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晚上七點,周思楠來到超哥手工餃子館。

此時,天将大雨。暗藍色的天幕上,烏雲聚集着翻滾着,看上去甚是猙獰。周思楠慶幸自己趕在大雨到來前到達目的地,否則肯定被堵死在路上。

雖然交通的晚高峰仍在繼續,但是晚餐的用餐高峰已然過去,超哥的餃子館內只有數名食客,一首通俗歌曲正以不大不小的音量播放着。

昨日一去不複回,開心比什麽都貴。

覆水不能再收回,桃花謝了有玫瑰。

人生幾十年總會有風雨來陪,

潇潇灑灑赴會今不醉不歸。

往事後不後悔慢慢去體會……

這就是快意。

周思楠在臨窗的座位坐下。

超哥丢下一切來找她,“又來等耿冰川下班?”

“是了。”周思楠支着下巴看他,“順便見見你,跟你唠兩句。”

超哥打趣她:“你們在我這裏見得夠勤的,為什麽呢?”

“還不是因為耿冰川總是加班?就算我厚臉皮約他在別處見面,他也沒有時間赴約。”

“俗話說,女追男隔層紗,在你這裏好像不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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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思楠瞪超哥一眼,“別哪壺不開提哪壺。”

“說實話,你覺得你們兩個可能嗎?”

“什麽意思?”

“這不是明擺着的嘛!”超哥攤攤手,“你們兩個就不是一個階層的,就算兩情相悅,你家裏能同意?”

周思楠白他一眼,“你這階級思想忒嚴重。現在是社會主義中國,大清早亡了。”

“貧富差距總還在吧?”超哥成心潑她冷水,“思楠,我第一次見到你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耿冰川肯定也知道,所以他雖然願意和你見面,但是絕對不敢越雷池一步。”

周思楠只能幹瞪他一眼。

超哥哀嘆:“漢之廣矣,不可泳思啊!”

……這個家夥。

周思楠來了興致,“超哥,能聊聊你自己嗎?”

超哥反問:“你今天開車來的?”

“沒開,限號。”

“沒有其他座駕了?”

“我不是一個浪費的人。”

“有腔調,我喜歡。”超哥豎起大拇指,“既然沒開車,能跟超哥喝兩杯不?”

“這有什麽問題?”

“我這裏沒有好酒,二鍋頭行嗎?”

“我不講究這些。”好酒她還不見得多了?

超哥很滿意。很快,他就取來一支藍瓶紅星二鍋頭和兩只杯子,接着一邊倒酒一邊說: “放心,淺嘗即可。”說到這裏,他又瞅了一眼窗外陰郁的天空,“晚來天欲雨,能飲一杯無?”

周思楠舉起酒杯淺嘗一口,“超哥,我總覺得你也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我都四張了。”超哥也喝起來,“這個歲數,誰還沒點故事呢?”

“你一直經營餃子店嗎?”

“沒有。”超哥放下酒杯,“前兩年才做起來的。沒想到,竟然做得不錯。”

“以前做什麽?”

“在軟件工公司做項目經理,我大學是計算機專業的。”

周思楠目瞪口呆,“你這改行可夠大的。”

“還有紅酒專業去做通信的呢!”超哥哈哈一笑,“其實就是這樣,人生充滿變數。雖然我做了十來年的軟件開發,但都是混日子,越做越沒意思。後來迷上炒股,于是幹脆辭職回家和老婆專職炒股。”

周思楠一愣,“你結婚了?”

“離了。可謂合也炒股,分也炒股。”

“怎麽說?”

“我老婆,當然了,前老婆。當初她看上我,就是因為我炒股不錯,有發大財的可能。那個時候我也确實在股市上賺了一點錢。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有些事,業餘玩玩可以小有斬獲,可是一旦成為職業,立馬現出原形。”

“興趣和當行是有差別的。”

“就是這個意思。”超哥笑了,“炒股也是如此。回家專職炒股後,一開始确實掙錢了,但是這點勝利卻沖昏了我們的頭腦。我倆原來有兩套房子,一套自住的婚房,另有一套小戶型。我們把那個小戶型賣了,拿到了二百多萬,再加上丈母娘家拆遷得來的二百多萬,剛好五百萬。就這樣,我們奮不顧身地殺進A股。”

“你們這根本是賭徒心态啊!”周思楠沒想到他們如此瘋狂,“這是哪一年的事?”

“二零一五年。”

那年A股之慘烈,很多人至今都心有餘悸。

“看來也不用我解釋了。”超哥苦笑,“我們虧了一大半的錢,一直被套着。我老婆熬不住了,第二年和我提了離婚。我理解她,所以也不怪她。我把股票割肉全出了,把她父母的那二百多萬湊夠了還回去。其他的該怎麽分怎麽分,就這麽離了。”

周思楠十分唏噓,同時也佩服起父親周成岳來。周成岳有意栽培她,所以時常跟她談論A股,分析各種跡象,提前預測到了風暴。當時的周思楠聽歸聽,心中不免認為父親在吹牛。直到後來股市大跌,她這才見識到她老子的能耐。

超哥說下去:“諷刺的是,我們買的股票一蹶不振,這幾年都沒漲回來多少。反而當初賣掉的那套房子,到現在為止,漲了近30%。你說,我們當初瞎折騰什麽呢?”

周思楠點了點頭,“超哥,你後悔當初炒股嗎?”

“有時候後悔,有時候不後悔。不過,有一件事情我是非常慶幸的。”

“什麽事?”

“幸好那些股票都是我老婆選的,否則就算我把自己給剁了,她都不會消氣。”

周思楠豎起大拇指,“我要是你老婆,幾百萬全賠了我也不離婚。”

超哥笑了,“你不差錢,所以講得輕松。”

周思楠不好意思了,“超哥,你現在還炒股嗎?”

“不炒了,金盆洗手。”

“接着就改行了?”

“沒有。”超哥自顧自喝着,“先是閑了一段時間,因為不知道該幹什麽。後來我父親說,要不你開家餃子鋪吧?因為我們家在東北就是開餃子鋪的,家傳的手藝沒得說,只是我看不上這種營生。現在炒股虧本,又不想回到原來的公司,聽到我父親那麽一說,幹脆就開了餃子鋪。沒想到,生意挺不錯。”

周思楠說:“這就是家學淵源的好處。”

“那可不?”超哥點點頭,“我還正琢磨着開個分店呢!”

周思楠笑了,“你讓我想起一個朋友,他真應該來聽聽你的故事,因為他也是不知道該做什麽。”

“哪天叫他來店裏,大家夥認識一下。”

“沒問題。”

“我該滾去下餃子了。”超哥對店門口揚揚下巴,“你的心上人到啦!”

周思楠看向門口,果然是耿冰川。

只見他穿着格子襯衫和牛仔褲,背着一個黑色的電腦包,愣是将這标準的碼農打扮穿出了小說男主角的氣質。只是他眉間的憂愁像月亮上的暗影,似乎永遠無法抹去。

耿冰川快步走來, “對不起,思楠,讓你久等了。”

“沒事,我和超哥聊天呢!”周思楠哪裏舍得生他的氣,“沒想到他原來也是做軟件開發的,難怪你倆這麽投緣,原來曾經是同行。”

耿冰川淡淡地說:“一個人要找到自己的定位,是需要時間的。”

“你呢?你現在所做的事情,是自己真正想做的嗎?”

“其實,我今天剛剛離職。”

“為什麽?”周思楠十分意外。

“我想換一種生活。”

“奇怪,怎麽今天都是這種消息?”周思楠直皺眉頭,“先是秦濤跟我說他要進山,你現在又說辭職。”

“秦濤要進山?”這下輪到耿冰川意外了。

“上次福利院的課上砸了,給了他很大的刺激。他認為自己太不接地氣了,于是幹脆一步到位,憤而進山。”

“他能這麽做,挺難得的。”耿冰川難得地笑了。

“是了。”周思楠如看好戲,“就讓他好好感受下什麽是黃土朝天吧!有道是:未曾清貧難成人,不經打擊老天真。”

耿冰川不置可否。

餃子上來了,他們吃起餃子來。

周思楠發現,耿冰川的吃相很好看,這又使得她為他的出身鳴不平了。也是,如果他有秦濤的出身,那該是多麽了不得的人物?可惜一個人的出生是完全不由自己決定的,既不能選擇所處的時代,也不能選擇出身。這對某些人來說,真是一種深深的無奈。

周思楠在心中悲嘆。

同一時間,城市的另一邊。

蘇曉窩在卧室的沙發上讀《莊子》的那篇《應帝王》:

“南海之帝為倏,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倏與忽時相與遇于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倏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秦複走到她身後,扶住她的肩,“在讀什麽書?”

“《莊子》。”蘇曉把書本遞給他。

秦複接過書本挨着她坐下,“……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混沌死。你看,還是得順其自然吧?”

蘇曉點了點頭。

秦複把書本還給她,“怎麽想起讀這個呢?”

蘇曉翻着書,“前陣子和你提起過《莊子》,我突然有了一個靈感。我想把《莊子》的一些故事畫成兒童繪本,向小學生推廣。”

“立意是什麽呢?”

“莊子的故事有一種豁達的人生态度,适合當下的孩子。”

秦複拿掉她手中的書,一把将她攬入懷中,“跟我講講,都是哪些故事?”

蘇曉說:“有一種栎樹,由于材質特殊,不适合造船,也不适合做梁柱或任何器具,可以說是毫無用處。因此,無人砍伐。也正因為無人砍伐,它得以保全自己,長得又高又好。”

秦複嗯了一聲,在她的脖頸摩挲着。

蘇曉說下去:“還有一個叫支離疏的人,身體雖有嚴重的殘疾,但也能靠給人家縫縫補補養活自己。因為殘疾,躲過了征兵。當政府發救濟糧的時候,他又因為殘疾,領到的柴米比別人的多。”

秦複沒說話,仍在摩挲着她。

蘇曉接着說:“這支離疏和那栎樹一樣,因為無用而保全了自己,這便是無用之用。但是有用的東西呢?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

秦複似乎點了點頭。

蘇曉感慨起來:“當下這個社會競争激烈,所有人都在你追我趕,一刻不敢放松。有新聞說,中小學生的抑郁率已經高于成人。”

秦複不語,他仍在摩挲她的脖頸,溫熱的呼吸讓她又麻又癢。

“……如果孩子能讀讀《莊子》的故事,興許他們的思想能開闊起來。遇到挫折,比如成績不理想,達到不大人的期待,他們能想開,不會走進死胡同。”

說到這裏,蘇曉停下來等待秦複的看法。哪知道他不發一語,反而在她的脖頸上啃咬起來。蘇曉受不了這又痛又癢的感覺,推開了他。

“秦複,你到底有沒有在聽?”

“我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蘇曉氣結。她想掙脫他,卻被他箍得更緊了。

“別跑,你還沒講完呢!”

“你又沒在聽,我還講什麽?”

他哈哈一笑,“逗你呢,我哪敢不聽?”

蘇曉不信,“那你說說,我剛剛都講什麽了?”

“栎樹,支離疏,山木,膏火,桂,漆……”他一樣沒落下,“反正就是要鼓動人家小孩子不求進取,因為沒用也是用嘛!”

蘇曉捶他的胳膊,“太讨厭了!”

秦複開懷地笑了。笑完,他認真地說:“曉曉,你的想法很好。你只管好好構思,我來聯系文學院的教授為你做顧問。”

蘇曉又高興,又期待,當然還有感激。

秦複捏捏她的下巴,“看你這撸起袖子加油幹的模樣,是不是忘記了自己是孕婦?雖然孩子不折騰你,但是你也不能太拼命吧?”

“多少女人在懷孕的時候擠公交地鐵,上班上到臨産?”蘇曉以食指撫摸他高挺的鼻梁,“我養尊處優,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何來辛苦?”

秦複欣慰地笑了,可是很快又埋怨起來:“如果秦濤像你這進山麽省心就好了。”

蘇曉忙問:“他怎麽了?”

“他竟然跟我說,他想進山。我和蘊華在山裏有一些希望小學,他想去那裏住上一段時間。這件事情,你知道吧?”

“上次晚宴,謝小姐跟我講過。”

“這小子怕我不同意,想求你吹枕邊風。是這樣吧?”

蘇曉裝可憐,“我哪有這個本事呢?”

“小丫頭!”秦複刮刮她的鼻子,“上回福利院的課是怎麽回事?我還沒有問他呢。”

蘇曉把情況簡述了一遍。

秦複聽完笑了,“他這不是重演了你的經歷?”

“讨厭,我可沒兇人家小孩子。”

“是,你做得比他好。”

蘇曉被逗笑了,“他當時瞪那個孩子的時候,特別強勢,與你如出一轍。”

秦複若有所思,“你認為他進山的想法怎麽樣?”

“他想換一個環境,以實現自我的突圍,就像王陽明‘龍場悟道’。只是山區條件艱苦,我擔心他未必吃得消呢。”

“蘊華也是這麽說的。中國的山區,局外人看來皆可入畫。但若不是身在其中,真正地在那裏生活,根本不知道那裏的艱辛。”

“是的。”蘇曉點點頭,“某一年的大學暑假,我和思楠參加志願者活動,去過四川的貧困山區。因此略有體會,記憶深刻。”

秦複摸摸她的頭,“你們兩個真不一般。”

“我本來就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沒什麽好嬌氣的。”蘇曉謙虛地搖搖頭,“思楠就很難得了。嬌滴滴的富家小姐去到那樣落後的鄉下,雖然不習慣,但是也沒有喊苦喊累。”

“難怪她瞧不上秦濤了。和她相比,秦濤就是個嬌滴滴的公子哥。”

“聖人說: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秦濤文是足夠了,就是少了一點質。”

“這也是沒辦法。”秦複嘆息,“我也不是沒想過讓他吃點苦頭,但是每當有這種想法,晚雲就百般勸阻。她懷秦濤不容易,所以格外溺愛這個孩子。而且就我們這個圈子來說,孩子們只要不沾髒東西,不搞花邊新聞,那就謝天謝地了。像秦濤這樣能潔身自好的,簡直就是珍惜動物。所以他雖然嬌氣些,但是我也不忍心苛求他。”

“我看得出來,秦濤頗受長輩們喜愛。”

蘇曉這可是真心話。為了周思楠,她一直細心觀察秦濤。

秦複輕輕颌首,“思楠和你去山區,她家裏不阻攔?”

“她先斬後奏,到了那邊才跟家裏說的。”

“她父母是什麽反應?”

“梁阿姨哭天喊地。可是周叔叔很高興,他直誇思楠了不起。”

秦複意外了,“周成岳放心他的寶貝女兒去那種地方?”

“周叔叔有意栽培思楠,因而很是鼓勵她參與這些活動。”蘇曉是佩服周成岳的,“再說這是團體活動,一大群學生和老師跟着,有什麽好擔心的呢?”

秦複痛下決心,“看來我不能太溺愛秦濤了,最起碼他不能輸給思楠。”

“那你可得慎重。”蘇曉莞爾,“我剛才的話都是激将法。”

秦複撫着她的面頰說:“我知道,你想幫秦濤,又知道我舍不得他吃苦,所以才繞了這麽大個圈子。曉曉,難為你了。”

“如果秦濤去了,你要作好安排。”蘇曉不放心。

秦複颌首,“我會的,放心吧。”

蘇曉綻放笑顏。

他摟住她,俯身去探索那甜美與芬芳。

窗外,大雨已經變成小雨,絲絲縷縷地飄蕩着。天上的雲層莫名地變成了藍紫色,一彎明月從雲後探出頭來,給雲層鑲上了淺淺的銀色輪廓。慢慢地,月亮的銀輝渲染了那些雨絲,這些溫柔的銀絲給絢麗的都市披上了薄紗,也旖旎了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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