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窮人
窮人
一
四月十九號是岳部舉的丈母六七,當地的風俗習慣是子女必須趕在六七之前給亡人燒紙送飯。俗稱“迎七”。他們夫妻也與孩子舅陳金剛約好提前三天過去。由于愛人陳豔紅與她妹子陳豔青有矛盾,姐妹倆也沒有協商就各辦各的六七飯菜。日期由孩子舅定在四月十六。農村有不成文的規矩,給亡人燒紙送飯不能過中午。岳部舉與愛人就提前一天置辦好了飯菜,天氣還涼,也不用擔心飯菜會壞掉。由于最近一段時間家庭開支挺大,使他家的經濟更加困難。無力置辦一桌能拿得出手的好酒好菜,就簡單地弄了一盤豬肉,一盤紅燒鯉魚,一盤雞蛋糕,一盤豆腐皮,一盤山芋粉皮。就這樣也是東拼西湊東挪西借才搞起來的。他們覺得這些還不夠,有點拿不出手,夫妻兩人就商量着。
岳部舉說:“還缺一個菜,把我們家那只老母雞殺了添置一個菜吧。”
陳豔紅雖然有點舍不得,但是知道這桌菜的重要性,又沒有別的辦法,就答應說:“也只能這樣了。”
于是夫妻二人就房前屋後的追趕着捉了自家唯一還在生蛋的一只老母雞宰殺了,燒了一碗肥雞,再包了一碗水餃煮了。這樣一湊就正好是六菜一飯。為了防止夜貓饞狗來偷食。弄好了這一切放在筐子裏蓋好,岳部舉又去村裏的小賣部花了八元錢弄了一瓶芝麻香烈酒放在框子裏準備停當,只等第二天出發去給岳父母迎頭送六七飯。
四月的天氣也逐漸回暖,草兒也開始長得茂盛起來,岳部舉推着破舊的自行車,載着裝着酒菜的筐走在前面。他的愛人陳豔紅手裏提着紙匠人給紮好的鉑紙錢箱子,裏面裝着紙元寶與紙銅錢。一瘸一拐地跟在後面。早晨的露珠也在陽光的照耀下隐藏起來了,從拔節孕穗的麥田裏飄來一股青苗的香氣。路邊那些不知名的野花五顏六色的盛開着,它們一個不輸一個攀比般地争奇鬥豔,散發着淡淡的清香,給枯燥的生活平添了一些情趣。他們沿着生長茂盛的麥田中間的一條蚯蚓一般彎彎曲曲的小道前行。一只野兔從前面不遠處跑過,天空中兩只小鳥叽叽喳喳的互相嬉鬧着。他們無心欣賞這春的美色,心情沉重地向着目的地前行。
二
陳豔紅的弟弟陳金剛與親屬早就等候在墳地,看見他們來了陳金剛迎上前去鄒了鄒眉頭責怪說:“咋才來?我們都等了老半天了。”
岳部舉回答說:“你姐姐的腿腳不靈便,所以耽誤了一陣子,還好,也不算晚。”
衆人走上前來幫着拿東西。正說着話,遠處一輛嶄新的摩托車沿着蚯蚓小道疾馳而來。正是魏大海陳豔青夫婦。
陳金剛迎上去臉上堆滿了笑容:“他二姑,他二姑爺來了啊,正等着你們呢。”
陳豔青的老公魏大海拍着他那嶄新的錢江125型摩托車炫耀說:“有我這個現代化的電驢子,晚不了。”
“是啊,二姑爺這個電毛驢真的是個好寶貝,十裏八村也不見得哪個有。”陳金剛的堂侄陳二杆子迎合着說。
岳部舉擺上自己帶來的酒菜,斟上芝麻香老酒。二杆子幫着燒他帶來的那些紙錢。只見火苗跳躍紙灰飛舞,那些金元寶,銀箔,帶着眼洞的紙銅元慢慢在火光裏化為灰燼。女人們則在一旁哭爹叫娘。陳豔青幹嚎着并沒有一滴眼淚。而陳豔紅想起了父母曾經的疼愛,自己的艱難處境,越發傷心,涕淚并流。
岳家祭奠完後,陳豔青的老公魏大海拿出他帶來的酒菜再一一擺上。他帶來的是炖烏龜,燒海參,紅燒鯉魚,南京板鴨,燒牛肉,燒羊肉外帶一碗牛肉水餃。他帶來的紙錢是可以以假亂真的美元□□。一沓沓一摞摞嶄新的票子像是剛從外彙銀行裏提取出來的一樣。陳二杆子以前沒見過這玩意,用他那一雙老鼠眼吃驚地望着他的二姑爺魏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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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大海解釋說:“美元是硬通貨,用這個孝敬亡故的老人更能體現孝心。現在大城市都時興給死人送這個。如果現在還用祖上遺留的老古板草紙做紙錢,那早也落後了,現在什麽都要趕時髦,就是燒紙也要跟的上時代的腳步。”
二杆子開玩笑般說道:“老爺子與老奶奶以前都是使用的是洋錢銅錢與本地的紙票子,你弄這個花花綠綠的洋票子來送給老爺子,別他們收到後不認識再全給扔了,晚上再去你家找你鬧。讓你不得安寧,那不是一個大麻煩?”
衆人一起哄笑,氣氛一下子緩和了許多。二杆子看到魏大海帶來上供的是貴州茅臺酒。驚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他這輩子也沒碰過這樣的名酒,今天正一睹它的風采。他一把搶過來打開蓋子,就要對着嘴巴先嘗一口。
魏大海趕緊阻止道:“開瓶酒首先得給亡去的先人上供,你不能先嘗後上供,等上供完後回去再喝也不遲。”
燒完了紙錢,為了防止附近野鬼來搶,二杆子在附近的小樹上折下一根樹枝,他用一截樹枝圍着燒紙的地方畫了一個圈。祭奠完畢,衆人帶着酒菜回到了陳金剛家裏。
三
“真的有茅臺酒喝?二杆子,你不會騙我吧!”
這時一個啞啞的嗓音傳來。岳部舉感覺一陣惡心。這個用卑鄙手段侵占強買了自己祖屋的“茅坑石”汪定灰來了。
“是啊,有的,但是只能喝一兩杯,不能管夠,有好酒總不能忘了你汪村長啊。”二杆子點頭哈腰地應承着。
岳部舉趕緊躲進西邊的一個房間,他不想看見這個從心裏厭惡之人。但是他們的聲音還是無法阻隔的飄過來。
“我不貪杯,身體不是很好,就嘗一兩杯茅臺也是口福啊。這酒有‘風味三家醉,開壇十裏香’的美譽呢,今晚真能喝到此酒,此身有幸。”汪定灰樂呵呵笑着說。
二杆子趕緊把這個汪村長讓進東廂房房間裏坐下。不一會,陳家所請的幾個客人陸續來到。
陳金剛與妻子巧眉商量道:“大姐家與汪家有矛盾,但汪定灰的女婿是我們星溝鎮的鎮長,他又是我們星星村的村長,我們不能不請,不然他會給我穿小鞋。既然請來了就不能安排在一張桌子上喝酒,就把他們分開好了。我打定了注意,二姐家送來的酒菜好,招呼那些有頭有臉的村組幹部還有年輕的後生,大姐家的酒菜一般,就安排本家幾個不重要的人去陪他好了。巧眉點頭稱是。于是就喊來二叔陳再雨,如此這般吩咐一遍。陳再雨就去安排了。
汪定灰與村主任,各小組組長還有魏大海等八人被安排在東邊的房間坐下。岳部舉與陳二杆子還有本家幾個叔侄被安排在與東房相對的西房間坐下。
幾個家庭的妯娌與陳豔紅陳豔青姐妹也在廚房裏忙碌着做下酒菜。在太陽轉到西邊的樹梢高的時分,兩張桌子上也擺滿了下酒涼菜。于是陳金剛拿出鄉土名酒芝麻香大曲分別給兩張桌子送上去。衆人開懷暢飲。
東房間的猜拳行酒令聲不斷傳來,西房間的人互相謙讓敬酒。陳二杆子,心裏惦記着那瓶貴州茅臺,又喝了點酒嘴巴沒有把門的,就對岳部舉說:“我說大姑爺,你咋不弄瓶貴州茅臺來給大叔祖上供,我們好借光嘗嘗這名酒。而且你置辦的菜也比二姑家置辦的菜差了不少。”
二杆子陳堅腚這句話讓岳部舉心跳臉紅。一旁的人趕緊指責二杆子不懂事,咋說出這樣的話來。岳部舉用手摸了摸羞得發紅的腦門說:“我家沒有人能賺錢,而且家境不好,小明又讀高中,這幾年過的艱難些,哪能跟你二姑家比呢。我們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今天大家吃我這桌菜,讓大家受委屈了,我給大家賠個不是。”
衆人連說不打緊,這也足夠好了。陳二杆子任然不依不饒的說:“二姑爺是人,你也是人,二姑爺有手,你也有手,咋人家能賺大錢你不能賺大錢呢?”
二杆子這句話又羞得岳部舉真想找個地縫鑽下去。衆人又七嘴八舌的指責二杆子不懂事。
二杆子在衆人的指責下借故開溜了。他拿着自己的酒杯筷子來到了東房間,坐在村長汪定灰旁邊的桌角邊上,讨好的說道:“我來陪汪村長喝幾杯。”
汪定灰連說:“好啊好啊,二杆子,你說請我來喝茅臺,該不會騙我吧?茅臺酒呢?還不拿上來讓大家嘗嘗?等大家都喝的舌頭都發麻了,那時再拿上來也嘗不出香味了。”
二杆子說:“汪村長,我哪能騙你呢,真的有茅臺酒,我這就去把茅臺酒請上來。”
魏大海說:“還是我去吧。”就起身去了外面找到忙來忙去的陳金剛要那瓶貴州茅臺酒。陳金剛就去廚房裏拿出那裝酒的盒子給了魏大海。魏大海興沖沖地抱着那盒子進了東房間。當着衆人的面他打開盒子,拿出酒瓶。就像魏大海捧着了一個神奇的寶貝一樣,衆人的眼神齊刷刷的集中在那瓶酒上。
魏大海炫耀地說道:“這瓶酒是15年藏酒,是我花了280元特地托人從貴州茅臺鎮酒廠買回來的。
衆人吃驚地“喔”了一聲。
治保主任匡吉中嘴裏發出啧啧的聲音說道:“我的個乖乖,這瓶酒錢都足夠置辦兩桌好菜了。夠給娃娃定個親事送的彩禮錢了。”
汪定灰接過來說道:“可不是嘛,茅臺酒最名貴,普通人哪個能喝得起的?今天我們這桌子人真的很幸運啊,能夠嘗到如此美酒,真的是三生有幸,我提議,各人舉起杯子來,把杯中酒喝幹,再斟上茅臺國酒,嘗酒中極品。”
衆人連連附和,舉杯一飲而盡。
魏大海拿掉酒瓶上的紅絲帶,打開蓋子,首先給坐在上首的書記汪定灰恭恭敬敬的斟滿了一杯。真不愧是極品美酒,此酒一出,真是滿屋生香,衆人連誇好酒,果然名不續傳。魏大海把酒瓶遞給了二杆子,吩咐二杆子輪流給衆人把酒杯倒滿。
二杆子就起身走到坐在汪定灰旁邊的副村長房藏金旁說:“房副村長,我給您老斟上。”
房藏金連說:“好好好,就斟八分飽,別灑了,灑了心疼。”
二杆子說:“是的是的,您放心,我保證一滴茅臺酒也不會抛灑了。”
二杆子轉了一圈,衆人酒滿。最後他又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
汪定灰發言道:“國酒茅臺,酒中鼻祖,有隔壁三家醉,空杯也留香的美譽,大家都站起來,滿飲此杯。”
衆人聽得,都一致地站起來一飲而盡。然後坐下來慢慢品味此酒的妙處。都誇是千年好酒。意猶未盡,接着每人又滿了一杯。
魏大海說道:“一瓶酒也就能滿個20多杯,現在也滿了18杯了,可能也剩下不多了。
二杆子用手晃了晃酒瓶,裏面傳來酒水的咣當聲。就說;“還有點。”
魏大海說:“給對面的房間送過去,裏面還有幾個老長輩,給他們分分喝。”
二杆子答應一聲,就起身給對面的西房間送過去。對着裏面的長輩陳再雨說:“二叔祖,二姑爺讓我給你們拿來茅臺酒,不多,你們幾個人分分喝吧。”說完撂下酒瓶就轉身走了。
陳再雨說:“是什麽好酒,我看都一樣,別當個寶貝似的。它也不是什麽長生仙丹,返老還童的良藥,我喝不喝不在乎,姑爺是客人,酒不多,我看還是給姑爺倒上吧。”
岳部舉連連擺手說;“使不得使不得。我消受不起呢,我不喝,還是二叔您老與幾個長輩喝吧。”
推來推去,輪流給幾個長輩上酒,酒瓶見了底,才倒出了不足三杯酒,衆人又推讓了一番,就推給了三個年紀最大輩分最長的人面前。其餘的人任然還喝家鄉的老酒芝麻香。
陳再雨老人喝了後評價說:“我看就是酒勁大了些,感覺與我們芝麻香也沒有什麽不同。也許是我人老了,嘗不出什麽特殊的味道。”
其他兩個老人也同聲附和。岳部舉知道名酒就是名酒,這三個老人是給自己的臺階下。心裏很是感激。
二杆子撂下酒瓶出了西房間的當口被巧眉喊住了:“二杆子,把這盤清蒸烏龜給端東房間幹部那桌去。”
“好嘞!”二杆子答應一聲,端起那盤清蒸老烏龜就回到了東房間,把裝有清蒸烏龜的盤子擺在桌子上,把烏龜的頭朝着汪定灰的方向,嘴巴裏念叨着說:“汪村長是一村最大的官,是我們的頭,這烏龜王八的頭就該對着他老人家。”衆人傻笑起哄連聲附和着。
汪定灰也無話可說,任由二杆子把烏龜的頭部對着他放下。二杆子看衆人喝光了酒杯,就端起自己的酒一飲而盡,嘴巴裏喊着:“乖乖,這茅臺酒就是好。”
衆人哄堂大笑。原來乘着二杆子出門的當口,坐在旁邊的汪定灰早也喝光了他的那杯茅臺酒,喝完了就給他斟上了芝麻香大曲。所以二杆子喝的是芝麻香而不是茅臺酒,二杆子并不知道衆人哄笑的緣由。
接着給衆人斟上了芝麻香。勸起酒來。一只老烏龜在衆人的筷子下很快就只剩下了骨頭。陳二杆子用湯匙挖了一個鹌鹑蛋,他以為是烏龜蛋,就獻殷勤的送到汪定灰的面前說:“您老心髒不好,這王八蛋就屬于您了。”衆人再一次哄笑。
汪定灰說:“這是鹌鹑蛋,配菜用的,不是王八蛋,你他娘的以後說話也過過腦子,沒有你這樣拍馬屁的。”
衆人又笑。二杆子這才知道自己也說跑了嘴,不再說話。
副村長房藏金打破尴尬說:“感情深,一口悶,我再與汪書記喝兩個。”
杯盤聲響起,約莫一個鐘頭時間過去便一個個頭暈腦脹,舌頭打結說話不清。
不知道啥時候,酒喝多了的村治保主任匡吉中與村副村長房藏金因喝酒起了沖突吵起來了。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們兩人各不相讓,衆人勸解不成,兩人便你一拳我一腳的動起手來。打鬥中掀翻了桌子,這才提前結束了酒宴。汪村長在拉架的過程中遭受房藏金的一記重拳誤打胸口,本來心髒就不好的他身體便像一條死狗一樣癱軟了下去。衆人慌忙用陳金剛家的平板車來把汪定灰挪到車上。酒吓醒了的匡吉中與房藏金這才停止了争鬥,望着陳金剛與二杆子一群人拉着死狗一樣的汪定灰向星溝鎮鎮醫院跑去……
四
西房間這桌子酒早已結束,在房藏金與匡吉中争鬥之前岳部舉也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告別了陳金剛帶着妻子陳豔紅回了家。回到自己小屋的岳部舉和衣躺倒床上,蓋上被子,雙眼望着屋巴上的柴棚頂發呆,他今天心情不好,喝得并不多。這樣一直躺倒天黑下來。
一輪滿月從東方升起。陳豔紅知道自己的丈夫今天受了二杆子的羞辱,也不知道如何勸解。也和衣上了床,躺在丈夫的身邊。岳部舉想到今天的羞辱,想到自己經受的種種不幸,想到祖上留給自己的老屋也成了汪家的。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窩囊,越想越難受,他煩躁地翻了個身,終于控制不住痛苦的失聲痛哭起來。陳豔紅特別理解丈夫的心情,知道他很難受,就讓他哭吧,也許哭完了他心情會好點。她沒有說話,把手臂輕輕的放在丈夫身上。擁着自己的親人,給他身體上的親近與安慰。
月光從窗戶外照進來,把床上的這對苦難夫妻沐浴在這柔和純淨如水的月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