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燈會當天,燕雲潇乘轎到了宮門口,那裏卻停着另外一輛馬車。

林鴻從馬車裏下來,見禮後道:“燈會人流聚集,魚龍混雜,皇上的馬車過于顯眼,易招人注目,不如坐臣的馬車。”

燕雲潇擡頭一看,丞相的馬車通體漆黑,确實低調,就是看着有些小,一看就知道絕對沒有他的馬車舒服。

可他也懶得分辯,更不想在這種小事上糾纏,便點頭答應了。

本以為丞相的馬車肯定是又硬又冷,四面透風,說不定連個坐墊也沒有。可現實與他想的大相徑庭——馬車上鋪着厚厚的天鵝絨墊子,中間的小幾上擺着溫熱的糕點和茶水,角落裏點着清淡的熏香。馬車從外面看着小,裏面空間卻挺大。

“看不出來,丞相還挺會享受嘛。”燕雲潇道。

那日在相府吃飯,他見相府連個仆從也沒有,添茶倒水都要丞相親力親為,還以為丞相是個清修自苦之人。敢情都是裝的!他就說嘛,怎麽可能有人不懂享受。

“皇上過獎了。”林鴻淡淡一笑,把盛着栗子糕的小碟子放到皇帝面前,“先吃些墊墊肚子,臣在酒樓訂了位置,但今日人多,恐要等候一些時辰。”

燕雲潇吃了塊栗子糕,聽着林鴻繼續道:“京城的暮春燈會向來熱鬧非常,皇上若是想多看看,臣就讓馬車先繞街一圈。皇上若是想下車走走了,臣也已預訂好了停靠馬車的庭院。亥正時分有燈會表演,皇上若是想去,臣便去訂座。”

林鴻頓了頓,溫和地看着燕雲潇,道:“皇上想做什麽,想要什麽,都可以和臣說,臣去安排。”

燕雲潇又拿了塊栗子糕,默然地含在嘴裏。他不過是提了一句要來燈會,丞相就把前前後後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丞相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能力出衆,殺伐決斷,宛如一柄利劍。可這柄利劍卻握在太後的手中。

不屬于他的寶劍,再鋒利也沒有用處。

得不到,那就毀掉。

燕雲潇垂下眼眸,接過遞到面前的茶水,慢慢地啜了一口。

今日出宮前,藍九已傳來消息,一切都已按他的要求布置好,只等他帶着丞相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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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裏栗子糕的香甜讓燕雲潇微微猶豫了一瞬,但不過是一眨眼,那雙被黑長睫毛遮住的眼睛就恢複了堅定,堅定而漠然。

林鴻見他久未說話,溫聲問道:“皇上怎麽了?”

“沒事。”

燕雲潇掀開車簾看向窗外,天已微暗,街道兩邊華燈初上。賣糖葫蘆的、賣小糖人的、賣糕點的、賣胭脂水粉的都在賣力吆喝,每個攤位上都挂着晶瑩剔透的冰燈,好看極了。

賣米的店鋪前,一位穿着粗布衣服的婦人正在買米。店家稱好了米,婦人從懷裏掏出一個髒污破舊的小布袋,解開好幾層,拿出一塊小碎銀子付了賬。

等待着店家找零時,懷裏的孩子哭鬧起來,婦人一邊哄着,一手拉着另一個孩子。

婦人身後還站着個較大些的女孩子,正直勾勾地望着旁邊賣糖葫蘆的攤子。看了一會兒後她戀戀不舍地移開目光,可沒過多久,她舔舔唇,又看向紅彤彤的糖葫蘆。她滿目羨慕地盯着吃糖葫蘆的行人們。

“囡囡,走了。”

婦人接過找回的銅板,小心翼翼地裹在小布袋裏,拎起那一小袋米,轉頭對小女孩道。

小女孩又看了一眼糖葫蘆,小聲地道:“娘,囡囡想吃糖葫蘆,只要一串,和弟弟妹妹一起分。”

婦人看了一眼賣糖葫蘆的攤子,目光落在“一串五文”的紙板上,輕輕搖了搖頭。

小女孩的目光黯淡下去。

此時馬車正堵在路上,燕雲潇叫停了馬車,走到那個小女孩面前,蹲下問道:“你想吃糖葫蘆嗎?”

小女孩咬了咬唇,沒有說話。

燕雲潇道:“哥哥買給你吃好不好?”

小女孩眼睛一亮,随即又低下頭抿緊了嘴唇,拽緊自己的衣角。

那位婦人道:“這位公子,您的好意我們心領了。但是無功不受祿,還是不要了。”她雖然穿着簡樸,談吐卻很溫雅。

小女孩眼裏的光黯淡了下去,怯怯地看了一眼燕雲潇,很快又低下了頭。

燕雲潇道:“我最近心情不太好,這樣吧,小姑娘給我講一個笑話,要是能把我逗笑了,糖葫蘆就當做是我的謝禮。怎麽樣大娘,這樣不算無功受祿了吧?”

婦人猶豫了一下,輕輕點了點頭。

小女孩激動地張開嘴,卻結結巴巴地吐出一些不成詞的字句。燕雲潇鼓勵地看着她:“不急,慢慢說。”

她便慢慢平靜了下來,偏頭想了想後,細聲細氣地道:“從前……從前有一個老婆婆,有老大和老二兩個兒子。一天老婆婆遇刺了,刀正插在胸口,但老婆婆卻仍活得好好的。你猜為什麽——”

她一開始聲音很小,越講口齒越清晰,眼睛明亮地看着燕雲潇。

燕雲潇故作吃驚地問:“為什麽?”

“那一刀沒有刺到心髒,因為……老婆婆偏心偏到肋骨。”

燕雲潇略一思索後展顏笑了,桃花眼彎起,露出淺淺的酒窩,和八顆潔白整齊的牙齒。

這一笑如春風拂面,小女孩愣住了,許久後才道:“美人哥哥,你真好看。”

她想了想又道:“比我見過的所有人都好看。”

“謝謝你,小姑娘,我家少爺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笑過了。”

林鴻說着,把早已買好的三串糖葫蘆遞給小女孩。小女孩激動地看了一眼婦人,婦人笑着點了點頭:“要說謝謝。”

“謝謝!謝謝美人哥哥!”小女孩脆生生地道,“也謝謝這位叔叔!”

燕雲潇又噗嗤一下笑了出來,轉頭看了林鴻一眼,林鴻站在背光的地方,正深深地看着他。

燕雲潇摸了摸小女孩的頭:“你叫什麽名字?”

小女孩已經不拘謹了,歡快地說:“美人哥哥,我叫玲玲。”

“玲玲。”燕雲潇鄭重地說,“以後你想要任何東西,都可以勇敢地說出來,然後勇敢地去追求它。你很棒,比哥哥見過的很多小孩子都要棒。”

玲玲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婦人又道了聲謝,帶着三個孩子離開了。玲玲頻頻回過頭看燕雲潇,不舍地沖他揮了揮手。

燕雲潇含笑地注視着她遠去。

林鴻站在他身後一步處,默默地看着皇帝帶笑的側臉,那淺淺的梨渦似乎有靈,把萬家燈火都盛了進去,比滿街華燈還要耀眼。

林鴻手裏還拿着一串糖葫蘆,見燕雲潇轉身,便遞了過去:“剛才多買了一串。”

燕雲潇驚奇地看着他:“朕又不是小孩子。”

林鴻道:“三串是十五文錢,四串是二十文錢,剛好合兩分銀子,免得店家再找零。”

“行吧。”

燕雲潇接過糖葫蘆,看着熱鬧的人流,提議想逛一逛,林鴻便讓車夫便馬車停到訂下的庭院中。

林鴻始終落後皇帝一步,看着一身黑色常服的皇帝手搖折扇,走入人流。

他想到剛才那個小女孩,想到第一次見到燕雲潇時,燕雲潇也不過是個那麽小的小孩子。

那年除夕,宮裏舉行宮宴,彼時十三歲的林鴻随着父親一同入宮。

宴席中途他偷跑出來,好奇地在宮裏亂逛。不知不覺來到了禦花園,角落裏有一棵大樹。

大樹下面,站着一個小小的身影。

林鴻問道:“你是誰?”

小身影動了動,轉過身來,沒有說話。

林鴻向樹下走去,看清了那是一個四五歲的小孩子,梳着羊角辮,生得唇紅齒白,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警惕地盯着他。

林鴻蹲下身,溫聲道:“你是誰家的小孩子,是跑丢了嗎?”

小孩子依然不說話。

林鴻又道:“我是随我父親來宮中赴宴的,我父親是朝廷的臣子。”

小孩子眼裏的警惕漸漸消失,他擡頭看了看大樹,奶聲奶氣地說:“我想上樹。”

大樹并不是很高,可對于四五歲的小孩子來說,簡直算得上參天大樹了。小孩子脖子都快仰斷了,也望不見頂。

林鴻道:“為什麽想上樹?”

小孩子依然仰頭望着大樹,又重複了一遍:“我要上樹。”

林鴻注意到,小孩子的一只小拳頭握得緊緊的,似乎是抓着什麽東西。

“你拿的是什麽?”

小孩子看着他,慢慢松開掌心,裏面是一塊糕點,捏在掌心那麽久,已經碎成了渣滓。

烏黑的大眼睛裏漸漸氤氲出淚水,小孩子哭腔道:“我的糕糕,我的糕糕……”

林鴻問他:“你剛才為什麽不吃糕糕呢,現在都碎了。”

小孩子抽噎着說:“因為……因為我只有一塊糕糕呀,吃了,就沒有了,嗚嗚嗚……”

他哭得太可憐了,小腦袋上的羊角辮一抖一抖,林鴻一下子心軟得不行,從懷裏掏出一個油紙包,道:“我有糕糕,給你吃好不好,你別哭了。”

油紙包裏是府上廚子做的栗子糕,他有時在外面練武練得久了,趕不上回府吃飯,便會随身帶一包栗子糕,吃完繼續練武。

小孩子漸漸不哭了,用白嫩的小手抹了抹眼淚:“你的糕糕,有我的糕糕好吃嗎。”

林鴻笑道:“你吃一塊不就知道了。”

小孩子将信将疑地拿起一塊栗子糕,嘗試着吃了一口,随即眼睛大亮,結結巴巴地道:“好、好吃!”

“那你多吃一點。”

小孩子吃得肚子滾圓,心滿意足地舔了舔唇,眼睛亮晶晶地望向大樹,道:“大哥哥,你會上樹嗎?”

林鴻拿手帕給他擦了擦手,抖去糕點屑,聞言擡頭看了看大樹,樹高三丈有餘。他最近練武進步很快,可面對這樹,并沒有十分的把握,可他無法對着這雙澄澈透亮的大眼睛說出拒絕的話。

“我試一試。”林鴻斟酌地道。

小孩子眼睛大亮。

林鴻深吸了一口氣,開始嘗試,終于在第三次成功了。他站在最粗的那根樹幹上,透過重重樹葉,看到小孩子興奮又崇拜地看着他,大叫道:“大哥哥,大哥哥,帶我,帶我上去!”

林鴻先是背着他,試了五次都失敗了。後來又把小孩子抱在懷裏,讓小孩子摟着他的脖子,這個姿勢比較好使勁,可他自己上去都非常勉強,何況是帶着一個人。

他最終也沒能上得去。

小孩子眼裏閃過濃濃的失望,可他卻還安慰林鴻:“沒事的,大哥哥,你已經很厲害了。”

林鴻心裏突然生出強烈的渴望,他想立刻去練武,提升功夫,帶小孩子上樹。

遠處傳來喧嚣,想是宴席已散。

林鴻蹲下身摸了摸小孩子的頭:“你等我好不好,我再練一練,就可以帶你上去。你叫什麽名字?等我練好了,我來找你。”

小孩子仰頭看着他,脆生生地說:“大哥哥,我叫雲潇。”

林鴻并不知道這是大皇子的名字,只當他是某位官員家的孩子,便溫和地道:“好的,小雲潇等等哥哥好不好?”

“好!一言為定!”

可等他練就一身武藝,能輕易躍上五丈高的大樹,世事早已大變,他再也沒有機會抱那晚的小孩子上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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