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章
第 41 章
林序來東城兩天後,霍钰成的身體又出了新的狀況,那天在舞臺上強撐着演出完之後,一到帷幕後,他便捂住腹部,單手撐着牆,臉色十分難看。
華蝶連忙扶霍钰成去後臺休息,梅冬絨匆匆跑到觀衆席,找到了林序。林序一聽霍钰成不舒服,立刻跑到了後臺,可他沒看見霍钰成,華蝶說:“霍師兄去洗手間了。”
林序又跑到洗手間,他沒在洗手臺看見霍钰成,也不好一個個推門問,便小聲道:“霍钰成?”
過了幾秒,他聽到霍钰成的聲音,從最裏面那間傳出來:“我在這裏。”
林序走過去,霍钰成開了裏面的鎖,在林序擠進去前,聽到了沖水的聲音。
“你吐了?”林序進門後,便看見霍钰成蹲在地上,他一猜便猜出來了。
霍钰成“嗯”了聲:“可能吃錯東西了。”
林序眉頭深鎖:“我們去醫院吧。”只有醫生說了沒有大礙,他才會放心。
霍钰成不是很想去醫院:“現在已經很晚了。”
“現在九點半,醫院不遠,應該來得及。”林序抓住霍钰成的手腕,“去吧,不然今晚你要是難受起來,我也不好受。”
霍钰成拗不過林序:“好吧。”
林序說:“你等等,我把你的衣服拿過來,就在這裏換吧,換完我們就去醫院。”他是等不及回酒店了,他跑到洗手間門口的時候,卻發現華蝶已經拿着衣服等着了。
“蝶哥,謝謝你。”時間匆忙,林序只來得及留下這句話,就拿着衣服回了洗手間。
華蝶甚至來不及問霍钰成有沒有事,他看着林序的背影,覺得此事應該輪不到自己操心了。
霍钰成換好衣服的時候,林序已經打好了車,在網上挂了醫院最後一個時間段的號。霍钰成覺得自己沒什麽事,坐進車裏的時候,他除了累,身體沒別的問題了。
林序不想理會司機的目光,他牽着霍钰成的手問:“還好嗎?”
霍钰成點頭:“估計就是吃錯東西了,剛剛都吐出來,應該沒事了。”
林序說:“你不是醫生,你說的不作數,我得聽到醫生說沒事才行。”
霍钰成沒說話了,他用拇指摩挲着林序的手,讓他放寬心。
他們趕到醫院,醫生問了霍钰成幾句,定下結論:“應該就是吃錯東西導致的腸胃炎,我給你開點藥,這幾天清淡飲食,多喝點水,可能還會有嘔吐和腹痛的情況出現,沒出現別的狀況就沒事了。”
他們拿着藥單,先去交了錢,然後去排隊拿藥,晚上十點的醫院,人不算多,但還是需要排一會隊。
就在排隊的時候,林序突然聽到了鋼琴聲。
那不是從某部手機、某部電腦中播放的聲音,而是真切的鋼琴聲,有人在醫院彈鋼琴。
霍钰成也聽到了,他甚至聽出了這首曲子的名字,那是一首很出名的純音樂,《The Truth That You Leave》。
——你離開的事實。
林序說:“進來的時候,你有沒有看見醫院大廳有一架鋼琴?”
霍钰成說:“看見了。”
“應該就是有人在那裏彈鋼琴。”
“嗯,等拿完藥後,我們去看看吧。”
“好。”
拿到藥後,兩人下樓走到醫院大廳,鋼琴架在大廳的角落,有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一直彈《The Truth That You Leave》。
他彈得很慢,沒有曲譜,他應該是背過譜子,流動的音符從他的指尖汨汨流出,他佝偻着背,在熾白的燈光下虔誠地彈這首曲子,好像永遠不會停下來。
他看起來好悲傷。
林序和霍钰成在遠處駐足,只有他們駐足,其餘人瞥了一眼,或者拿出手機拍了張照片之後,就急匆匆進來或離開了。
過了幾分鐘,一位護士姑娘走了過來,也許她也想表達什麽,傾訴什麽,所以她對着這兩個遲遲不走的人開口了:“他的老伴今晚走了,他在屍體旁邊坐了一會,就下來彈鋼琴了。”
林序輕輕地問:“因為什麽?”
護士仰着頭:“因為冠心病,他的老伴年紀太大了,基礎病也很多,在醫院住一個月了,救不回來。我是負責照顧她的護士,她走了,我看着她走的,這就是事實。”她說完就走了,她還要上班,還要履行自己的責任,還要照顧那些還有希望的病人。
老人還是一遍遍地彈《The Truth That You Leave》。
黑夜、醫院、老伴、冠心病、攜手、無能為力、死別、松掉的琴鍵、你離開的事實。
林序有點想哭,他對霍钰成說:“我們走吧。”
走出醫院大門的時候,林序回頭看了一眼老人,他還在彈那首曲子,他是在逃避事實?還是在銘刻事實?林序不知道。
林序将頭轉回來,問:“舒服點了嗎?”
霍钰成說:“已經不難受了。”
“那就好,你見過街頭鋼琴嗎?”林序的話題跳躍得很快,正當霍钰成想回答的時候,林序已經自顧自說下去了,“我去南城的時候,在市中心見過一架,那個時候是下午,很曬,我跟洛可嘉躲在陰影下吃雪糕,看見有個老人坐在了鋼琴凳上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是他的屁股會不會被燙掉一層皮。”
“那天好像是周末,雖然熱,但是街上人挺多的,人多肯定就會吵鬧,環境很喧嚣。但是等老人開始彈鋼琴的時候,琴聲好像将人群的講話聲隔離了,耳朵捕捉到旋律,世界就安靜下來了。我不知道他在彈什麽,是我沒有聽過的曲子,甚至可能是他自己作的。我看着他,聽着他彈的曲子,有種很奇妙又很恍惚的感覺,我很難形容那種感覺,就覺得人類的語言應該是音樂。那天真的很熱,我看見老人衣服的背面都濕透了,但是他很快樂,我也很快樂,快樂到雪糕在手上融化都不知道。”
“可是……我那天有多快樂,現在就有多難受。同樣是鋼琴,同樣是老人在彈琴,可是完全不一樣,哪怕他們彈的都是你離開的事實,那種感覺也是不一樣的。那個時候我覺得音樂是人類的語言,但我現在想說的是,音樂是情緒的語言,喜怒哀樂,愛恨嗔癡,沒有什麽是音樂不能表現出來的。更重要的是,這是一門不需要學習也能聽懂的語言,因為至情至性,所以是最簡單的語言。”
林序說:“我也想去彈街頭鋼琴了。”
霍钰成臉上的妝還未卸掉,他的瞳孔像是波光粼粼的大海,将林序的身影溺在其中:“我知道哪裏有,我帶你去。”
林序想去,又不想霍钰成那麽勞累:“可是你今天跳了一跳的舞,明天下午還有演出,你需要休息。”
霍钰成好像沒聽見,街上沒什麽人,他牽起林序的手:“街頭鋼琴離這裏不遠,我們走着去。”
林序只猶豫了一瞬,便反握住霍钰成的手,跟着霍钰成走了。
他又想到了一件事,跟霍钰成說:“我以前看過一個問題,問的是‘你最信任一個人的表現是什麽樣的’,最高贊的回答是‘我跟他出門可以不用帶手機’。我看的時候覺得挺有道理的,對于現在的人來說,手機就是命,都可以不帶手機跟別人出去了,肯定就是信任到骨子裏面了。但後來我覺得,這雖然是信任的表現,但距離‘最’字還有很遠。你知道我想到的最信任的表現是什麽嗎?”
霍钰成想了想,問:“可以閉上眼睛跟他過馬路?”
林序瞳孔倏張:“你會讀心術?”
“因為我之前看過這個問題,也想過這個問題,這就是我的答案。”
“沒錯,我想到也是這個。不帶手機跟一個人出門,雖然表現得很依賴,但其實也沒有什麽,沒有網絡,沒有錢,沒有聯系別人的方法,其實都沒有那麽恐怖。找路人,找警察,找政府,都能解決沒有手機這個問題,就是麻煩了點而已。但閉着眼睛跟對方過馬路,就等于将性命交到了對方的手上,生命是多麽寶貴的東西啊,連命都可以交給對方,于我而言,這才是最信任的表現。”
“怎麽突然想到這個問題了?”
“就是剛剛過馬路的時候,突然想到了。我就想着,要是閉上眼睛,我也不會害怕,因為牽着我的人是你,因為我全身心地信任你。以前我還不認識你的時候,我就想過,以後我要是有了想要厮守終身的對象,那麽這個人一定就是能讓我閉上眼睛過馬路的人,我找到了,我真是個幸運的人呢。”
林序等了一會,沒等到霍钰成說話,他側過臉,有點擔憂地問:“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不是,我只是在思考……”
“思考什麽?”
“如果哪一天,你讓我睜開眼睛走到車來車往的馬路上,我想我可能也是會向前走的。”
不是閉着眼睛過馬路,那種全身心的信任和存在但不明顯的恐懼,而是睜開眼睛去撞車,他或許也會往前走,僅僅是因為林序讓他去。
林序怔住了:“我不可能讓你走出去的。”
霍钰成說:“我說的是‘如果’。”
“沒有這種‘如果’。”
“好,沒有這種如果。”霍钰成帶着林序拐了個彎,他們從巷子中出來,走到了寬敞的街道上,街上有一架老舊的鋼琴,“到了。”
雖然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但這條街上有燈光夜市,人來人往還挺熱鬧,霍钰成松開林序的手,林序問:“怎麽沒有人彈琴?”
霍钰成說:“會彈鋼琴的人沒有那麽多。”
林序笑着說:“不會彈其實也可以亂彈。”只要不在乎別人的目光就好了,反正彈的是公共鋼琴,別人覺得難聽也很難說什麽。
“沒人彈也好,走吧,我們去把位置霸占了。”林序坐在鋼琴凳上,一側頭看見霍钰成杵在一邊,趕緊道:“你也坐下來。”
“我看着你彈就好。”
“可我想你坐在我身旁。”
“我不會擋着你發揮嗎?”
“完全不會。”
霍钰成在林序的右邊坐下,林序又往右挪了挪屁股,緊緊地挨住霍钰成的胳膊。
霍钰成只是笑,縱容的笑。
這架鋼琴是真的很舊了,琴鍵都已經發黃,林序試着彈了幾個調子,發現鋼琴沒有走調。他試好音後,手指放在琴鍵上,沒有往下按了。
霍钰成問:“在想什麽?”
“在想應該彈什麽曲子。”一聽到鋼琴的聲音,林序就想到了剛剛醫院裏的老人,他是不是還在彈那首你離開的事實?假如他的老伴在天有靈,是否能聽到他的戚戚愛意。
他想到了,手指在琴鍵上彈跳、起舞,旋律沉靜又熱烈,手指跨過黑白琴鍵,像是跨過了千山萬水,手指用力的時候,名為“思念”的火星向外迸發……他彈了一首《假如愛有天意》。
聽到有人在彈街頭鋼琴,正在逛集市的人停下腳步,慢慢在鋼琴邊圍成了一個小圈。
林序知道人們在看着自己,但他不害羞,也不怯場,他彈得很投入,腦海中還是那個爺爺的背影。霍钰成更加不在乎了,他在演出的時候總是接受人們的目光,他習以為常,更何況此刻他的眼中只有林序,根本看不見其他人。
突然,一個話筒被架到了鋼琴上面,好心人甚至接通了音響,林序擡起頭的時候,那人指了指麥克風,對林序眨了眨眼睛。
很明顯,這是讓林序邊彈邊唱的意思。
林序心想,他學了這麽久的聲樂,終于要在此刻派上用場了嗎?他從來沒有在那麽多人面前唱過歌,他躍躍欲試,又有些緊張。他側過頭,瞧見霍钰成用鼓勵的眼神看着他。林序便想,唱就唱吧,不過他不會韓語,只能唱李健的國語版本。
“當天邊那顆星出現
你可知我又開始想念
有多少愛戀只能遙遙相望
就像月光灑向海面
年少的我們曾以為
相愛的人就能到永遠
當我們相信情到深處在一起
聽不見風中的嘆息……”
唱到一半的時候,林序眼疾手快地将麥克風取下來,塞到霍钰成的手裏,然後将手放回琴鍵上面,繼續往下彈。整套動作行雲流水,沒給霍钰成一點反應的時間。
他偏過頭,狡黠地眨了下眼睛,壓低聲音道:“下半部分你來唱。”
霍钰成拿他沒辦法,小聲說:“好。”
他聽着旋律,等到差不多要唱的時候,在心裏默數了三、二、一。
“如今我們已天各一方
生活得像周圍人一樣
眼前人給我最信任的依賴
但願你被溫柔對待……”
霍钰成唱了四句後,便舉着話筒放到了林序的唇下,他想要林序多唱些,這其實是難得的機會,林序想要當歌手,那這就是他的舞臺經驗。
沒錯,這裏就是舞臺,舞臺的關鍵不在于場地和燈光,而在于觀衆和表演者本身。
林序瞬間就明白了霍钰成的意思,他沒将話筒塞回給霍钰成,而是繼續往下唱,只是唱到最後一句的時候,他的手離開了鋼琴,将麥克風推到了二人的中間,與霍钰成一起清唱了那句“月光如春風拂面”。
唱完之後,二人相視一笑,他們的臉挨得很近,近到只要偏頭就能接吻。林序的目光從霍钰成的眼睛移到唇上,顧忌到這裏是公衆場合,又克制地移回鼻尖之上。
人群中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有人起哄,讓他們再多來幾首。
林序笑了笑:“不了,有機會再來。”說完,他和霍钰成潇灑地走了。
他們還是從小巷中回去,清淩淩的月光灑了一地,一條又長又窄的巷子裏面,有的房子傳來電視的聲音,有的房子的家人在笑鬧,有的房子傳來小孩的哭喊,有的房子已經熄燈,與黑暗融為一體。聽,這樣近的距離,人類的悲喜多不相通。
林序踮起腳尖,蜻蜓點水地親了霍钰成一口。
他有點傷感,如果同性戀在所有人的眼裏跟異性戀沒有區別,如果同性戀不會被歧視的話,那麽剛剛在唱完歌的時候,他就可以直接親霍钰成了。雖然隐在黑暗中沒那麽差,但他同樣渴望光明。
他又想到了那對天各一方的老伴侶,他希望爺爺能好好睡一覺,夢裏能見到他的老伴。博爾赫斯不是那樣說的嗎?“在那做夢的人的夢中,被夢見的人醒了。”
林序想,在那做夢人的夢中,死去的人也活過來了。
虛虛實實,亦夢亦幻,對于心存執念的人來說,好像沒那麽重要了。
他真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假如愛有天意,他希望月光永遠都那麽明澈,照亮每一對有情人的前路。
擡頭望去,今天的月亮是缺的,像是摔碎的玉佩,在郁藍的天幕上永恒等待,等待每一個圓滿的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