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秦濤停好跑車,在車內坐了半晌才出來。
四月的傍晚天氣微涼,西斜的日光也柔和起來,溫情地照耀着這位儀表堂堂的年輕人。下意識地,他望向了天空。只見藍色的天幕上,高懸的太陽俯視着世界,遙不可及。這顆遙遠的巨大天體,主宰着這個星球上的一切生命,萬物順着它的指引而生長運行。
如此,他的太陽又何時才能出現,指引他往前走呢?
在思索中,秦濤來到父親的寓所。
管家何存知為他開門,“秦濤,你來啦。”
“何姐好,父親回來了嗎?”
“剛回來,正在陪蘇曉彈琴呢。”何存知親昵地拉他的胳膊,“別傻站着呀,快進來。”
秦濤進門去了。
在聽到琴聲的時候,他停下腳步,欣賞着眼前的一幕。
巨大的落地窗前,一位年輕的美人正坐在黑色三角鋼琴前彈奏,他的父親正站在她的身旁耐心地指導她。他們練習的曲子是肖邦的《e小調夜曲第19號》,難道這種舒緩的旋律比較适合胎教嗎?秦濤不知道,但是他本人也很喜歡這首曲子。憂傷中帶着寬慰,頗有中庸之美。
秦濤熟知這首樂曲,因而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他的父親身上。他的父親雖然五十多歲,兩鬓斑白,但仍然健壯挺拔。一襲深灰色的西裝整整齊齊,連領帶沒來得及松開,看來真是剛剛到家。到家後連西裝外套都沒來得及脫下就教太太彈琴,可見他是多麽地喜愛他的新太太。
不知怎的,秦濤聯想到了唐玄宗。那位酷愛音樂的帝王,把他所有的愛都給了一個女人,讓她成為帝國最美麗的風景。可是後來,那個女人卻因為他的愛而毀滅……
秦濤搖搖頭,為自己的聯想而感到可笑。
這時候,他的父親說:“曉曉,這首曲子難在左手。左手使用的空間很大,有很多八度乃至十度的音程。你的手小,那麽手臂的擺動就得靈活一些。”
那位美人試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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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父親輕輕颌首,“但是這個音,琴鍵要按在這個位置,觸鍵要輕一些。”
美人又試了一下。
“很好。”父親終于滿意了。
看着這琴瑟和諧的場面,秦濤的感受有些微妙。
母親走了,父親仍在,做兒子的沒有權利要求父親必須從此孤獨終老以示忠貞。他愛他的母親,也愛他的父親。所以,當父親得到一位十分喜愛的新太太時,他也由衷祝福。可是為何看到這般情景,他的心頭會掠過一絲酸澀?
這時候,那美人偶一轉頭看到了他,她馬上說:“秦濤來啦。”
父親說:“無妨,你先把最後這一小節彈完。”
那美人放松下來,如入無人之境般完成了最後的彈奏。這首曲子結束時,右手會越過左手呈現出一個交叉的手勢,這個收尾動作是很優雅的。公允地說,秦濤認為她完成得不錯。
“不錯。”他的父親也這麽說,“你自己再練練,我先失陪一下。”
那美人自然答應。
父親這才離開那美人,大步向他走來。
秦複親昵地拍拍秦濤的背,和心愛的兒子一道去了書房。進得書房,秦複一下子扯開領帶,再把西裝外套脫下來扔到一邊,接着坐到那寬大的單人沙發上。
見父親松快了,秦濤這才在他旁邊的長沙發上坐下。
秦複慈愛地問:“今天過來,想和爸爸聊什麽?”
“還是去音樂學院教鋼琴的事。”秦濤開門見山,“我希望您不要插手這件事。”
“你憑什麽說我插手了?”
“如果不是您有動作,學院那邊怎麽一直沒回應?”
秦複誠懇地問兒子:“你是真的想教書,還是想點事情做,免得背個游手好閑的名聲?如果是後者,那我寧可你像現在這樣做個富貴閑人。反正都是混日子,那就找個省心點的方法。”
秦濤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可見教書只是你的一個念頭,而非志向。念頭和志向,這兩者是有區別的。”秦複看着兒子,“請你扪心自問,你知道什麽是教育和育人嗎?你真的有教師那種胸懷與博愛嗎?”
“您認為我沒有嗎?”秦濤很不服氣。
秦複進一步說:“你甚至不知道,當老師意味着什麽。”
“您也當過老師,您能否解釋一下?”
“我不是一名合格的老師,因為名利使我動搖,所以我退出了。正因如此,我才不想讓你也經此一遭。人生苦短,走這麽多彎路好嗎?”
秦濤被父親的話逗笑了。
秦複說下去:“教師是一項偉大的職業,應該由熱愛它的人去做。雖然教師隊伍中也不乏混飯吃的人,但是,秦濤,你不需要為了解決吃飯問題而去糟蹋這項職業。”
說實話,秦濤有點懵了。他認為自己深谙某種技能再傾囊教授即可,哪知道父親竟能扯出一大堆道理,把他繞暈了。然而暈歸暈,他又隐隐約約地覺得那些道理是對的。但是怎麽個對法,他卻沒有具體的認知。
何謂教育,何謂育人,他沒有深入地思考過。
“好了,不用逼自己馬上就想出個所以然來。”秦複知道兒子在想什麽,“反正都等了你這麽多年,再等等也無妨。”
秦濤點了點頭,“爸爸,聽說蘇曉懷孕了,恭喜您。”
秦複微笑着輕輕颌首,“曉曉告訴我,思楠對耿冰川有意思。”
秦濤露出苦笑,“耿冰川一表人材,思楠喜歡他很正常。”
“思楠果然不同凡響。”秦複笑得慈愛,“不過這樣一來,你該怎麽辦?”
秦濤說:“我和他公平竟争。”
“不愧是我的兒子。”秦複拍拍他的肩,“我看你也沒什麽事情,那就留下來和爸爸一起吃晚飯吧?”
秦濤十分識趣:“我和謝阿姨約了一起用晚餐,現在該走了。”
“那好,爸爸不強留你了。”
“我改天再約您。”
“好說。”
傭人馬上送秦濤出門。
他走後,蘇曉進入書房,在長沙發上坐下。她納罕地問:“都這個點了,秦濤怎麽不留下來吃晚飯呢?”
秦複笑了,“他不想當電燈泡。”
蘇曉刷地臉紅了。
秦複哈哈一笑,接着離開單人沙發坐到她的旁邊。他舒服地靠在沙發上攤開雙臂,自然而然地将她攬在臂彎之中。
蘇曉問:“秦濤還想着去教書的事情嗎?”
“目前是這樣。”
“依我看,秦濤去音樂學院教書,日子也不會平靜。”
“是了。”秦複嘆氣,“不說家庭背景,單單他這般儀表,不知道得有多少女學生對他動心思。到時候鬧出什麽緋聞,連帶家庭背景也跟着被八卦,我一想這種場面就兩眼一黑。”
蘇曉點點頭,“思楠說,以自身的家庭背景和能力,秦濤是能大有作為的。”
“他這格局還不如思楠呢!”秦複滿臉嫌棄,“難怪人家看不上他。”
蘇曉靈機一動,“下個周末,我的思敏工作室和梁大哥的自得其樂工作室要去兒童福利院做慰問活動,能否把秦濤也叫去?”
“他去了能做什麽?”
“他可以教小朋友彈琴唱歌。他不是想當老師嗎?那就先體驗一下。”
“這樣會有效果嗎?”秦複還真是沒信心。
“話可不是這麽說噢!”蘇曉笑了,“大二的時候,我和思楠去打工子弟學校給孩子們講課。經此一役,我才知道當老師真不容易。”
秦複來了興致,“還有這回事呢?你給小孩子講什麽?”
“《莊子》。”
“怎麽想起講這個?”
蘇曉說:“一方面,校方讓我們講一些課本上沒有的知識。另一方面,我覺得《莊子》的故事構思巧妙,富有哲理,小孩子們就算不能全懂,也會在思維上有所拓展。”
秦複颌首,“你都講了哪些故事?”
“北冥有魚,大瓠之種,狙公賦芧,莊周夢蝶,最後一個是混沌鑿竅。”
“混沌是那個沒有眼睛鼻子嘴巴的‘中央之帝’?”
“是的。”
“孩子們是怎麽想像混沌的?”秦複饒富興趣,“我看書的時候,也覺得莊子的這個想象很奇妙。”
“還別說,孩子們的想法真是五花八門。”蘇曉到現在仍覺得有趣,“但是有一個孩子的說法,頗有些現實基礎。他說,沒有耳朵眼睛鼻子嘴巴,那不就是太歲的模樣嗎?”
秦複哈哈一笑,“也就是鄉下孩子能說出太歲來,城裏孩子有幾個知道這玩意?”
“是啊,很有趣的說法。”蘇曉也笑了。
秦複歪歪頭,“這麽看,你的課上得很順利了?”
蘇曉不好意思地說:“站到講臺上,臺下幾十個孩子睜着好奇的眼睛齊刷刷地看着自己,那種感覺真的難以形容。而且特別廢嗓子,不到一節課,我的聲音就啞了。另外,孩子們是真的不好管。他們的思維無拘無束,控場能力不強的話,老師就得被他們帶着跑了。”
秦複笑了,“看來中間有插曲。”
“你真厲害。”蘇曉敲他的胳膊,“我向孩子介紹說,《莊子》一書也被稱為《南華經》,因為唐玄宗在天寶年間尊莊子為南華真人。當時我沒有經驗,就天真地問孩子們,有沒有人知道唐玄宗是誰?”
秦複又笑了,“肯定有孩子知道,你小瞧人家啦!”
蘇曉苦笑着說:“确實有孩子知道,我就請他給大家講一下。哪知道這孩子一發不可收拾,滔滔不絕地講了一大堆唐玄宗的故事。不單涉及楊貴妃,還有李白,李龜年,王維……我當時真是措手不及。”
“哈哈!”秦複十分開懷,“後來,你是怎麽拉回你的主題的?”
蘇曉紅着臉說:“我對那孩子說,你能懂這麽多,真的很厲害,但是我們的主題是莊子,等上完課,我們再接着聊唐玄宗的故事,好嗎?”
秦複搖搖頭,“這個做法不算高明。”
蘇曉不服氣,“換成你,你會怎麽做?”
秦複板起面孔,“我瞪他一眼,準保消停。”
“哪能這樣對小孩子呢?”蘇曉哭笑不得,“你這是發號施令慣了。”
秦複哈哈一笑,接着問:“後來下了課,你真的和那個孩子聊了唐玄宗嗎?”
“是的。”蘇曉點了點頭,“那個孩子的父母都是民工,平時沒有時間管他。他很喜歡讀歷史書,懂得很多,人也早熟。由于身邊沒有同齡人可以交流這些知識,所以趕上我提問,他就像遇到知己似的講了一大通。我這才知道,他是一個非常孤獨的孩子。”
秦複吻了吻她的面頰,“曉曉,你真善良,真可愛。”
“同理心罷了。”蘇曉臉紅了,“秦濤也是很善良的,只是太不接地氣。如果他去參加我們的活動,一定能有所感悟。”
秦複輕輕颌首。
蘇曉期待地問:“那我就等着欣賞秦濤在講臺上的風采了?”
“這麽說,你也要去參加活動?”
“那當然了。”
秦複捏捏她的下巴,“你還記不記得自己是孕婦?怎麽天天亂跑?”
“我吃好睡好心情好,真的沒問題。”蘇曉數他兩鬓的銀絲玩,“但是我沒有把握,秦濤是否願意參加。”
“這個好辦。你讓思楠跟他提,他不敢不從。”
實際上,用不着蘇曉去找周思楠。
就在秦濤返回自己的車中時,周思楠給他打來了電話: “喂,你下周六有空嗎?”
秦濤當然說有了。就算有事情,他也會挪到別的時間。
周思楠接着問:“下周六我們工作室要去兒童福利院做活動,你能不能過來給孩子們上音樂課?”
秦濤一愣,“我來給孩子們上課?”
“你不是嚷嚷着要教書嗎?那就來體驗一把啊!”周思楠使激将法,“而且那是福利院的孩子,以棄兒孤兒為主,甚至有的孩子還有缺陷。怎麽樣,你兜得住嗎?”
秦濤想起父親說他“沒有胸懷與博愛”,一股想要證明自己的牛勁上來了。于是他一咬牙說:“思楠,我去。”
“太好了!”周思楠歡呼,“對了,跟你說一聲,耿冰川也去。”
看來不但得去,還得好好表現以免落人下風呢!
“思楠,我會好好準備的。”
“那好,我等着。”
周思楠高高興興地挂掉了電話。
秦濤握着手機,呆呆地坐在車中,開始想象自己站在講臺上講課的模樣。漸漸地,一種從未有過的忐忑與興奮湧上他的心頭。
他忽而躊躇滿志,恨不得下周六早點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