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審問
審問
辦公室裏,大家的臉色都不大好看,周聲班主任的臉色尤其不好看。
“關心同學是很好,可你們倆都不是一個班的,咱們學校對男女同學交往查得很嚴,你們這樣……不太合規矩。”
周聲低頭聽着,沒打算反駁,倒是淩希,一副“我們是在學習”的表情一直據理力争,所謂的“理”,也就是他手裏的那本單詞書,周聲幾分鐘前剛給他的。
“得了吧,淩希啊,我也不是故意貶低你,但平時我們這些老師互相都會聊,你的成績一看就是不用功,但凡你午休時間不回家在學校背單詞,英語都不至于考那麽幾分。”周聲的班主任說着站起身來,去淩希班主任的辦公桌上找什麽東西,周聲猜她大概是想找淩希他們班的成績單,但沒找到,又繞了大半個辦公室去接了杯熱水,端着回來。
把周聲和淩希帶過來的戴眼鏡的老師站在一邊,等周聲班主任回來坐下之後,他說:“那他們倆就交給你了,我先走了。”
周聲班主任點了點頭,和戴眼鏡的老師又寒暄幾句,她也不起身,顯然和戴眼鏡的老師比較熟,戴眼鏡的老師自己開門出去了。
他還沒走到門口的時候,周聲班主任的注意力就已經不在他身上,轉向周聲和淩希,說:“你們倆,誰說說今天中午到底是怎麽回事?”
“就是背單詞嘛,剛才不都說了。”淩希嘟囔了一句。周聲班主任看他一眼,說:“你不怕你們班主任,自然也不會怕我,你先回去吧。”
周聲不說話,她知道班主任是想讓他倆分開,然後逐個擊破。淩希又為他們兩個辯解了幾句,班主任态度明确,不願聽他多說,他看了周聲一眼,輕輕嘆了口氣,轉身要走。
“等等,把那書拿給我看看。”班主任忽然說。
淩希想都沒想就看了周聲一眼,下意識地擔心萬一書裏有什麽對他們不利的東西,那就糟糕了,班主任看到他的反應,斷定書裏真的有什麽貓膩,伸出手重複道:“拿來我看看。”
周聲是三個人裏最淡定的一個,因為書是她的,她真的只是送了本單詞書,沒有別的意思。
班主任接過書草草翻了翻,書裏沒夾着東西,有些單詞被重點标注了出來,但都是諸如accommodation,handkerchief,phenomenon這種看着就難背的詞,中文意思和早戀八竿子打不着。
有些詞旁邊還有手寫的補充詞義,她認出這是周聲的筆跡。
“這是你的?”班主任擡眼看向周聲。
周聲點點頭,沒多解釋,她現在最擔心的是班主任如果從查書擴展到搜身,淩希的手機就會暴露,這恐怕比疑似早戀的罪名更大。
班主任繼續把書翻完,神情有所緩和,合上書抛還給淩希,說:“關心同學的學習是很好,可你們倆不是一個班的,大中午湊在一起,老師懷疑你們也無可厚非,畢竟是為了你們好。年輕的時候啊,覺得什麽都比學習重要,等過幾年就不這麽想了。”
班主任感慨完了,又看向淩希,說:“行了,這事我之後和你班主任再聊聊,你先回去吧。”
淩希不想走,主要是他不想只有自己走,但班主任态度堅決,他沒轍,閉了嘴,帶着單詞書走了。
門再次關上,班主任沉默幾秒鐘,似乎在等淩希走遠,然後才轉向周聲,扭頭沖自己旁邊的椅子點點頭,說:“坐吧,我們好好聊聊。”
周聲就坐了,椅子下面裝了滑輪,坐上去後椅子帶着她往後滑了一小段距離,她抓着椅子扶手往前挪了半步。
班主任從自己桌上找到了一張成績單,快速一掃,在成績單上找到了周聲的名字,然後視線從左往右把周聲各科成績都看了一遍,嘆了口氣。
“周聲啊,”她說,“上次模拟考得不怎麽樣啊。”
周聲“嗯”了一聲,班主任找成績單的時候她就猜到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麽,無非是要從她的成績入手,如果她成績還行,班主任的說辭就會是“即使一次考好了也別飄了”,如果她成績不好,就像現在這樣,班主任就會說——
“你成績都下滑成這樣了,是不是該把更多心思放到學習上呢?”
看似是在說成績的事,其實還是在說早戀的事,班主任就是這樣,不說一句廢話,沒有一處閑筆,邏輯環環相扣,只是總用同一種路數,沒什麽新意。
“老師,我沒早戀。”她還是不打算多做解釋,因為本身也沒什麽好解釋的,除了一本單純的單詞書外,老師沒有任何确切的證據證明她早戀,她也沒有證據證明自己沒早戀,在這種狀況下任何解釋都是徒勞的,她只能抱希望于班主任的主觀推斷。
但班主任的主觀推斷并不打算為周聲開脫。
班主任看着周聲。
周聲知道自己正在被看,她不打算反看回去,讓班主任看看她真誠的眼神。
多年和父親相處的經驗教給她的是低眉順眼,而不是據理力争和真誠以待,如果把真誠交出去了,心裏總會有所期待,希望對方也回以真誠與信任,但父親從未回應過她這兩樣東西,失望的次數多了,她也就不期待了。
不過周聲在低着頭等班主任重新開口的這幾秒鐘內,其實并沒想這麽多,她只是習慣了低頭,習慣了不為自己辯解。
漫長的幾秒鐘終于過去了,班主任像終于能夠呼吸了一樣深吸一口氣又嘆出來,說:“周聲,我對你很失望。”
周聲的心沉下去一點兒。雖說對于“失望”這件事,她在和自己父親的相處中已經獲得了很多次鍛煉,所以這句話如果是由父親說出來,其實她不會有什麽感覺,但她沒想到班主任會這樣說。
自從轉學來之後,她和班主任沒說過多少話,像這樣兩個人面對面坐着的情形這還是頭一次,她自知自己除了深谙一些為人父母和為人師對待子女和學生的慣常套路之外,對面前的這個人其實并不了解,但也認為班主任同樣是不了解她的,既然根本不了解一個人,也就談不上對這個人感到失望。
可聽班主任的語氣,她大概以為自己很了解周聲,這讓周聲感到疑惑,也有點惱火。
“為什麽?”她擡起頭對上班主任的目光,從進辦公室以來第一次發問。
班主任似乎不滿她的态度,好像被她的“為什麽”噎了一下,頓了頓才接着說道:“我感到失望,不是因為你成績下滑,而是因為你對我撒謊。”
周聲看着她,中午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窗戶看上去像個發光的白塊,在她視線邊緣彰顯存在感。周聲忽然覺得這個世界很奇怪,學校很奇怪,這間辦公室裏也很奇怪,眼前的班主任,也是她的數學老師,每天都會站上講臺給她講課的數學老師,此刻讓她感到十分陌生。
班主任看着她,沒再說話,周聲也看着她,看她的眼睛,看她的眉毛和鼻子,看她嘴唇的形狀,忽然意識到,班主任對她來說本來就是個陌生人。
即使每天都會見面,即使在課上教她證明兩條直線平行或垂直、教她如何在圖形上畫輔助線,老師也只是個陌生人而已,她不知道老師在不上課的時候會做些什麽、想些什麽,不知道老師有什麽愛好,不知道老師除了管教學生之外還有哪些別的煩惱,不知道老師對除了學校和教學以外其他事情的态度與立場,她真的不了解被自己稱作老師的這個人。
意識到這一點的周聲肩膀往下沉了沉,她算不上是難過,只是有點不知所措,好像心裏忽然丢了什麽東西,但這東西從來就不是她的。
班主任皺着眉,大概是不滿周聲探詢的、轉來轉去的目光,她扭頭看了一眼牆上的鐘,對周聲說:“你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再來找我。”
周聲眨了眨眼,早戀的事她現在顧不上去想,她還沉浸在剛才的結論裏,腦袋已經大概想明白了,可說不出來,組織不出合适的語言來表達,因為顯得有些遲鈍,但在班主任眼裏,這遲鈍是反抗的标志。
“行了,先回去吧,”班主任拍了拍周聲的肩膀,催她走,“有話下次再說。”
周聲機械地站起身,推開椅子往門口走,周圍的環境還是讓她感到奇怪,出了門之後,走廊也顯得很陌生,她忽然就不熟悉這裏了,有點暈頭轉向。
她走在走廊上,盡量放輕了步子,不讓自己發出聲音,就像怕驚動什麽東西一樣,但空蕩蕩的走廊裏只有她一個人。
她擡頭看見監控攝像頭,黑色的鏡頭向下傾斜,像個放大了的烏鴉的眼睛,攝像頭像只栖身在走廊上的烏鴉,一動不動地盯着她。
她也盯着它。
周聲正盯着攝像頭,腦袋裏什麽也沒想,忽然聽見身後有人說話,她沒聽到來人的腳步聲,也許來人的腳步很輕,也許她剛才在發呆沒聽見,所以突然響起說話聲的時候,她被吓了一跳,從奇怪的狀态裏恢複了過來。
“你還好吧?”
淩希從她身後走過來,打量她的臉色,又低頭看了看她的手,好像擔心他走了之後周聲的班主任會打她手心一樣。
周聲“嗯”了一聲,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淩希回頭看了看,辦公室的門沒被推開,也沒從門裏探出周聲班主任的腦袋往這邊看。
“她說什麽了?”他問。
“沒什麽,還是那些事,成績啊,早戀啊,早戀影響成績什麽的。”相比上一次被班主任懷疑繼而被叫去談話,這次周聲更平靜了,感覺都快習慣了。
什麽事經歷得多了都會在一定程度上麻木的,她認為這是人體的自我保護機制,就像人不會時刻想着自己需要呼吸和眨眼。
“否認就好了,反正他們也沒證據。”淩希說。
剛才辦公室裏只有他們三個人,兩個學生一個老師,但淩希用了“他們”這個詞,意思是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看似沒什麽,但也有可能牽連很廣。
周聲點點頭,她忽然覺得整件事很沒勁,不想再聊。
“他們如果不相信,大不了就說是我糾纏你。”淩希突然有點不好意思,低頭盯着高考3500詞的封面。
“沒有那麽嚴重,”周聲笑了,“而且不能讓你一個人背鍋,本來也不是我們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