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這是一張五寸彩色單人照。
照片褪色嚴重,但那位美人的形象依然清晰。只見她冰肌雪膚,面容姣好,一頭烏發燙成了大波浪卷,媚而不俗。她穿着淺藍色連衣裙,白色皮涼鞋,手中提着一個白色皮包,亭亭玉立地站立在一座噴泉前。她正對着鏡頭微笑着,那雙水波盈盈的大眼睛好似在訴說着什麽……
周思楠看得目瞪口呆,“就像是曉曉換了一身裝扮站在那裏似的!”
其他人也是這般感受。
蘇曉看着照片,腦子裏嗡嗡作響。
“這就是素琴,照片是八七年拍的,地點是柳州市人民廣場。”李求安滿眼柔情,“我一次在網上見到曉曉的時候,差點以為是素琴複活了,甚至以為她就是念恩!後來我發現好多地方對不上,而且以念恩小時候的模樣來看,她成年後的長相應該随我多一些。”
蘇曉苦笑着說:“我和父母都不是太像,當然我确定,我是我父母的親生女兒。”
“無論像誰,你都是好孩子。”李求安慈愛地笑了,“曉曉,我的故事幾乎講完了。剩下的部份,需要結合你的故事才能講清楚了。”
蘇曉知道時候到了,便把自己如何與秦複相識的經過和盤托出。末了,她說:“廣州畫展的宣傳做得人盡皆知,就是想把您引出來。”
“可惜,我沒去。”李求安低下頭,“就算我沒去,也還是遇到了你。我第一次在巷子裏見到你的時候,滿身血污的素琴就站在你的身邊。她對我說:秋冰,這就是天意。”
“難怪您見到我的時候,那麽恐懼。”蘇曉恍然大悟,“後來我讓梁大哥去廣州找您,卻發現您辭職了。”
李求安感慨地說:“突然離開廣州,是因為與你的偶遇讓我明白了什麽是:天網恢恢,疏而不失。我逃避着不去見你,卻硬生生地與你相遇。所以我下定決心,面對從前的罪孽。我偷偷回了柳州,又去了寧波,輾轉一個多月才來找你。”
“為什麽送我野姜花?”
“素琴喜歡這種花。她不在了,送給和她相似的你,算是一種慰藉吧。”
難怪秦複對野姜花如此有興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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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曉對秦濤說:“知道我們為什麽要把你叫過來了吧?”
秦濤點了點頭。
蘇曉接着說:“在一次聚會中,謝小姐對我說,我長得巧。當時我不明白,現在我知道了。她的意思是說,我和孟素琴長得很像。換言之,謝小姐知道孟素琴的事情。你可以先去找她了解情況,然後再去和秦複談。”
李求安馬上問:“秦濤,能不能等一等?”
“等什麽?”秦濤不解。
李求安說:“等我找到女兒。”
大家夥愕然了。
梁自得忙問:“李叔叔,您的女兒不是走失了嗎?”
“是的,我也以為這輩子都找不到她了。”李求安激動起來,“但是我昨天出門,剛好遇到兩個婦女閑聊。其中一個,是城西一個叫西山翠的美容院的按摩師。她說她給一個姑娘做過按摩,那個姑娘三十歲,右背上有一塊手掌形狀和大小的紅色胎記!”
王霖忙問:“這跟您的女兒有什麽關系?”
李求安激動說:“念恩的右背上也有一塊這樣的胎記,而且年齡對得上,念恩今年也是三十歲。”
梁自得略尋思,“也許只是巧合呢?”
“也許你們會覺得我神神叨叨,但我認為這一切都是天意。”李求安再度落淚,“在我快要放棄的時候,竟然讓我找到這麽重要的線索。我相信,那個姑娘一定是念恩!求求你們,幫幫我好不好?”
梁自得忙說:“放心,我會幫您的。”
李求安這才松了口氣,樣子十分可憐。
王霖顫聲問他:“如果真的是念恩,您會和她相認嗎?”
“我不會和她相認的,我沒臉認她!”李求安搖着頭,“我只想遠遠地看她一眼,知道她現在長什麽樣子,過得好不好,足矣。如果現在公布我的過去,那我就是過失致人死亡,害得兩個家庭家破人亡的罪犯李秋冰了!我不能以這種身份去見女兒,哪怕她不知道我是誰。你們能理解嗎?”
大家夥都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
李求安低聲下氣地問秦濤:“能否等我找到女兒,再跟秦複談那些事?”
秦濤忙說:“沒問題。但我父親不是一般人,你們找人可要快。”
王霖主動請纓:“讓我去找李念恩吧!我常去西山翠做按摩,裏面有兩個大姐和我很熟,我現在就過去。有消息,我馬上通知你們。”
“我和你一起去。”梁自得說完看向李求安,“李叔叔,今天我們就談到這裏。您且在屋子裏待着,哪裏都不要去,有情況随時給我電話。”
李求安千恩萬謝。
蘇曉起身,“李叔叔,我們先走了。”
李求安忙說:“路上小心。”
“我會的,請您放心。”
幾個年輕人離開了李求安的住處。
出門後,梁自得和王霖一道去西山翠打聽那個姑娘。
周思楠将蘇曉送回秦複的家。
下午兩點,秦宅。
蘇曉站在那富麗的大門前,怎麽也按不下門鈴。
忽然,母親簡欣出現了。她冷笑着說:“接受不了自己是孟素琴的替身嗎?可是你有資格不接受嗎?你不也是把他當成蘇敏的替身?”
蘇曉無言以對。
“啊,我明白了。”簡欣笑了,“你愛他像蘇敏的部份,也愛他作為秦複的那一部分,但是你沒有把握他是否也愛你作為蘇曉的那一部份。這孽緣,算不算是上天對你害死蘇敏的報應?”
蘇曉捂住耳朵,按下了門鈴。
門鈴一響,簡欣就消失了。
何存知開門,她一見到蘇曉就說:“他正在彈琴呢。”
蘇曉馬上去找他。
果然,秦複正在彈奏那首《1985》。一旁的茶幾上擺着好些琴譜,正是上次他展示過的那些他親手寫的舊譜子。當然,那首《1985》并不在其中,它現在是蘇曉自己的藏品。
蘇曉站在一旁,靜默地欣賞着他兩鬓的銀絲和他那出色的彈奏。不知道為什麽,曾經她覺得哀婉适度的旋律,此刻卻銳利起來。那些或低或高的音符,好像一顆顆鋼釘,或輕或重地紮着她的心。
曲終,秦複擡起頭,“又忙了半天?”
蘇曉說:“是的。”
“和你相比,我反而像個閑人了,這大半天我都在家。”
蘇曉問他:“彈琴和研究琴譜嗎?”
秦複微微颌首,接着離開鋼琴,與她在沙發上坐下。接着他随手拿起一張琴譜,不無懷念地說:“有時候興致來了,就翻出來看一看,彈一彈。”
蘇曉問:“你從小就彈琴嗎?”
“是的,後來大學就是在音樂學院上的。”
“為什麽後來去做生意了呢?”
“家裏需要我這麽做。”
“哪一年開始經商的呢?”
“一九八五年,當時我二十三歲。那首送你的《1985》,是我寫的最後一首曲子。”
“為什麽後來不寫了?”
“寫不出來了嘛!”秦複看上去好無奈,“一旦做起生意,心中時刻裝滿各種輸贏,哪裏還容得下詩意?”
蘇曉把頭倚在他的肩上,“會覺得自己像變了一個人嗎?”
“有時候會的。”秦複撫着她的秀發,“每次看到它們,我都會想,這真是我自己親手寫的嗎?當時是怎麽寫出來的?現在就算逼着我,我也作不出一首像樣的曲子了。難道這就是古人說的:情懷漸覺成衰晚?”
“是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 。”
“三十年來,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
“其中最難釋懷的是什麽?”
“一個人。”
“那個人後來怎麽樣了?”
“死了,造成了很多的悲劇……”
蘇曉不是鐵人,不可能承受這麽多還能無動于衷。她抱住秦複,在他懷中大哭起來。她不知道自己是為誰而哭,她只覺得心裏擁擠着太多的遺憾與悲傷,她需要宣洩。
秦複抱着她,面頰貼着她的頭,大手撫着她的秀發。
蘇曉聽得十分真切,他在嘆息……
良久,她才平複下來。
秦複将她的眼淚擦幹,“曉曉,我們喝些酒好嗎?”
這句似有魔法,蘇曉點了點頭。
不多時,秦複端來兩杯酒,“就一杯,淺嘗辄止,免得你又喝醉。”
蘇曉想起上次醉中對他說的那些肉麻話,不由得雙頰緋紅。今天可不能犯這樣的錯誤,萬一酒後吐真言把李求安供出來就完了,雖然此時此情确實值得一醉。
“昔年多病厭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淺。”蘇曉舉着酒杯嘆惋。
秦複摸摸她的頭,“我看你在這方面也是個潛力股。”
蘇曉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們碰了下杯子,慢慢喝起酒來。
不知怎的,只得半杯酒下肚,蘇曉便覺頭暈目眩。
秦複拿下她的酒杯,“曉曉,你喝醉了。”
“可能是累着了。”蘇曉的眼睛都睜不開了,“酒精稍稍刺激就昏昏欲睡。”
秦複凝視着她,問了一個她意想不到的問題:“那個撞死你父親的大貨車司機,你要怎樣才能原諒他?”
蘇曉如被五雷轟頂,緊接着是強烈的暈眩,她失去了意識。
這是一片紅色的山丘。
紅色的山丘寸草不生,一座連着一座,沒有盡頭。蘇曉站在丘頂上,望着遠處的某個人影。那個人影望着那遙遠的天際,似乎找到了方向。他翻越過一座又一座的山丘,雙腳被地上的紅色石塊紮得鮮血淋漓……
蘇曉認出他是誰。她想追上他,然而無論如何奔跑,她都不能接近他。最後,她只能呼喊:“秦複,不要再往前走了,前面就是深淵……”
那是深淵,萬劫不複的深淵!
蘇曉猛地驚醒了。
床邊的何存知松了口氣,“你可算醒了,我等了好久呢!”
蘇曉勉力起身,緊接着問:“何姐,我是怎麽睡着的?我明明沒喝多少的。”
何存知說:“他在你的酒中放了安眠藥,所以你睡着了。現在是晚上七點半,你大概睡了五個小時。”
“秦複呢?”
“今晚你回來的時候,他在監控中看到你遲遲不進家門,站在門口發呆。後來,你們喝酒了。那種酒我知道,度數不高的。他一定是在酒中下了安眠藥你才會快速睡着。你睡着之後,他将你抱到床上,在床邊坐了好久。直到半個小時前,他突然出門,不知道去了哪裏。我怕他有什麽事,這才把你叫醒。”
蘇曉緊張起來,“他沒說他要去哪裏?”
何存知嘆息:“如果你猜不到,那他也是白疼你了。”
蘇曉敗下陣來。是的,她并非不知道,而是害怕面對現實。
“快去找他。”何存知懇求,“叫上秦濤。你只能叫他,不能找外人。”
這時候,秦濤的電話來了:“蘇曉,我父親在家嗎?”
蘇曉說:“他半小時前出門了,我正要去找他。”
“他肯定是找李求安去了。我正朝你這邊趕來,我和你一起去。”
蘇曉說了一句“好的”,挂掉了電話。接着她起身下床,可是沒想到,藥物殘留的威力仍讓她有些暈眩,人也有些搖晃。
何存知扶住她,“不管發生什麽事,你一定要向着秦複。”
見她這般焦急,蘇曉佯怒說:“上次我醉酒,是你通報他的,你知道他根本沒出差。”
“我豈敢背主?”何存知垂首。
“那你還讓我醉酒?你不怕他怪罪?”
“若不是你醉酒,他怎麽肯回來,你又怎麽肯說出那些話?”
姜還是老的辣。
蘇曉拍拍何存知的手,“放心吧,我一定盡力。”
何存知這才松開手出了房間。
蘇曉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接着穿上薄風衣,最後在風衣的口袋裏藏了一把剪刀。沒錯,正是母親簡欣以前用過的那把剪發刀。蘇曉曾經兩次用它剪過程明遠送的玩偶兔,這一次,它還會發揮作用嗎?
十分鐘後,秦濤接上蘇曉。
蘇曉系好安全帶後,馬上撥通李求安的電話。
那頭的李求安興奮地問:“曉曉,是不是念恩有消息了?”
謝天謝地,他沒事。
蘇曉有條不紊地說:“李叔叔,念恩我們還在找,很快就會有結果。但是秦複知道您在哪裏了,他正過來找您呢。您千萬別出門,就在屋子裏等着,我和秦濤很快就到。”
電話那端沉默了。
蘇曉以為李求安誤會了,忙說:“我們誰都沒把您的事情告訴他,是他自有手段。”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聽你的,就在屋子裏等你。”
“如果秦複硬來,您就報警。”
李求安激動地說:“我不能報警!在沒有見到念恩之前,我不能見警察!”
蘇曉沒辦法,只能叮囑他:“您待在屋子裏就好,不要開門。”
“你放心,我不會開門的。”
“好的,一會兒見。”
蘇曉接着打秦複的電話,可是他不接。
“不用打了。”秦濤開着車,“我剛剛打了幾次,他都不接。”
蘇曉只得作罷,“你為什麽突然要找秦複呢?”
“謝阿姨給我電話,她說父親去找李求安了。如你所想,她知道當年的事情。”秦濤看着前方的路況,“原來,我父親早就知道你在找李求安。”
“還是瞞不了他,我太高估自己了。”
“輸給他不丢人。”
“我們要追上他,絕不能讓他先找到李求安。”
此時的李求安呢?
他坐在公寓裏,回想着白天的事情。
穿着淺藍色連衣裙的孟素琴坐在他的身旁,神色複雜地看着她那白發蒼蒼的丈夫。這個可憐人,因為一個瞬間的念頭,親手毀掉了自己的一生。
“不知道王霖找到念恩沒有?”李求安問妻子,“怎麽還沒有消息?”
孟素琴說:“你不見她也好,免得給她添麻煩。”
李求安一愣,“素琴,你為什麽這麽說?”
“能出入那種美容機構,想必生活不差,你又何必去打擾她?反正你又不敢認她。”孟素琴垂下眼睑,“如果那不是她,你也沒有時間再她,因為你已經得了重病。見與不見,對你而言,差別不大。”
李求安落下淚來。
“叩,叩,叩。”戶門響起了敲門聲。
門外人放着門鈴不用,而是慢悠悠地敲起了門。
李求安意識到了什麽。他騰地從沙發上站起來,接着蹑手蹑腳走到戶門前打開貓眼。就這樣,他見到了那個與他較勁了三十年的人。只見那個人身材高大,衣着高級,比照片中更氣宇軒昂。
李求安本能地退後了幾步。
那個人說話了:“李秋冰,出來吧!”
李求安怔怔地站着。
孟素琴走到他身旁,“秋冰,出去吧。見到他,你的怨恨就有歸宿了。”
可憐的李求安仍然問她:“你不想見他嗎?”
孟素琴撫着他頭上的白發與臉上的紋路,深情地說:“秋冰,我愛的人是你,我不會去見他。”
李求安落下淚來。他思忖片刻,把手機放在客廳的茶幾上,再逐一關掉屋子裏的燈。在最後一處燈光熄滅之時,孟素琴消失了。
她真的不見秦複,她真正愛的人是他……
李求安幸福地笑了。
片刻過後,他打開了大門。
蘇曉和秦濤進來的時候,迎接他們的是滿室黑暗。
開燈之後,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看到了躺在茶幾上的手機。那是李求的手機,屏幕上都是蘇曉剛才打來的未接電話。
“父親還是比我們快了一步。”秦濤嘆息,“你不是叫李求安不要開門的嗎?”
蘇曉看着整整齊齊的屋子,“他沒有被脅迫,是自願出去的。”
“父親會把他帶到哪裏呢?”
“你父親在西郊是否有別墅?那棟別墅的地下,有一架年代久遠的鋼琴?”
秦濤略尋思,“我知道那個地方。”
“一定是那裏,不會有錯。”
“好,我們走。”
他們離開公寓,繼續在黑夜中追尋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