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Chapter Ⅴ 沙漏（15）
Chapter Ⅴ 沙漏（15）
姜曉工作的地方就在他家樓下。
一間發廊。
他在裏面替人剪頭發。
發廊裏除了他和老板，還有一個學徒，一天拿到多少工錢，全看自己拉到多少客人。
他總是拿到錢最少的人。
并不是因為他剪得不夠好，而是因為他比不上另一個人那麽能說會道，讨客人喜歡。
他們的老板花姐看到這一幕，就會皺着眉頭搖頭，“不知道上輩子你是不是被火燒壞了聲帶，這麽不喜歡講話。”
聽到這句話的姜曉，只會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依然不說什麽。
其實，他打心底裏覺得，這樣沒有什麽不好。
喜歡說話，容易說錯話。
喜歡說話，有時要說謊話。
還有……喜歡說話，那要說給誰聽呢？
誰才是那個聽懂一切的人呢。
所以他選擇少說話。即使拿的錢不多。
選擇他的客人，除去那些誤打誤撞的，要麽就是信賴他的手藝，要麽就是一樣喜歡他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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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覺得這樣挺好的。
有一件事，他覺得不太好，或者說是他心裏常常有遺憾的那件事。
就是他每次在幫人剪頭發時，看到那群穿着校服，勾肩搭背嘻嘻笑笑的學生，他就會忍不住羨慕。
他不是羨慕他們的青春年少。
不是羨慕他們的友情。
他只是很羨慕，他們還能上學，還能讀書。他就不行，初中沒畢業，就早早辍了學，出來謀生。
不過這種遺憾是不能說的，一說不會減少，只會變得更多。
晚上9點之後，街上的人流就會減少，剪頭發的人也少了。但是理發店還是要開到晚上11點才關門。
花姐進來沒多久，另一個學徒就跑過來和姜曉說。
“我今天晚上還有事，要先走，拜托你了！”他雙手合十，不停地請求。
“嗯。”
“那謝謝你了，哥們！”
他幾乎是背上包就走，姜曉則慢悠悠地擦洗臺子，收拾工具，拖地，如果還沒有客人，就看看發廊擺放在架子上的故事會。
到了11點，他再關燈斷電，上樓回家。
腦子裏還想着剛才看的故事會。
一般這個時候，他打開門回家時，奶奶就坐在漆黑的屋子裏等他。他勸了多少遍都沒用。
“奶奶，我回來了。”他把燈打開。
成為黑暗一部分的奶奶，這個時候動起來，眼睛需要一會才能适應有光的世界。
她常常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又是你值班嗎？我覺得你還是換一份工作好。發廊的工錢又少，工作又累。”她嘗試扭動着身軀，覺得自己身體有些僵硬。
姜曉就走過去給她捶背捏肩，“沒關系，現在這份工作挺好的，離家還近，老板也很照顧我。”
“唉，”奶奶沉重地嘆氣，“再好能做一輩子嗎？”
“我現在做得挺開心的。”姜曉真心地說。
但奶奶是聽不進去的，“唉，要是家裏當時有錢，能供你繼續讀書，也許你現在已經是一個大學生呢，有份正經的工作，老婆也有了……”
姜曉笑道，“有那麽好嗎？”
“有啊，我記得你成績挺好的，當時你不想讀書的時候，班主任還來家裏面勸過。可惜我們家裏真的沒條件。”
“奶奶，我成績不好的，只有語文和歷史要好一點。”
“那也好啊，唉，我苦命的阿曉。”奶奶長籲短嘆，姜曉就扶着她進房休息。
“別想那麽多了，奶奶，早點睡吧。”
去洗澡，刷牙，洗臉。
走到陽臺邊，吹吹夜風，用像素不好的手機把月亮拍下來。
上床，開風扇睡覺。
閉上眼後，他忽然想起古龍書裏有個“沒用的阿吉”，他則是“苦命的阿曉”，但“沒用的阿吉”還有一個身份是天底下最厲害的劍客三少爺，他呢，就是簡簡單單的“苦命的阿曉”。沒有別的了。
然後他就做了一個夢。
他做過很多個夢，這個夢算是比較特殊的。
在夢裏，他是一個将軍，一個年少的将軍，披堅執銳，統帥千萬兵馬。
奮勇殺敵，浴血奮戰，但是仍是不敵。
最後君上只好換帥。
他帶着殘兵老将回城都，百姓們将菜葉子和臭雞蛋丢在他們身上，這還是最輕的一層。
最重的一層，兵敗将之過，他必須進宮請罪，以死謝罪。
當他跪在下面，心裏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
卻聽見君上的寵妃雲葉，摸着肚子，輕飄飄地來了一句，“麟兒即将降世，君上不是答應妾身要大赦天下嗎？勝敗乃兵家常事，這個将領不中用，換一個就行，齊國定能國運昌盛，永享太平。”
“這……”盛怒的君上敵不過愛妾柔情似水的眉眼，就拍拍她膚如凝脂的玉手，“行行行，寡人聽你的。”
他因此得以保全性命。
那個全國著名的妖妃，躺在君上的懷抱裏，巧笑倩兮，看着的卻是他。
他低下頭，行跪拜禮，再轉身離開。
姜曉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
坐起來，想起昨晚那個夢，只覺得金戈鐵馬半生，印象最深的卻是一個女人的眼神。
所以是自己想談戀愛了嗎？姜曉失笑。
他起床，見時間還早，就去給奶奶煮粥。
一忙起來，就把夢全部忘記了。
這一晚，生意冷淡，8點半鐘的時候，花姐就讓他們收拾東西拖地了。
9點半，姜曉關了門，正準備上樓，看到不遠處有小攤賣西瓜。
心思一動，想買給奶奶嘗嘗鮮。
他慢悠悠地走過去，身邊就溜過去一陣風，高跟鞋噠噠地響着。
姜曉擡眼，看見那個女孩的黃色短發，綠色吊帶衫，藍白色超短牛仔褲，光潔細長的兩條腿，踩一雙紅色的高跟鞋。
女孩搶在他前頭，去跟賣瓜販洽談。
姜曉沒聽到賣瓜的小販的聲音，就聽見那個穿得極有個性的女孩大聲罵道：“賣這麽貴，你想搶錢啊！再給你一次機會，到底多少錢？”
賣瓜小販被她潑辣的氣勢所吓到，“那就少一點嘛，沒必要發火吧，小姐！”
“什麽小姐啊！我看上像小姐嗎？你亂說什麽啊！”她的手機響個不停。
“我錯了，對不起，小姐……”
“你還叫，真氣人！”她踹了西瓜簍一腳，走開去接電話。
姜曉順勢去跟小販買西瓜。
“這小姐脾氣真臭……”
“……嗯……”姜曉挑了一個西瓜，“多少錢？”
不遠處的女孩仍然在大聲講電話，“姓羅的，你到底什麽時候來接我啊……又敷衍我……你真以為我葉慧慧沒人要啊……我告訴你，十分鐘內我再見不到你，你就再也別來見我了！”
姜曉提着西瓜往回走。
至始至終，他都沒有見過那個叫葉慧惠的女孩子長什麽樣。
夜晚，他又夢到那個叫雲葉的妖妃，以太子少傅的身份，隔着一道簾幕。
“怎麽，你怕我見我？”女人聲音慵懶。
他跪倒在下面，沒有應答。
她忽地劇烈咳嗽了幾聲，而他在下面握緊了拳頭，依然沒有擡頭。
“我也曾經救過你，何必這麽見外……”她聲音裏有濃濃的悲涼，“你說，人死後會變得什麽？我要是做了鬼纏着你，你怕不怕？”
“雲妃，切勿妄言。”他皺着眉頭，誠惶誠恐。
雲葉嗤笑，“我不纏你。”
“我黃泉等你，那個時候站在你身邊，也不會懼怕任何人的眼光。”
“但也有可能，魂來魄往，我沒有找見你，你也沒有看見我。”
她幽幽地自言自語，然後讓他退下。
……
姜曉又一次醒過來，這一次天尚且還沒有亮，他穿上拖鞋，去客廳裏倒水喝。
看見奶奶坐在客廳時，尤為吃驚：“奶奶，怎麽這麽早你就醒了啊？”
“我嘛，老人家來了，你呢，這麽早就醒了，沒睡好？”
“做了一些亂七八糟的夢。”倒水，喝水。
奶奶板起臉來：“神不寧，要去藥店買些涼茶喝。”
“不用了。”姜曉擺擺手，“不是什麽大事。”說着又打了一個哈欠。
“離你上班的時間還早呢，再去睡一會吧。”
“嗯……”姜曉剛想進屋，又回過頭問：“奶奶你相信有前世嗎？”
“……怎麽忽然問這個？”
“沒什麽。”他就是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夢到了自己的前世，那種感覺是如此地真切。
“前世債今生還，前世是會影響到今生的……唉，我苦命的阿曉……”
眼見奶奶的話題要走偏了，姜曉連忙打住，“那奶奶，我繼續睡了。”
“嗯，你好好睡。”
姜曉躺回到床上，有那麽一瞬間覺得自己毫無睡意，但睜眼閉眼之間就又睡過去了。
仿佛是夢境在召喚他。
這一次，不再是古代了，他夢到的是現代。
夢裏的他一直在看另一個女孩。
看着她睡覺窩成一團，看她刷牙時嘴巴上的牙膏泡泡，看她笨手笨腳地去給自己養的薄荷草澆水。看她慌張地放下水壺地接別人電話。
“他啊，好久沒有來找我了。”
“把我忘了就忘了呗，誰稀罕他欸。”
她打開DVD機，繼續重播周星馳的《大話西游》。
“我跟你講，我昨天做了一個夢，夢裏我是一個鄉村的小啞巴，你能想象嗎？”
“哈哈……我也覺得很好笑，我這麽愛說話的人怎麽能有一天不講話……哎呀，你聽我說嘛！”
“那些都不是重點好吧，重點是，我的夢裏有一個帥哥，超級帥的那一種，是一個當兵的，戴抗戰片裏那種有紅星的帽子……”
“……怎麽不管我事了，我夢到的就是我的了……他肯定喜歡我啊，他受傷了我去救他，他缺吃的，我給他紅薯，他不喜歡我，喜歡誰啊……”
“結局？結局我不記得了……我想……一定是在一起了啊！肯定在一起啊，為什麽不能在一起，一定是在一起了。”
夢裏的，姜曉靜靜地聽着，雖然他看不清那個女孩子的樣子。
夢外的，姜雲飛沉靜地看着熟睡的姜曉，這個跟自己有着一樣臉龐的男人。他是他的來世嗎？還是只是恰巧長得一樣呢？
有時他關心他，只是想知道，如果真的有來世的話，有另一種生活的話，他會是什麽樣子。
“……”姜雲飛轉過身，消失了。
而夢裏的人，也很快會忘記他所夢見的東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