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章

第 15 章

1

太陽來回造訪着朝歌,日複一日。人們在連續的時間裏不可回頭,被“此刻”送往此刻,沒有什麽分別,但總能在某一個瞬間發覺脫離枯燥的那個轉變,比如五月剔去了四月的雨水,下執後還能見到殘陽盡歸途;比如偶爾去龍德殿述職時,疊巒春紅換了翠湖色的淡妝,沁人心脾;比如近日總聽不到玉環輕撞甲衣時的叮當聲,當是又為他的大哥四處搜羅獨特的生辰禮了;比如……

比如,崇應恩第一次見到了伯邑考,披着霞光織的衣裳,笑問崇應恩,姬發是否有在書信裏騙他,她是不是真的願意同他共賞西岐的麥浪。

2

自那晚崇應彪打暈殷郊後,崇應恩與姬發見面次數越發少,不過殷郊沒去莽撞找蘇妲己的麻煩,她便也安心了些。她們如今處境微妙,殷壽威脅在前,崇侯虎被殺與姬昌被關押在後,他們需要避嫌一二,才好穩住多疑的殷壽一時。

崇應恩去往龍德殿時,總會不經意間多看兩眼威武矗立的饕餮巨像。眦目虎齒,猙獰狂傲,似能吞沒萬物,橫行九州,崇應恩卻并不如小時候那樣覺得恐怖。她在想,號稱兇猛暴狂的神獸,如何混成了比她還不如的俘虜,日日鎖在風雨日曬裏,動也動不得,誰也沒問過它們的願意,便替它們做了守衛殷商王室的主。有時崇應恩在撤去悲憫一瞬的眼神後,擡眼就見到姬發肅守殿前,望遠的眼神巋然不動,像蟄伏在林深處的虎豹,是殷壽最為得力的将領。崇應恩前去的腳步也不曾有過停留,奔赴向大殿中央,步步堅定,為殷壽帶來焚臺修建的吉訊,她當是殷壽信服于天下人的載體。

殷壽問過奴隸死了多少,新征多少,北邊送來的灰石折了幾石,西邊貢運木料的隊伍還有幾日抵達,便囑咐崇應恩嚴加審度,不可懈怠,再不提加快進度等類的話。崇應恩拜退殷壽,走出大殿,深吸一口氣,想要聞到一點與焚臺處的烏煙瘴氣截然不同的沙土味,意外地聽到了身旁人同樣不算平緩的呼吸聲。聽覺倒是比嗅覺更符合人類的習慣,崇應恩反應過來時已經下了第一階玉階,但早已随之律動過百千次的吐息節奏能伴随着她跨過前方寬渺的路。

姬發的目光勾勒那道離去的身影,從完整到模糊,他必須為虛無的小點補充記憶裏的細節,枯燥壓抑的心才能被暖意填滿。

3

近來,崇應彪去找姐姐的次數多了起來。他每次都興沖沖地告訴崇應恩,他又想到了解救西伯侯的方法,可每一個都被崇應恩指出了漏洞。崇應彪很失落,高揚的脊背會不自覺地松下來一些,長開的三角眼落成細狹的形狀,倒和崇應恩更像姐弟了。不過他很快就會恢複天不怕地不怕的情緒,安慰姐姐別着急後主動去煮面,還會問她明日有沒有什麽話想讓他帶給姬發。崇應恩從來沒有拒絕過,但叫他帶的無非也就是萬事小心、莫要擔心之類老生常談的話,崇應彪卻很高興,拍着胸脯保證一定會好好帶到,我還會監督那小子按時吃飯休息,不讓他壞事。

崇應恩笑着拍他腦袋,讓他趕緊回去,別耽誤自己按時休息。

其實她知曉,崇應彪還是在為殺了崇侯虎而愧疚,是想補償,補償她也補償自己。

救出姬昌是他解脫的希望。

就這麽愧疚着,補償着,呼吸交融着,崇應恩在有風的五月見到了伯邑考。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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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邑考當真如姬發所描述的那般,冠束映晖,廣袖黃袍攏不住卓然華姿,偏這貴公子的裝扮下,黑曜石斂了玉面,純淨得比濃綠養大的小鹿還要明亮。他淡然,他高貴,他平和,他熱烈,他在笑,卻不總是笑,他不笑姬發見到他時激動的踉跄,他不笑雪龍駒甩起的尾巴糊住姬發咧開的嘴。他在笑,卻不單單地笑,他也會眯起眼眸,也會露出牙齒,他還有好看的梨渦,他和姬發他們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沒有什麽兩樣。他在笑,卻不只是笑,他順着姬發的手看向崇應恩時,眼睛裏有她自覺承受不住的囑托,然後向她輕點頭,又綻出美好如春雨的溫柔,同他身後手腳并用抱住雪龍駒的姬發一道與她揮手,喚她來共慶自己的生辰。

晚霞毫不吝啬對他們的偏愛,周旁的綠草地竟也化成清湖,倒影層疊着水波的天空,崇應恩看呆了,她走向濃墨重彩的天籁。

“小恩,這便是我大哥,還有這個就是我同你說的雪龍駒,大哥說它們認得從朝歌回西岐的路……”姬發的眼睛在她與伯邑考間不斷游動,舍不得有一秒沒有看見這兩個他最愛的人。

另一匹雪龍駒似能通靈性般,噠噠走來,鼻子輕推崇應恩的肩膀,打斷她朝伯邑考行禮的動作。

“看來她也很喜歡你。”伯邑考拉着缰繩,寬厚的手細細撫過雪白的馬背,雪龍駒在他的觸摸下忘了形,右前蹄擡離草地,屈在野花茸上,微微晃着,奏出沙沙的音律。

“我就說過吧,沒有人會不喜歡小恩。”姬發本成熟的聲線此時軟得像個孩子。

他終于願意放開雪龍駒的脖子,下了馬,走到崇應恩旁,毫不避諱地摟住她,傾在她身上,和她說,我大哥來了,便什麽事都不會有了,過些時日,我們便和他一起回家。

一起回家……

伯邑考無奈地看着弟弟笑,揉捏他的後頸,卻是看着崇應恩道,是啊,到時便讓姬發帶你一同回西岐。他給我寫信時常常提起你,說你哪裏都好,他當真沒有騙我,你真的願意去西岐生活麽?

姬發搶了崇應恩的話頭,嘟着嘴說當然啊,小恩很久之前就答應過我不會和我分開的。

崇應恩在伯邑考明明是坦蕩如砥的眼神中久違地紅了臉,只敢盯着地面,揪着姬發抱住她的衣袖說是,聲若蚊吶。

伯邑考笑聲如秋簾未歇,淅淅瀝瀝地灑落在崇應恩的心裏,叫她第一次深刻地看到了一種名為兄長的弧度。曾經她只有母親,弟弟,來到朝歌後有了姬發,殷郊,姜文煥和鄂順,可她只在姬發的話語裏構想過并不具象的兄長模樣。

原來哥哥是這個模樣,原來西岐是這幅景象。

伯邑考的愛能容下所有天地,在他的指引下,崇應恩與姬發回首送別遠方的夕陽。

“哥哥放心,我們都在想辦法呢。”姬發站在伯邑考身側,欣喜地看着今日遲遲不歸家的太陽。

是因為有大哥在吧,所以它格外喜愛今天的朝歌。崇應恩望着伯邑考與光輝同出的明媚,偷偷想着。

“你們覺得,我帶來的西岐寶物和三輛馬車中的珍寶,夠不夠救父親的?”

姬發點頭,崇應恩也跟着點頭,既然哥哥這麽做了,就一定是有用的。

5

他們回了姬發的營房,在夔牛銅雕前支起小桌,擺滿了西岐特有的吃食。殷郊他們也都來了,圍在一起,為這位從小聽到大的哥哥慶賀生辰。伯邑考用從前姬發送給他的篪吹了一首舞獸曲,竟真的引來了各方的鳥兒,站在枝頭叽叽喳喳,好不熱鬧。觥籌交錯間,崇應彪悄悄對崇應恩說,阿姐,你在我心裏就與伯邑考在姬發心中一樣的重要。

大家都有些醉了,只有伯邑考衣衫整潔,纖塵不染,這糟亂的世間侵襲不了他半分,可他坐在那兒,又到處是人間的煙火味兒,清貴又親切。姬發抱着他的胳膊傻乎乎地笑,暢想着回家後的生活,殷郊轉頭來對崇應恩道了個歉,說那日自己的确沖動。姜文煥和崇應彪猜了幾輪拳,喝得歪七扭八。伯邑考的到來就像在這朝歌投下了一片世外秘境,壓抑許久的孩子們可以在他的庇護下盡情玩鬧,不要再去擔憂任何。

他好像個神仙。

最後還是姬發先醉倒,趴在矮桌上打嗝小憩,殷郊他們便讓侍衛扶着告辭了。崇應恩沒有走,她撐着腦袋努力清醒着,問替姬發拍背的伯邑考,您真的可以平安救出西伯侯嗎?您打算如何做?

可伯邑考沒有回答,捏着姬發剛剛送他的玉扳指,只同她說,你和姬發要好好地。

崇應恩終究沒抵過酒勁,細想不了這話的重量,她睡過去前最後看見的,是隔着一層水霧的伯邑考。

是我在哭,還是哥哥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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