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一個星期後,醫院。
此時,秋意漸濃了。北國的秋天是耀眼的。陽光分外燦爛,把藍天照得發亮,連白雲也跟着發出金屬般的銀光。馬路邊,将黃未黃的銀杏樹也披着一層光輝的銀紗。幹躁的秋風吹來,銀杏葉輕輕搖曳,甚至那些光輝也發生變形,竟蕩漾起來了。
王霖走在這秋色中,心中沒有一絲歡喜,因為她記挂着生父李秋冰明天的胃癌手術。雖然醫說,手術問題不大,但那畢竟是她的親生父親,她還是免不了擔心。此外,她還為自己無法叫他一聲爸爸而愧疚。她并不怨恨他,更沒有嫌棄他,但她就是莫名地開不了這個口。
在胡思亂想中,王霖來到病房,見到了李求安。她關切地問他:“檢查都做好了嗎?”
“剛剛做完,都挺好。”李求安慈愛地看着她。
經過這些天的相處,王霖已經适應了他的這種目光。她小心地扶他在病床上坐好,然後再看看病房裏還有什麽地方沒收拾好的。
李求安問她:“曉曉什麽時候到?”
“再有個十分鐘吧。”
“好的。”
兩個人陷入沉默。
忽然,李求安說:“王霖,不用總來看我,忙自己的工作去吧!”
王霖脫口而出:“我怎能丢下你不管呢?”
李求安反問:“你為什麽不能?”
王霖語塞了。是啊,她為什麽要管他?是因為朋友嗎?可是朋友并不需要做到這個份上。是因為他是她的生身父親嗎?那她怎麽叫不出一聲爸爸?
“我明白你的心情,你不用解釋。”李求安苦笑,“有我這樣的親人不是什麽光彩的事,你非但不恨我,還來照顧我,我已經很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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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
“不用道歉。孩子,你沒有錯,這一切都怪我。”
“不,您也沒有錯。”王霖心疼了。
李求安幾欲落淚。
這時候,王霖收到了蘇曉的短信。她看完之後說:“曉曉到了,我去把她領上來。”
李求安點點頭,“快去吧!”
王霖一離開,李求安便潸然淚下。他竭力克制那情感的洪流,用衣袖胡亂把眼淚擦幹。是的,蘇曉要來了,他不能讓她看到自己這般模樣,他不能再讓那個纖細敏感的人憂心。
不出五分鐘,蘇曉到了。她一進門就問:“李叔叔,您還好嗎?”
“我很好,你呢?”李求安慈愛地笑着。
蘇曉笑着說:“我好得很,結結實實地長了幾斤呢!”
見她氣色不錯,李求安放心許多。
蘇曉坐到病床前,溫柔地說:“明天的手術,請您放一百個心。醫生說,做完手術您就沒事了。以後好好調理,和正常人差不多的。”
李求安只是微笑。
蘇曉見他情緒不高,于是問:“念恩還是不能叫您爸爸?”
“是的,但是這個不能怪她。”李求安搖了搖頭,“孔子說過:忿思難。真有道理。當初我要是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做事情能想到後果,又怎麽會有今天這一切?連我自己都做不到,又怎能要求孩子接受那些悲劇?”
“人的執念是很強大的。”蘇曉深有感觸。
李求安問她:“曉曉,你為什麽敢将刀子劃下去?”
蘇曉将自己的身世與她為什麽敢那麽做的原因和盤托出。
李求安聽完,震撼不已。好一晌,他才問:“你現在能坦然面對你父親的不幸嗎?”
“至少那個畫面不能再支配我了。”蘇曉笑了,“當然,我永遠深愛他。”
“那就好。”李求安舒了一口氣,“……素琴像你,秦複像你父親,而你又深愛着你父親。不得不說,這個世上有許多事情太玄乎了。”
“一天都是天意,上天是最有智慧的。”
“曉曉,你認為人的生命為什麽會結束?我指的不是生理層面。”
蘇曉尋思幾秒,輕輕地說:“經歷完注定的機緣,遇見了該遇見的人,嘗夠了一切的喜怒悲歡,生命也就結束了。至于肉身将如何毀滅,上天自有安排。意外,疾病,甚至自身的放棄……”
“對了,就是這個道理!”李求安拍着手,“你真聰敏。”
蘇曉卻高興不起來,一股莫名的不安在她內心升騰。她握住李求安的手,不放心地說:“李叔叔,請您不要胡思亂想,好好生活下去。”
“傻孩子,胡思亂想的人是你。”李求安笑了,“你太敏感了,這樣不好。”
蘇曉說下去:“等您手術恢複好了,我将給您找一個圖書館管理員的工作。從今往後,您與書籍相伴,平靜安康地生活。至于念恩,她需要時間,您不要着急。”
李求安點了點頭,“對了,念恩呢?她怎麽沒和你一起上樓?”
“她在樓下呢,秦複想和她聊兩句。”
李求安聞言望向了窗外。
窗外,陽光燦爛,一派秋高氣爽的景象。
醫院的後花園裏,秦複和王霖坐在路邊的長椅上談話。
秦複看着那張與孟素琴并不相像的年輕面孔,慈愛地說:“王霖,你大可以放心,這次手術之後,李秋冰的身體就沒有什麽大問題了。”
王霖由衷說:“謝謝您,秦先生。”
“念恩,你不用跟我客氣。以後你有什麽需要,盡管随時找我。”
王霖沒有馬上答話,而是觀察起這位氣宇不凡的長者。她發現秦複雖然和李求安年歲相當,給人的感覺卻截然不同。李求安平凡,滄桑,溫和。秦複看上去也溫和,但是他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強勢,以及一種微妙的危險氣息。
“您沒必要給予我關照的。”王霖鼓起了勇氣。
“你言重了。”秦複笑了,“你是曉曉的好朋友,那麽也是我的朋友。我只不過是在幫朋友的忙,而且不費什麽功夫。這樣可以嗎?”
王霖無法承受一個大人物對自己如此委屈求全。而且她知道,對方這麽做,他的心裏也會好過一些,于是她點了點頭。
秦複欣慰地颌首,“你想知道我是怎麽找到李秋冰的嗎?”
王霖點了點頭,“當然。”
“其實我找到他,得來全不費功夫。”
“這怎麽說?”
秦複馬上解釋:“我有一位好朋友,她有一個兒童慈善基金會。一個偶然的機會,她發現有人以李念恩的名字往她的基金會捐款。數額很小,但是每個月都按時捐到,并且持續了幾年。我這位朋友也知道李秋冰的事情,于是她就把這件事告訴了我。就這樣,我找到了你父親。”
竟有這種巧合,王霖意外了。
秦複說下去:“李秋冰為什麽這做,我不敢說完全理解,但是我知道,他很愛你,很牽挂你。正是這份對你的愛與牽挂,讓他走到了日光之下。”
王霖說不出話來,她覺得喉嚨沉甸甸的。
“期待着有一天在茫茫人海中與你相遇,是他的生存動力吧?”
王霖輕輕地點了點頭。
“寬恕一個人沒有那麽難的。你看,連我這種惡人都做到了。”秦複半開玩笑,“你呢?雖然我和你接觸不多,但是我看得出來,你是一個很善良的孩子。”
王霖一愣,“您是說,我對他,其實是有怨恨的?”
“再也沒有比孩子不肯叫自己一聲爸爸更能傷一個父親的心了。”秦複露出苦笑,“這種滋味,我在秦濤那裏沒少領教。”
王霖不由苦笑。
秦複接着說:“你這麽聰明,肯定明白這些道理,當然你父親更明白。但是他能怎麽辦呢?他既不能勉強你認他,更不能勉強自己不愛你。所以,他只能默默地咽下這顆苦果。”
王霖沒有想到,自己的心結竟然是由秦複解開的。她不由得再次觀察眼前這位長者。他那雙飽經風霜的虎目似乎能洞穿一切,而他的強勢也使得一些話語由他說出來之後,更有說服力。
“謝謝您,秦先生。”王霖有點哽咽了,“我知道該怎麽做了。”
秦複笑了,這是長者對晚輩的贊許。
與秦複談完話後,王霖回到了李求安的病房。
此時蘇曉和李求安聊得差不多了,她看到王霖回來時的狀态,知道秦複完成了她交待給他的任務。于是她說了幾句道別的話便速速離開,因為她要把時間和空間留給這對需要和解的父女。
王霖坐在李求安的床沿上,望着自己的生身父親出神。
李求安察覺女兒的異樣,“王霖,你怎麽了?”
王霖鼓起勇氣,“現在沒有外人,你叫我念恩吧!”
李求安愣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他才慌亂地問:“王霖,秦複和你說什麽了?”
“他談了你的手術情況。還有,他是怎麽找到你的。”
“他神通廣大嘛!”李求安仍不服氣。
王霖笑了,“他找到你并不需要神通,因為是你自己暴露了自己。”
李求安沒反應過來。
王霖說:“你一直給一個兒童慈善基金會捐款。”
李求安愕然了。
看到他這個反應,王霖知道秦複說的都是真的。于是她說下去:“那個基金會恰好是秦先生一位好朋友的,那位朋友也知道你的故事,也在幫秦先生找你。所以你以李念恩的名字捐款,恰恰暴露了自己。”
“真是誰都幫他!”李求安苦笑,“你怎麽看待我這種做法?”
“我更想聽你自己說。”
“其實很簡單,我就是想做點好事,希望老天爺讓你平平安安。如果有朝一日能與你相認,也就算了卻我餘生的心願了。說出來你都未必相信,只要能與你相認,聽你叫我一聲爸爸,我就算馬上死了也值得。”
聽到這些話,王霖再也繃不住了。她撲到李求安的懷中,緊緊地抱住他,懇求說:“爸爸,你不要死,我求你不要死……”
李求安的腦子炸開了,“……你剛剛在說什麽?”
“爸爸,你不要死。”王霖擡起布滿淚水的臉,“不要再離開我了!”
李求安淚如泉湧,“你願意叫我爸爸……”
“我願意,我願意!”王霖大聲說着,“只要你肯好好治病,好好地活下去……”
李求安老淚縱橫。他伸出黝黑枯瘦的手輕撫王霖的頭,像是在求證這個孩子是确鑿的存在,亦或可悲的虛幻。
“爸爸,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不要再想它了!以後我們好好過日子,好不好?”
李求安的心中有千言萬語,但是他只說了一個字:“好。”
王霖破涕為笑,心中的陰霾全都消散了。接着她在床沿上坐好,仔細地觀察她的父親。這還是她第一次以親生女兒的身份看他,她發現眼前人給她的感覺和以往完全不同。
李求安問她:“你想從我的皺紋裏,解讀出我這些年的經歷嗎?”
王霖搖搖頭,“我要你以後一點一點地說給我聽。”
“秦複知道我還給別人捐過款嗎?”
“他沒有說。”
“可算有些事情是他不知道的了!”李求安不免賭氣,“不過他不知道也正常,因為我是自己寄錢給人家的。”
王霖十分好奇,“你幫助的這個人是誰?”
“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礦工家庭。”李求安的目光複雜起來,“我跟你們講過,當年我逃跑之後當過礦工,還記得吧?”
“具體是怎麽一回事?”
“說來話長,以後再跟你講。我有一個本子,裏面記錄了逃亡這些年的一些事情,你有興趣的話,可以看看。”
王霖答應了。
李求安說:“念恩,我累了,想睡覺,你先回去吧!”
王霖沒多想,叮囑幾句後,她帶着與父親和解的喜悅離開了病房。
女兒離開後,李求安沒有睡覺。他下了病床脫下病號服,換上了自己的日常着裝。接着他跑到衛生間,将滿頭白發仔細地梳理整齊。有些亂飛的碎發,他用一點水使它們規整起來。
李求安看着鏡中穿戴整齊的自己,欣慰地笑了。因為他在鏡中看到的,是一九八八年時,年僅二十六歲的李秋冰。
梳洗完畢後,李求安推開病房的門,走出了病房。
值班醫生叫住他:“李先生,您要去哪裏?”
“我不叫李求安,我叫李秋冰。”
李求安釋然地笑了。
與此同時,城市的另一邊。
蘇曉站在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的夕陽。
不知道為什麽,今天的夕陽特別熱烈,像是吞噬了什麽似地,将整個天空燃成一片血紅色。不,整個世界仿佛都變成了血紅色。只有那遙遠的天際有淡淡的金輝閃耀,像救世主那慈悲又冷漠的目光。
“沉思往事立殘陽。”秦複來到她的身後。
“我只想着一件事。”蘇曉回過身來,“王霖聽了你的話,會叫李秋冰爸爸嗎?”
“放心吧,我這招絕對好使。”
“李求安真的一直往基金會捐款嗎?”
“是的,正好那個基金會是蘊華的。”秦複也望着夕陽,“蘊華一直沒有成家,也就一直沒有孩子,所以她捐了好多希望小學,還弄了一個兒童基金會。也是巧,李秋冰偏偏就往這個基金會以李念恩的名字捐款,一捐就是好幾年。最終被蘊華發現,也就是等于被我發現了。”
“謝小姐真是了不起。”
“是的。”
蘇曉俏皮地問:“你呢,有沒有見賢思齊?”
“放心吧,沒有為富不仁。”秦複摟着她,“上天待我如此不薄,不是沒有原因的。”
這個人哪,永遠這樣自信。
蘇曉環抱着秦複,把頭貼在他寬厚的胸膛上。秦複摟住她,俯身去吻她的面頰,接着和她一道欣賞眼前這美得近乎悲壯的夕陽。
一顆金色的流星在紅色的天幕中劃過,消失在天際。
蘇曉的心髒似乎被流星擊中了,她搖搖欲墜。
秦複趕忙扶住她,“怎麽了?”
蘇曉慌亂地問:“你看到那顆流星了嗎?”
“金色的,很漂亮。”
“有些人像美麗的流星。”蘇曉喃喃自語,“劃過天際就不再回來……”
秦複不明所以,“曉曉,你怎麽了?那只是一顆流星啊。”
蘇曉不說話,她竟然落淚了。
秦複正欲安慰,蘇曉的手機響了。出于直覺,他趕忙把手機遞給她。沒想到她接上電話只聽了幾秒鐘,便暈倒在他的懷裏。
有些人像美麗的流星,劃過天際就不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