用光了,才抓到兩個掉下樹的知了,還是用手抓的。

崇應恩總能被他逗得哈哈大笑。這個人永遠這麽有活力,胸中的情緒飽滿不怠,讓身邊的人快速沉浸在和他同樣的氣場裏。這份肆意張揚,又和崇應彪那種不同。具體哪種不同呢,崇應恩現在沒什麽心思去分析太細膩的東西,就是粗略地一想,大概崇應彪發出的氣是黑的,姬發的氣是清的。

說起來,那天晚上之後,除了某天又偷溜進她房間把玄蛇匕塞回她枕頭下,那個臭小子沒再來找過她。

“崇應恩崇應恩,別發呆啦!”姬發不知何時站在了崇應恩身後,長臂一圍,就将她虛攬在身前,她只覺得渾身都被他溫熱的氣息包圍,鼻邊飛舞的是他身上總洗不淨的沙土味兒,仿佛他就是為了戰場而生。這味道不難聞,就是有些糙礫礫的,弄得鼻子肉癢癢,沒忍住打了個噴嚏。

姬發剛握住她手腕,準備帶着她感受開弓用力的方法,聽到她打噴嚏大手又火速移開,一步繞到她跟前,高大的身子正好替她擋住正前方的烈日。她覺得臉上的灼熱褪了不少,舒服得閉上眼睛緩緩神——他說要面視着正午的太陽射箭,才能練出比鷹的眼力。

結果姬發更緊張了,彎下腰扶住崇應恩垂下的手臂,問得小心:“你怎麽了,不舒服?”

崇應恩聽到聲音,正想睜開眼睛告訴他沒事,迎面就看見少年放大的五官。不得不承認姬發生得就是很好看,本就分明的臉部線條越發洗滌出成熟的氣質,而不是崇應彪現在還未完全卸下的嬰兒肥。可偏偏就是這麽剛毅的一張臉,嵌的是個黑亮圓潤的狗狗眼,讓人不會望而生畏。濃黑的劍眉,壓不住少年總高高揚起的笑意。微挺的鼻梁,也不會給人極強的攻擊性。高傲又溫柔,濃墨重彩也清泉拂眸。

崇應恩心慌了,啪嗒兩步後退,弓梢在地上不停敲擊着,和主人的心跳聲合舞。姬發更奇怪了,往前挪了挪,眉頭都皺起來了。

“是不是練太久了?你不舒服和我說呀,我又不是不讓你休息,你不是最坦誠了麽……“

溫厚好聽的聲音炸在耳邊,崇應恩卻第一次覺得他吵,手精準地蓋住他喋喋不休的厚唇,還有鼻尖。

“我沒有不舒服,你別說話了。“崇應恩大聲說。

姬發被這突然的動作吓到了,動也不動,眨巴兩下眼睛,無辜地看着她。崇應恩剛想舒一口氣,手掌處又傳來一陣滾燙的熱流,撲灑在她皮膚表面,得了什麽仙法一樣,通靈地一路湧進她心頭。

又是一陣癢癢,她驚得收回手,捂着心口說你別癢,我又撓不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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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發看着面前的女孩臉越來越紅,低着頭不願看他,只留給他一個有着駝峰弧度的鼻梁,和兩旁的蝴蝶翼,像溫柔的花枝引芳,也像巍峨的烏雲侵山。

他第一次覺得,女孩子的臉龐可以包容住這麽多讓他心馳神往的景象。

崇應恩用弓臂把姬發往旁邊稍了稍,從劍筒中夾出一支雙棱箭,搭箭推弓拉弦一氣呵成。秋季的一陣風吹過,箭尾的羽毛窸窸窣窣地劃過耳廓,像是母親輕柔的撫摸。

崇應恩吸吸鼻子,視線穿過箭簇的冷光,直視前方的靶心,輕輕說:

“姬發,別愣着了,教我射箭。”

姬發終于反應過來,再次從背後繞住她,寬厚的大手包住她兩個手背,下巴輕靠着她的發頂,是最克制的觸碰。

“盯緊你的目标,不用在乎箭頭。手再拉開些,後手位要平穩。還記得昨天我教你的口訣嗎?”

崇應恩清脆的嗓音響起:

“旌羽置弦右,簇指飛螢中。“

“推拉各其位,疏力…“

姬發與崇應恩同時放開了拉弦的力,兩只五指張開的手重疊在半空。

“破雲空。”

箭矢離弦,飛向前方,惹得氣流急嘯。

可惜,又是一陣風,掃亂了少年少女額前的碎發,也吹偏了箭矢的軌跡。

女孩有些遺憾,撇嘴回過頭看姬發,卻見少年眸中生輝,望着她喃喃自語:

“秋天又到了,不知道西岐的麥子今年收了多少。”

2

姬發還會教崇應恩應敵的劍法,從砍馬腿到飛刺敵方甲胄的一擊斃命之招,姬發都傾囊相授,恨不得把她當成西岐的候選繼承人培養。這話不是亂說,因為姬發真在某次崇應恩從背後偷襲他成功之後,笑得比自己贏了還開心,爽朗地問她要不要考慮以後和他一起回西岐,西岐就缺你這樣身姿靈巧借力而勝的勇士。崇應恩收了劍,說好啊,就是到時候我去了你可別嫉妒我比你更受你父兄喜歡。

姬發笑盈盈地說,那不會,然後趁她不注意,一手轉腕奪來她手裏的的劍,一手包住她半邊身子,在她背後牽制住她兩個手腕,腳從中立位叉開她的雙腿。崇應恩沒站穩,直直往後倒,偏偏手又掙脫不出,驚呼一聲,卻在腦袋即将挨到地面的那一刻落入一個寬厚有力的支撐中。姬發的手掌護住她的後腦勺,及時放開她的手腕,将它們握在自己心口處,屈膝跪趴在地,身子與崇應恩只保持了半個拳頭的距離。但他正為自己的偷襲成功而高興,絲毫沒意識到什麽不妥。崇應恩看着遠山夕晖傾瀉而來,在他臉頰周圍鍍了一層光暈,或者說是他明媚的笑容給深秋時節的暗啞補了一份顏色。

姬發洋洋得意,俯身在女孩耳邊說道:

“想做我西岐的勇士,得先打過我。”

說完沒等崇應恩大白眼之後的嗆聲,他手肘一借力,就站了起來,沖她伸出手。

眼前驟然沒了遮擋物,崇應恩覺得刺眼,揉了揉,他身上的光好像更亮了。

于是她握住他的手,向下一拉,又把他拉回地面,兩人四仰八叉排排躺,看着層疊雲彩。

“好啊,我總有一天會打贏你。”

說好了,拉個勾吧。

少年少女的小指纏交,只有天公看到。

3

“你知不知道,我生辰那天,其實見過你兩次。”

“是嗎?我怎麽不記得。”

“反正我記得。”

那天夕陽攏住你的身子,你和今天一樣好看。

4

朝歌的雪來得猛烈,一夜之內天地納清裹銀,雪深至崇應恩小腿處,但仍撲不滅某人一腔活力。

今日是個難得的休息日,崇應恩深谙弓弦久崩則馳的道理,沒打算出門,閑來無事,拿出了許久未戴的箭簇項鏈。手指撫摸過失去鋒芒的刃,恍然間想起母親将它送給自己那天,她右手食指側一道細密的紅痕。

崇應恩掏取來玄蛇匕,側刃當地一聲锉過箭簇的一翼,尖躁的聲響中和了冬日裏詭異的靜谧。崇應恩手中動作加快,不出一會兒,折翼的簇身,重享本性自由。

然後門外咚咚咚地響,緊接着是姬發壓根等不及人去應門的高呼聲。

“崇應恩!去騎馬!雪天縱馬最能考驗馬術,讓我看看徒弟最近有沒有背着恩師我偷懶!”

話音還未落他就把自己逗樂說爽了,笑聲賤兮兮的。

行吧,去,騎馬時萬般景色皆為耳目的過客,和射箭一樣,只需要盯着前方的目标。崇應恩喜歡這種心裏有答案的感覺,就當是放松了。

5

崇應恩看着姬發撒開鬥篷,英姿勃發騎在毛色油亮的黑色大馬上,肩膀随意裹上一條狐裘,沒有章法,仿佛随時會松垮下來,卻被他持缰時彎曲的手窩接住。狐裘的絨毛簇擁着他的臉頰,讓他的下巴都埋了進去,将他的臉襯得少了些剛毅,多了份柔和。他頭毛茸茸的頭頂碎發粘了雪粒,又化成水珠滴落幾顆在他的眼睫,水汪汪的。

他注意到崇應恩在看他,轉頭問她好不好看。

崇應恩果然誠實,說好看,要是不說話會更好看。

姬發撇撇嘴,眼睛被崇應恩通體雪白,連着兜帽的白絨披風吸引。在這白茫茫一片天地裏,闖入一個白茫茫的人,看久了眼睛疼。

重新看向前方,不好看。

他一邊騎着馬,一邊回憶着一片白色裏的那抹顏色。崇應恩舒朗的眉眼這下怎麽也下不了心頭。幾個月的相處下來,姬發越發覺得,崇應恩天生就屬于蓬勃的朝歌。她哪裏都是上揚的,眉尾是上揚的,狹長的眼尾是上揚的,笑起來幾乎占了她整個下半張臉的嘴角也是上揚的。他總說她笑起來嘴咧得吓死人,崇應恩就錘他一拳,說他懂都不懂,會笑的人才會生活。

“駕!”姬發揚起馬鞭,先溜為敬。

“我到曲戈山邊等你!”

姬發的聲音揉碎在風雪裏。

6

曲戈山是郊外一座低矮的山脈,只因每當太陽升起,從缺處照射過來,灑在地面上的影子就像一個雞鳴戈的形狀,所以得了這個名字。

今天是看不見這種場景了。崇應恩下了馬,等候多時的姬發邀她來一場近身戰。倆人在雪地裏搏擊,翻滾,飛起的雪花把丢在一邊的披風狐裘埋了個幹淨。最後,姬發抓起一大把雪就往崇應恩的臉上扔,看着她滿臉雪白,像帶了個滑稽面具一樣,捂着肚子哈哈大笑。崇應恩不甘下風,好好的武練變成了幼稚的雪仗。

打着打着,姬發故技重施,把崇應恩壓制在地上。雪地軟綿綿的,崇應恩覺得躺着也不是壞事,懶得再反抗,好整以暇地看着姬發呲着個大牙,就把抓着一大把雪的手慢慢靠近她的臉。崇應恩無奈地閉上眼睛,等着刺骨的涼意席卷全身,卻許久未等到。狐疑地睜開一只眼睛,就見少年将那把雪盡數糊在自己臉上,然後俯下身,側頭靠在她的肩膀,聲音極輕緩,可如何也忽視不掉。

“你贏了。”

7

傍晚,姬發送崇應恩回了營房,卻在門口見到兩張隔得極遠的臭臉。見到他們回來,又默契地一同冷嘲熱諷。

“我說想去找你喝酒暖身子,你怎麽不在,原來心裏早就沒我這個朋友了。”這是殷郊。

“姬發我警告你,小爺看在你平常教我姐練武的份上沒說什麽,你別蹬鼻子上臉。說!這麽冷的天你把我姐拐出去是何居心!”這是崇應彪。

兩位當事人交換了一個無語的眼神,管也不管這兩個雪人,進屋去了。

“行了,今晚就在應恩這裏一起吃烤肉吧。”

8

姬發命人将他的烤架和肉材全搬了過來,就在檐下支起一份煙火氣。四人圍坐着,都裹得嚴嚴實實。烤肉滋滋冒油,撲鼻的香氣蔓延在空氣裏,光是看着都讓人口舌生津。姬發将烤好的羊腿遞給崇應恩,還抽空拉下臉皮沖手伸晚了一步的崇應彪做了個鬼臉。崇應恩看在眼裏,直接把崇應彪手裏的腿肉也拿了過來,左右開弓。

殷郊不樂意了。

“喂,你怎麽一人吃兩個腿啊!姬發,我就沒見你對我這麽好過。”

“我呸,你也配和我姐比。你有什麽,你不就是占了自己是殷商世子嗎,除此之外,你連我都比不過,何況我姐!”

眼看着他們又要吵起來,崇應恩和姬發齊刷刷地把手中的酒樽板在矮幾上,那倆人才同時噤了聲,但還寄希望于靠眼神殺死對方。

最後這三個男人吵吵嚷嚷了些什麽,崇應恩完全沒聽清。她喝了太多酒,頭脹得快要裂開。不過她很開心,好久沒有跟這麽多人一起這樣放肆地享用世間最簡單的快樂了,尤其是,有那個聒噪的弟弟,還有...他。

嗯,殷郊世子也是個好人。

迷蒙中,好像還見到了許久未夢見過的母親,坐在烤肉架對面,透過蹿起的火舌,看到母親為她切下羊肚一塊嫩肉。

“母親...”崇應恩擡起手,卻摸不到那個柔軟的溫度,濕熱的水跡沾濕狐裘。

“小恩,你怎麽哭了?你你你別哭啊,我把殷郊的羊腿也給你吃!”

“姬發!你到底對我姐做了什麽!”

殷郊:?那我走???

...

9

崇應恩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躺回床上的,只是她迷迷糊糊清醒些時,耳邊又鑽進兩個一聲蓋過一聲的男人嗓音。她想起身,卻連睜眼都做不到,只覺得渾身滾燙,悶熱不堪。那邊倆人注意到她的動靜,閉了嘴。崇應恩感到自己的頭被人輕輕擡起,一個冰涼的物體抵住她的下唇。愣了半天才想明白,這是有人在喂她喝水。

喝下水後,快要燒起來的胸口才偃旗息鼓些,但腦袋依然昏沉,沒一會兒又睡了過去。

睡着的崇應恩心裏其實是踏實的,因為她總能感覺到自己的手被緊緊握住,有人為她敷帕子,有人給她揉手臂。

有人在她耳邊溫柔地嘆息。

有人在期待着她的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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