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林鴻大步走在宮牆中,夜風刮起袍袖,獵獵作響。
他面無表情,看似冷靜,可越來越快的腳步和近乎逃竄的身形,昭示着他的狼狽和心緒不寧。
一份感情壓在心底多年,本以為早已刀槍不入,不會露出一點端倪。可當那雲霧茶香和淡淡的酒香飄入鼻腔,他仍會失控。或許這只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只有他自己知道,當太監第六次來報“皇上仍在朱霞宮”時,他心底有多慌,多嫉妒。
所以他失控了。
當皇帝嘲諷又賭氣地說出那句話時,他腦子一熱,控制不住地做出了那樣的舉動。
林鴻在宮牆裏越走越快。
如今,他已顧不上去想皇帝會不會察覺他的心思,他的全部思緒都集中在右手上——滾燙的,汗濕的右手。
這只手,剛才只隔着一層薄薄的錦靴,握住了皇帝的腳腕。
他不知道是他的手太大,還是皇帝的腳腕太瘦,他竟能完全握住。掌心剛好抵在後面凸起的筋骨處,很軟,很熱。所以他的手直到現在都是燙的。
林鴻渾渾噩噩地一路走着,回過神來發現已經回到了相府。
書房亮着燈,被派回老家取書本的小厮已經回府。
林鴻收拾好心緒,推門而入,小厮言語簡潔地講了講此行的經過,便把那本《劍譜劍陣總集》交給他。
小厮退下後,林鴻坐在案前翻書,有大半個時辰什麽也看不進去。書翻到某頁,他飄忽的眼神突然沉靜了下來,定定地盯着書上劍陣的圖像。
燈會那日在酒樓包間,突然出現的三位黑衣蒙面人武功之高,是他平生僅見。而三人之間的配合更是行雲流水,那個奇怪的劍陣将三人融為了一人,威力大增。
《劍譜劍陣總集》中記載了那個劍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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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鴻出神地盯着圖案旁“三滅劍陣”的腳注,想起了另一樁事情。
在他還是個少年時,雲渺山鼎鶴真人曾雲游至京城,受他父親之邀,來府上落腳。
他父親是個武癡,與鼎鶴真人晝夜不分地探讨武學理論,兩人曾提起過這個劍陣。
須發盡白的老道人捋須笑道:“這三滅劍陣乃吾派師祖所創,記載于一本小冊子中,獻于武帝。武帝大喜,禦筆親書“雲渺仙宗”牌匾,欽封我雲渺宗為道門正統。”
父親道:“看來這三滅劍陣威力非常,武帝才會如此嘉獎。真人可知,這劍陣妙在何處?”
鼎鶴真人搖搖頭,語帶遺憾:“老道也未曾見過,自師祖仙去後,這三滅劍陣便在雲渺宗失傳了。當今世上,會三滅劍陣的,想來也只有武帝親手組建的藍衛了。”
父親也感慨地嘆息了幾句。
事後,林鴻曾問過父親藍衛是什麽人。
父親道:“藍衛是武帝組建的私兵,武功極高。由帝王代代相傳,只聽命于持信物的帝王。”
只有藍衛會三滅劍陣。
藍衛只聽命于帝王……
燭燈下,林鴻目光如炬,似乎要把書紮出個洞來。
夜已經很深,他絲毫沒有睡意,便坐着馬車往莽山去。從京城去莽山只有一條官道,他此時的去路,便是皇帝白天回宮的來路。
馬蹄聲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林鴻沉默地坐在馬車裏,掀簾看着窗外,想象着皇帝走這條路時,落入他眼中的是怎樣的景致。
不知過了多久,車夫提醒他山腳到了。
林鴻遣走車夫,一個人在山腳慢慢走着。旁邊是萬仞懸崖,他立于崖邊,不知在想什麽。
風停了,一股極淡的血腥味鑽入鼻腔——林鴻從小練武,在戰場上更是殺人無數,對人血的味道極為敏感。
他環顧四周,目光落在旁邊的泥土上,翻動的痕跡被小心地掩蓋起來,但仍逃不過他的眼睛。
他從土裏挖出了十二根沾血的扇骨。
扇骨是霜鐵制成,此鐵極為珍貴,燕朝全境只有一處礦脈,一年只産五十斤。
很熟悉的扇骨,燈會那日他剛剛握過。
是皇帝那把折扇的扇骨。
林鴻看了許久,輕輕一笑:“小聰明蛋。”
睡前被結結實實地震驚到,燕雲潇做了一夜的夢。
夢到丞相變成了他的貼身太監,給他端茶倒水,解袍脫靴,伺候他穿衣洗漱,還要主動給他暖床。吓得他天沒亮就醒了。
流螢端來解酒湯,服侍他喝下,給他揉着脹痛的太陽穴。
燕雲潇趴在床上,回想起昨天夜裏那一幕,長嘆了一聲。
流螢溫柔道:“皇上怎麽了?一大早就唉聲嘆氣。”
燕雲潇問:“如果你的敵人,突然做出了很出格的讨好舉動,你覺得會是因為什麽?”
前段時間燕雲潇就和她們讨論過丞相的事情,因此流螢立刻明白了他話裏的意思。
流螢壓低聲音,湊在他耳邊道:“皇上,奴婢聽說,太後最近身體不太好。”
燕雲潇立刻精神了。
宮裏高手衆多,他不敢派藍衛去監視太後,生怕暴露了藍衛的行跡。太後那邊的消息,多是靠着銀燭和流螢暗中打聽,再報給他。
“服侍太後的一位宮女,和奴婢是手帕交。聽她說,太後最近噩夢連連,精神很差。”流螢輕聲道,“依奴婢看,林相是怕太後一病不起,沒了倚靠,他這丞相做得名不正言不順,故而來讨好皇上。”
“您想想,現在林相背靠着太後,天下人最先罵的也是太後。太後若真的一病不起,首當其沖的就變成了林相。他雖然權勢滔天,骨子裏仍是讀着聖賢書長大的書生,有着全天下書生都有的迂腐,最在乎清名。他要想青史留名,不被後世指着鼻子罵奸佞,就必須依靠着皇上您。至少面子上要好看些。”
燕雲潇笑眯眯地看着她:“你今日用的什麽熏香?真好聞。”
流螢紅了臉,坐直身體,輕聲道:“不過是些俗香罷了……”
“俗香,在你身上,也變成天香了。”
流螢低下頭,露出一截秀頸,臉更紅了:“皇上。”
燕雲潇懶懶地翻了個身。流螢的那通話勉強能解釋得通,他便不再去想昨夜的事情了。他這個人就是這樣,一件事情只要能邏輯自洽,不管其中有沒有隐情,他都不願意再多想了。
人活着,最重要的是開心和放松嘛,何必苦苦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