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紅色的山丘寸草不生,沒有盡頭。
一個黑色的人影站在丘頂上望着廣袤的天空。
天空也是紅色的。
冰冷的北風吹走了一切雲朵,血色天穹中只有天際泛着淡淡的金輝。
那黑色的人影望着那遙遠的金輝,似乎找到了方向。
他翻過一座又一座的山丘,就像邁過一道又一道的坎。
山丘一座連着一座,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他的臉頰被北風掀起的沙石刮出道道血痕,雙腳也被地上的石塊紮得鮮血淋漓。
那金輝仍然遙不可及。
他還要走多久?
他何時才能到達那遙遠的天際,沐浴在金輝之下?
……
這就是秦複寫的故事《遙遠的天際》。
這個故事被他作為禮物送給蘇曉,并請求她将之畫成繪本。蘇曉答應了,她的新繪本《遙遠的天際》便由此誕生。蘇曉原以為這個故事是秦複自己的原創作品,秦複只跟她分享,不可能出現在其他地方,沒想到它卻發表在一本很小衆的文學雜志《春雨》上,作者為佚名。是真的佚名,還是作者成心隐藏自己?
故事的發表時間也巧,二零一六年四月。正是那個時間,秦複以讀者的身份向蘇曉發來第一封郵件,從此走進她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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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有意思了。
上午,周思楠來電說微博上有人指出蘇曉的新繪本《遙遠的天際》抄襲了別人的故事,并擺出了那本《春雨》雜志。由于看上去證據确鑿,加上蘇曉又是迅速成名的美女繪本作家,歷來謠言纏身,因此,觀衆們一邊倒地認為蘇曉抄襲屬實,網絡上頓時罵聲一片。
得知此事後,蘇曉立馬趕到自得其樂工作室。
自得其樂是一家新興的繪畫工作室,成員以年輕畫手為主,主要創作繪本,漫畫,插畫等等。周思楠是該工作室的二把手,她的舅舅梁自得是老大。蘇曉原來是他們的首席簽約繪本作家,也是最受力捧的紅人。但是她在今年年初離開了自得其樂,成立了自己的思敏工作室。
蘇曉趕到自得其樂後,周思楠把她拉到辦公室,緊接着問:“曉曉,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這個故事不是你原創的嗎?”
半于這個問題,蘇曉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是的,秦複送給她一個小故事并請求她畫成繪本,這件事,她一直沒有跟周思楠和梁自得透露。她認為那是她和秦複的一個秘密,她不想讓第三個人知道,哪怕那個人是她最好的朋友。
周思楠疑惑地說:“兩個故事都叫《遙遠的天際》,情節一模一樣。但是這位佚名人士的兩年前就發表了,而你的剛出書。”
蘇曉依舊不語。
周思楠問她:“那個佚名是不是你?”
到了這個份上,蘇曉只能吐實了:“這個故事不是我寫的,而是秦複。”
“他不是教鋼琴的嗎?怎麽搞起文學創作了?”周思楠懵了,“你又怎麽會用他的故事?”
蘇曉解釋說:“半年前,秦複說他寫了一個小故事,叫《遙遠的天際》,希望我能把它畫成繪本。我看完這個故事,深受感觸,因為它和我長久以來的一個夢境太像了。”
周思楠問:“你跟他說過你的夢嗎?”
蘇曉搖了搖頭,“沒有。”
“你認為這是一種神奇的巧合,于是答應了他?”
“……是的。”
“真是匪夷所思!”周思楠差點背過氣去,“你怎麽沒跟我提過這件事? ”
“我太信任他了,沒想過會有問題。”蘇曉的頭低低的。
周思楠看着她,“用別人寫的故事來創作繪本,你沒覺得不妥?”
“我原本想說明繪本的故事是由他創作的。”蘇曉的聲音小小的,“但是他執意不肯……”
周思楠真是一百個恨鐵不成鋼。
“對不起,都怪我。”蘇曉知道自己罪該萬死,“自得其樂高度強調原創,我給你們添麻煩了。”
周思楠咬着牙,“以後再和你算帳,現在先把事情理清楚。”
蘇曉乖乖聽話。
周思楠喝了口水,稍稍平複心情,接着說: “曉曉,有兩種可能。其一,秦複抄襲了那個佚名的作品拿來忽悠你,結果瞎貓撞上死耗子,你還真就上套了。如果是這樣,他的目的也就是追美女,只不過簍子捅大了。但是這也說不通啊,就算他不是幹這行的,也該明白這麽做對一個繪本作家來說是很危險的。”
蘇曉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周思楠說下去:“其二,秦複就是這個佚名。他處心積慮接近你,取得你的信任,最終讓你使用他的故事,為的就是今天大作文章。如果是這樣,事情就複雜了。”
蘇曉說:“我傾向這個可能。”
“依據呢?”
“思楠,你看,佚名的發表日期,恰好是兩年前,秦複正是在那個時候找上我的。以我對他的了解來看,他絕對不會去抄別人的東西。”
周思楠坍塌在辦公椅上。直覺告訴她,這個秦複不簡單,所以她一向反對蘇曉與他來往,即便他如何像蘇曉的父親。然而無論她如何勸誡,蘇曉仍然和他保持聯系,并且喪失理智到了如此地步。
“對不起,思楠。”蘇曉也知道自己有多離譜了,“我應該聽你的,不該太信任他。”
周思楠不死心,“你确定秦複就是這個佚名嗎?”
“确定。”蘇曉嘆了口氣,“我和秦複郵件往來已有兩年了。我承認,因為他像我的父親,所以我看他總是帶着感情色彩。但是我也知道,有些東西是裝不出來的。因此,我相信這個故事就是秦複自己寫的,他就是那個佚名。至于他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我不知道。”
“不要猜了,直接去問他這是怎麽回事。”
“我也正想這麽做。”
“事不宜遲,馬上去吧!”周思楠瞄了一眼電腦,“你微博裏的評論已經是沸反盈天了,那些話要多難聽就有多難聽。你要是想被氣死,不妨看看。”
蘇曉不由苦笑。不用看,她也知道那是何種場面。這些年她頂着美女繪本作家的名號,吃夠了流言蜚語的苦頭。這次被指抄襲,那些關于她成名的種種揣測恐怕也跟着被坐實。
這時候,她想起母親常說的話:“曉曉,你真讓媽媽真擔心啊!沒有庇護的美麗只會将你引至黑暗。黑暗不僅僅是黑暗,黑暗中還有許多看不見的手……”
過往不堪回首,蘇曉下意識地閉上眼睛。
她這楚楚可憐的模樣,連周思楠都覺得驚豔,“曉曉,遇到你我才知道,女人也會有呵護女人的欲望。”
蘇曉戳戳她,“又胡說了。”
“汪國真有一句詩怎麽說來着?”周思楠托着腮,“好像是,美麗有一種力量,使人心變得脆弱?”
“這是他的《蝴蝶》。”
“我認為汪國真說得不全,他應該再補上一句:美麗還有一種力量,使人心變得險惡。”
蘇曉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
周思楠說:“有時候,我真後悔當初聽了爸爸的話。”
兩年前,蘇曉開始從事繪本創作。彼時在某出版社磨練了幾年的周思楠也想自立門戶,她拉上同在出版社郁郁不得志的舅舅梁自得,組建了“自得其樂工作室”。開工作室要花不少錢,于是周思楠找上了父親周成岳。周成岳表示掏錢沒問題,但他有一個條件,那就是将蘇曉炒作成美女繪本作家。如此一來,蘇曉和自得其樂工作室都有了話題度。
事實證明,經此操作,雙方都發展得順風順水。唯一的後遺症就是蘇曉因為當初美女繪本作家的炒作過于猛烈,至今都在受人非議。
“那時候我和梁自得都沒錢,如果不聽我爸的話,根本開不了工作室。”周圍思楠一直有愧于心,“曉曉,當時我們真是不得已。”
蘇曉忙說:“有舍有得,我不也成名利雙收了?應該是我謝謝你們才對。”
“以你的才華,成功是早晚的事。何必炒作美貌,惹這一身騷?”
對此,蘇曉唯有苦笑。直到現在,周思楠都不知道周成岳的算盤。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周成岳花錢捧紅她并不是做慈善。不過,這些事情還是不讓周思楠知道為好,免得給本來就不和諧的父女關系再添堵。
“思楠,不要自責了,我不在意這些。”蘇曉拍拍好朋友的肩,“讓我們回到正題,好嗎?”
周思楠點點頭,“你速速聯系秦複,記住,別再相信他的花言巧語了!”
蘇曉想起那與父親相似的人,心中一陣刺痛。
周思楠說下去:“梁自得開會去了,這件事,我會跟他講清楚的。”
“辛苦你了。”
“沒事。我們會幫你,別怕。”
蘇曉唯有感謝。
離開自得其樂後,蘇曉直接返回家中。
到家後,她用電腦登錄郵箱,打開了名為“秦複”的文件夾。這個文件夾裏全是秦複寫給她的郵件,總共有一百多封。以兩年的時間來看,他們的通信頻率不算高,但她卻付出了徹底的信任。她也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吃下秦複的誘餌。
……父愛。
蘇曉拿起父親的照片端詳起來。
照片中的父親英俊不凡,眼睛尤其好看。那雙好看的眼睛在看着她的時候,總是飽含愛意。蘇曉原以為這個世上不會再有人擁有那樣一雙眼睛,直到秦複的出現。
秦複像她的父親。他給予她的關懷,理解,也都像她的父親。是的,周思楠說得沒錯,她的作品面向年輕人群,他不可能屬于她的讀者群體。她早就應該懷疑他的讀者身份,卻因貪戀他的父親特質而自欺欺人地忽略了……
蘇曉閉上眼睛回想過往。
一九九八年的夏天,在一場車禍中,父親蘇敏為了救女兒蘇曉,不幸遇難。母親簡欣知道女兒會因為這副美麗的面孔而面臨諸多危險,所以她沒有再婚。
一個女人獨自養大一個孩子是很困難的。所以簡欣不但要頂着物質與精神上的雙重壓力,還要面對周圍各色人等的打量——她明明不願再婚,卻總有熱心人士給她介紹對象。有的人是沖着她那口國企職工的鐵飯碗,有的人幹脆是沖着她那美麗的女兒。
簡欣恨這些人,更恨将蘇敏奪走的上天。上天真是殘忍,它怎麽能把蘇敏奪走呢?蘇敏英俊潇灑,才華橫溢。他是一名語文老師,詩文很好,繪畫,鋼琴也通。他不像一般愛好藝術的人那樣孤高離群,相反,他溫和,開朗,體貼。只要有他在,簡欣和女兒就不會受一點委屈。
是了,蘇敏怎麽舍得讓他們的女兒受委屈呢?看看這個女兒,完全沒有辜負他的基因。她美麗,聰慧,懂事,還有一股難以言說的靈性。所以在車禍中,蘇敏毫不猶豫地為她付出生命。
簡欣總認為她的痛苦是蘇曉造成的。如果不是因為救蘇曉,蘇敏就不會死,她就不會成為寡婦,不必面對重重壓力,不必忍受思念與寂寞的折磨……
人類是脆弱的。當他們無法将仇恨施加在原兇身上時,就會将這仇恨置換到替代對象上。簡欣對命運是無能為力了,于是活生生的近在眼前的女兒就成了她最好的憎恨對象。她愛蘇曉是蘇敏的血脈,又恨蘇曉害死了蘇敏……
在愛恨交織與外部壓力的共同催化下,簡欣變得喜怒無常。心情好的時候,女兒是寶貝。心情不好的時候,女兒就是出氣筒了。
“作業怎麽錯了?我一個人養你多累你知道嗎?!你這就這樣回報我?!”
說這種話的時候,簡欣的臉上看不到一絲母愛,只有憎恨,同時伴随着對蘇曉的拳打腳踢。蘇曉總是閉上眼睛緊咬牙關,沉默地承受着簡欣的宣洩。她不願看到簡欣那猙獰的表情,她無法接受那是一個母親的形象。
歇斯底裏的拳腳不知道在蘇曉身上肆虐了多久,終于漸漸平息。這時候,簡欣會抱着蘇曉痛哭。蘇曉剛開始會跟着母親哭,後來就不哭了。
蘇曉十歲那年,有一次,簡欣又莫名地生氣了。
“又畫畫,作業寫成這樣還好意思畫?不許畫!鋼琴也不許碰!”
說完,盛怒之下的簡欣抓起鉛筆往蘇曉的右背紮了下去。這一紮很用力,傷口立刻血流如注。見此慘狀,簡欣吓壞了。她趕緊拔出鉛筆,慌亂地把蘇曉送至醫院。
路上,簡欣哭個不停,蘇曉卻一聲不吭。
到得醫院,醫生問孩子怎麽了,簡欣啞口無言。蘇曉主動告訴醫生,是自己頑皮不小心撞到了尖東西才受傷的。閱人無數的老醫生看着母女二人,心中有數。但是他什麽也沒說,小心翼翼地處理好了傷口。
最後,老醫生對蘇曉說:“好孩子,這個會留疤。別怕,長大了就好了。”
年幼的蘇曉淚如泉湧。
老醫生掏出手帕,一點一點地為她擦幹了眼淚。
此後,蘇曉的背上便多了一個傷疤,那是簡欣留給她的終身印記。然而簡欣并沒有因這個事件而改變,她還是三五不時地指責蘇曉:“為什麽總是纏着你爸爸?為什麽總要他帶你出去玩?如果不是要帶你出去玩,他怎麽會遇到車禍?都怪你,都怪你——”
殘忍的指責瞬間召喚出那幅心像:
馬路上都是血。父親倒在血泊之中,身體被巨輪碾壓成一團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顆頭顱。那顆英俊的頭顱歪向一邊,望着自己年幼的女兒。它青筋暴露,雙目圓睜,微張的嘴巴汩汨地往外流着鮮血,嚅動的雙唇似乎在對幸存的女兒說着什麽……
這畫面永遠鮮活,永遠有效。
“爸爸,我愛你,我最愛你。”年幼的孩子放聲大哭,“我多想永遠依偎在你的懷抱裏。那裏沒有孤獨,沒有怨恨,沒有暴力……”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年幼的孩子停止痛哭,跪在了母親面前,“媽媽,不要再罵我害死爸爸了,我一定好好讀書,一定聽您的話……”
後來,蘇曉做到了她許諾的一切。
随着年歲增長,蘇曉也漸漸理解了母親的處境和心境,但是那些回憶和傷痛難以抹去。非但不能抹去,它們還變成了她自我的一部份:隐忍,順從以及超常的敏感。
替代對象是無法像原始對象一樣令人滿意地減少仇恨的。所以即便蘇曉當了簡欣十幾年的出氣筒,也無法消除簡欣對命運的憎恨。那些長年累月的憎恨,終于擊潰了簡欣的身心。
就在蘇曉大學畢業前夕,簡欣被查出肝癌晚期,很快就走了。那一年,蘇曉第一個愛上的男人也棄她而去。從此,她再也不相信男人,再也沒有談過戀愛,直至遇到秦複。她喜歡他,信任他,然而他卻讓她掉入陷阱。
“哈哈……”
簡欣出現了。只見她披頭散發,面色蒼白,身上的藍白條紋病號服散發着藥水的味道。這是一縷不甘的幽魂,也是蘇曉的另一個自我。每當她感到迷茫和痛苦時,這縷幽魂便來到她的身邊。
“上當了吧?”簡欣冷笑着,“後悔沒聽思楠的勸了吧?”
蘇曉自知理虧,什麽也不說。
“現實中的人都未必能看清楚,何況是千裏之外素未謀面的人呢?”簡欣冷笑,“吃過一次虧還不長記性嗎?程明遠給你的教訓還不夠嗎?!”
蘇曉忙說:“媽媽,秦複和程明遠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不都是讓你傷心了嗎?”簡欣圍着女兒打轉,“你是怎麽保護自己的?你對得起為你送命的蘇敏嗎?”
蘇曉捂住耳朵,“不要再說了!”
父親是她心中無法愈合的傷口,輕輕一碰就會留血。他為她而死,幸存的她應該努力讓自己幸福。可她過的是什麽日子?難道所有接近她的男人都和程明遠一樣,只是為了玩弄她?難道她只會遇到騙子,見不到一個真心人?
想到這裏,蘇曉打開手機翻出秦複的照片。照片中的他溫文儒雅,眼中都是慈愛。如果她的父親蘇敏能活到他這個歲數,一定也是這般模樣。
這樣的一個人,為什麽要騙她?
蘇曉給他發去郵件:“秦複,你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