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石磨屯某招待所。
李求安坐在床沿上,對着手機中的照片出神。照片中,在那棟他還不十分熟悉的大樓下,站着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女人年輕漂亮,很多人認識,她就是繪本作家蘇曉。那男人卻不知是誰。只見他五十多歲的模樣,雖然兩鬓斑白,但身姿挺拔,氣宇軒昂,一看就知道不是尋常人物。
別人不認識此君,但李求安認得。是的,那個氣派的男人叫秦複,是一個和他較勁了三十年的人。雖然較勁三十年,但是直到今天,李求安才知道他長什麽樣子。他看着照片中的秦複發怔,沒人能理解他內心的激動與驚駭,除了她。
熟悉的聲音響起:“李秋冰……”
這是一個他廢棄了多年的名字。
李求安轉過頭,見到了一個穿淺藍色連衣裙的女人。只見她冰肌雪膚,面容姣好,一頭烏發燙成了大波浪卷。這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女人,也是李求安的最愛,更是他的罪孽。
女人款款走來,“秋冰,你在慨嘆命運不公嗎?”
“難道不是嗎?”李求安反問,“他高居雲端應有盡有,而我只是一個滄桑落魄的孤寡老人,一無所有。”
女人停下了腳步。
“是誰說,公道世間唯白發,貴人頭上不曾饒?”李求安摸着自己雪白的頭顱,“可是就連白頭發,我也比他多得多啊!”
女人笑着對他說:“這些對你而言,不那麽重要吧?你最不服氣的,是秦複得到了他曾經失去的。而你失去的,永遠都回不來了。”
“是啊,他贏了!”李求安潸然淚下,“難道這就是上天的公平嗎?”
“怪上天,還是怪自己?你想想自己曾經做過什麽?”
那些血腥,殘忍,痛苦的過往,頓時浮在李求安的眼前。那些畫面就像一把尖刀,狠狠地插進他的心髒并且不斷地翻攪,疼得他捂着胸口跌坐在地。
女人不說話,只是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忽然,她用雙手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接着在他面前攤開。天哪,她的雙手全是鮮血!那猩紅的液體順着她白皙的手掌往下滴落,将她的淺藍色連衣裙染出朵朵刺目的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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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求安欲閉上雙眼,卻怎麽也做不到。
時間會讓人看清自己親手制造的真相,不留一點情面。
“秋冰,我好疼呀!”女人落淚了,“你怎麽下得了如此狠手?”
“我不是故意的……”
“難道你想說,你只是生我的氣,并不想讓我死?”
李求安終于受不了了。他抓着自己的頭顱,悔恨地說:“夠了,素琴,是我對不起你,求求你不要再說了……”
“你何止對不起我?”女人淚眼汪汪地看着他,“你更對不起你自己,對不起念恩!”
念恩……
這個名字把李求安的心擰成了麻花。他可憐的女兒啊,她是否還活在這個世上?她過得好不好?是不是吃了很多苦?不,也許她早就已經——
李求安掩面而泣。
女人問他:“念恩在哪裏?”
“我一直在找她。”李求安淚流滿面,“可是茫茫人海……”
這時候,敲門聲響起。
穿着淺藍色連衣裙的女人消失了。
李求安從虛幻的精神世界回到現實。他輕手輕腳地走到房門前,從貓眼中看到了來人,是王霖。他立刻放下心來。他知道,這個善良的孩子是受蘇曉之托,将他轉移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這邊的王霖忙着做轉移,那邊的蘇曉忙着做偵探。
下午四點三十分,蘇曉來到工作室的樓下,尋找具體的偷拍位置。這棟商住樓的環境很簡單:東面和南面臨着馬路,北邊是停車場,西邊挨着一個居民小區。
蘇曉對比着照片,很快找到了疑似地點。那是西邊居民小區圍牆的一個凹字型角落。寬約七十厘米,深約一米五,離當時她和秦複的距離大概有十五六米。如果偷拍者躲在這裏,确實不容易發現。
對于這道奇異的凹陷,蘇曉并非沒有留意過,但從未想過它因何而生。現在,她不得不一探究竟了。她向物業詢問此事,沒想到,對方訴苦似地說了一大堆:
“西小區去年做了整體翻新。因為他們原有的綠化面積很少,于是業主中的能人異士就找由頭說我們樓多占他們西邊那點地了。其實也不是我們樓多占,而是那一小塊地方當初有争議。為了這件事,兩邊扯皮了好長時間。最後由建委,居委,街道和相關部門協調決定,西小區把那一截圍牆往我們這邊移了一米多。但是我們這邊原來有個井蓋,是個通信井,西小區嫌麻煩,不想把它規置到自己的地盤,于是就凹出了這麽一塊地方……”
原來,這裏頭還有這麽精彩的故事。
蘇曉聽得直想笑。笑完,她站到這凹字型的角落前。此時太陽已運行到西牆之後,這個凹陷的狹小空間因背光而變得幽暗隐蔽,好似一個空虛的墓穴在等待主人的回歸。
蘇曉想起《詩經》中的一句:“臨其穴,惴惴其栗。”
詩中的老百姓面對殉葬的墓穴,膽戰心驚。而蘇曉面對的只是一處幽暗的角落,因此她并不害怕。她估算了一下,然後擠進那個墓穴般的角落。在最深處,她果然看到一個井蓋。她站在井蓋上艱難地轉身,使自己背貼着牆站着,接着對比照片拍攝的角度,距離和方位。
沒錯,就是這個位置。
是誰呢?
這個角落如此狹窄,她站在裏面都不輕松,想必拍攝者體型非常瘦小。難道對方是女性?不,敏銳的直覺告訴蘇曉,偷拍者絕對不是女性。但若是男性,那只能是一個體型非常瘦小的男性了。
想到這裏,蘇曉眼睛一亮。她再次觀察那張偷拍的照片與她目前所處的位置,她發現偷拍者刻意把圍牆上的樹枝取為前景。這種拍攝手法或者說習慣,讓她想到了一個人。
就在這個時候,手機響了,是王霖。
由于這角落太狹窄,蘇曉只得出去接電話:“王霖,有什麽情況?”
那邊的王霖說:“我們已經轉移李求安,一切都安頓好了。”
蘇曉的心終于落地,“辛苦你們了。”
“是誰偷拍了你和秦先生?”
“你知道的。”
“果然被你發現了。”
“我當時看到你神色有異。”
王霖沉默了幾秒才說:“上周六下午,我和梁自得路過你的工作室,我在車內看到程明遠走在你們樓下的人行道上。我以為那只是一個與他相似的人,但是今天出了偷拍的事,我知道那就是他。”
蘇曉笑着說:“看來,他是要報在山上被打之仇。”
“應該是的。”王霖遲疑幾秒,“中午在自得其樂的時候,梁自得和思楠都在,我沒敢說出這件事。”
蘇曉明白她的意思,“你希望我不追究此事。”
“是的。”
“你不恨他嗎?”
“我恨。”王霖坦言,“但是他有老婆孩子,還有一幫子窮親戚要關照,仔細想想,他這個人是可恨又可憐,因此我希望你們放他一馬,不要和他一般見識。”
蘇曉由衷說:“王霖,你太善良了!”
“曉曉,放過他,可以嗎?”
“我自己是沒問題的,但是照片上還有秦複,我不敢打包票,只能是盡力而為。”
“已經很好了,謝謝你,曉曉。”
“不用謝,我只是厭倦了冤冤相報。”
“我也是這個想法。”
通話結束了。
王霖并不知道,她的話使蘇曉下定了一個決心。
五分鐘後,蘇曉發了一條微博: “本人已于今年五月完婚。由于某些特殊原因,直到今天才公布此事。對此,本人深感抱歉。”
至于後果,随它去吧,不管了!
直到這個時候,蘇曉才意識到,她這副小小的軀殼塞滿了各種東西,唯獨沒有任性。因為不敢任性,所以總是任勞任怨,總是謹小慎微,總是如履薄冰,這讓她的心很累。
蘇曉想起王霖的托付,直接返回秦複家中。
何存知見到她十分意外,“回來得這麽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蘇曉笑着說:“我回來的時候看到太陽從西邊落下。
“幸好你回來了。”何存知松了口氣,“否則我又要向你打電話求救了。”
蘇曉忙問:“又發生什麽事了?”
“偷拍的事,他以為是秦濤做的,父子倆隔着電話吵起來。”
“他們現在還在吵嗎?”
“吵完了,正在生悶氣呢,去看看他好嗎?”
“好的。”
蘇曉快步來到秦複的書房,直接推門而進。進門之後,她又看到他站在落地窗前,望着窗外出神。難道他也和她一樣,喜歡從高處俯視一座大都市?
“回來啦。”他說話了,卻沒有回頭。
蘇曉走到他身後,“照片不是秦濤拍的,此事與他無關。”
“你怎麽知道不是他做的?”他還是沒有回頭。
“是程明遠拍的。”蘇曉說得小心,“我上次在山上打了他,他這是在報複我。”
他回過頭來,“你怎麽确定是他?”
蘇曉和盤托出:“上周六,王霖和梁自得路過工作室的大樓,她在車內看到程明遠了。今天下午,我拿着照片去現場比對了一下,發現程明遠應該是躲在大樓西邊的一個角落裏拍的我們。那是一個凹字形的角落,縱深約一米五,寬不超過七十公分。”
秦複接下去:“這個地方很狹小,只有程明遠這樣瘦小的人才能擠進去。加上時間對得上,又有動機,所以是他。”
蘇曉篤定地說:“一定是他。”
“他是怎麽知道工作室的地址的?難道你跟他說過?”
“沒有。但若是存心去找,這也不難。”
就像李求安……
蘇曉的心裏咯噔一下。
秦複納悶地說:“我難得去那邊一次,這就讓他趕上了?”
“有時候可不就是這麽寸?”蘇曉苦笑。
“看來我冤枉秦濤了。”這語氣,任誰都能聽出他多愛這個兒子。
蘇曉忙說:“你放心,思楠會跟他解釋清楚的。”
“他能聽思楠的?”
“他和思楠聊得來,并不受我影響。”
秦複滿意地颌首,接着和蘇曉在沙發上坐下。
蘇曉見他臉色已霁,便小心地說:“秦複,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秦複清楚她的小心思,“你希望我放程明遠一馬。”
“是的,就像上次一樣。”蘇曉期待地看着他。
然而這回秦複沒有那麽大方,他冷冷地說:“上次你毫發無損,那就算了。這次他捅的簍子可不小,你微博裏的評論可是沒法看哪!”
“我已公布婚訊,當然,我沒有透露你的任何信息。”
“如此一來,只怕人家更好奇。”
“由得他們吧!”蘇曉豁出去了,“反倒是你,我知道你低調,不想被公衆認識。”
秦複倒是輕松,“就一張照片,他們不知道什麽。”
“那就不要和程明遠一般見識啦!”蘇曉趁熱打鐵,“冤冤相報何時了?”
聽到冤冤相報時,秦複的表情凝固了。半晌,他問:“那個駕駛大貨車撞死你父親的司機,你能原諒他嗎?”
那幅心象旋即浮現在蘇曉的眼前:
馬路上都是血。父親倒在血泊之中,身體被巨輪碾壓成一團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顆頭顱。那顆英俊的頭顱歪向一邊,望着自己年幼的女兒。它青筋暴露,雙目圓睜,微張的嘴巴汩汨地往外流着鮮血,嚅動的雙唇似乎在對幸存的女兒說着什麽……
這畫面永遠鮮活,永遠有效。
為什麽秦複會突然提起這件可怕的往事?為什麽他要問她那樣尖銳的問題?他明明知道他這麽做是在往她未愈的傷口上灑鹽……
蘇曉怔怔地看着他,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
秦複意識到了,忙說:“曉曉,我說錯話了,對不起。”
蘇曉的眼淚掉得更兇了。
秦複将她擁入懷中,求饒般地說:“曉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傷害你的。程明遠的事情,我不再追究了。求你不要生我的氣,好嗎?”
蘇曉這才點了點頭。
其實她并沒有生他的氣,她也舍不得生他的氣。她只是沒有料到,他的鋒芒竟是如此銳利。同時,她也生出了一個合理的疑問。
上一次,他真的放過程明遠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