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風筝
風筝
忙碌是治療一切的良藥。
從伊寧到特克斯到喀拉峻再到瓊庫什臺,從城市深入草原峽谷,大自然的美麗開闊和變幻無窮同樣給人心靈熨帖和精神慰藉。
宋舟把全副心思都放在工作上,一路帶領游客飽覽壯麗風景,講解地貌氣候、風土人情、歷史傳說和奇聞趣事,給他們拍照錄像,照顧生活起居。
她性格溫和,心思細膩,又能吃苦,記性還好,雖然不是個熱愛社交的人,但卻似乎有一股天然的親和力,絕大多數游客都很願意親近她信賴她。
她總能很快把握游客的性格特征并記住他們的喜好厭惡,這讓她在工作中沒有太多人際相處的壓力。
除了陳孚。
陳孚是她這幾年職業生涯裏遇到過的最難捉摸的游客。
他就像草原的天,好好的晴天會突然陰雲密布狂風冷雨,但當你覺得風雨會一直持續下去的時候,他又會在天邊挂上一道彩虹,渲一片絕美的火燒雲,讓你忍不住怦然落淚,又或者撐一塊繁星密布的天幕,畫一條晶瑩璀璨的銀河,讓你禁不住心醉神搖。
早上或許是和煦初春,中午可能變炎熱盛夏,傍晚開始刮秋風,夜裏便風雪交加。
像是幻境,只要經歷過一次,美好和殘酷都會深深嵌入人的骨血。
宋舟熱愛大草原,可也沒有勇氣在此紮根。
一只亮麗的風筝在雨後碧藍的天空下徐徐展翅,越飛越高,終于在一陣急風吹來時掙脫絲線,一路遙遙往天邊漂浮的白雲飛去。
宋舟不可抑制地想起陳孚,他就像從她手裏掙脫的風筝,一去不複返,音信全無。
她曾無數次預想過他們分開的情形,唯獨沒有想到會這般戛然而止。
失去風筝的小朋友在哭鬧,宋舟走過去,把自己的披肩系在小朋友的肩上,輕輕撩起下端在風裏飄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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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舉起相機,用略顯誇張的語氣喊:“哇,安安小朋友的翅膀在飄呢,好像會飛的小仙女呀。”
小朋友立刻被吸引注意力,扭身去看自己身後飛揚的披肩,宋舟端着相機圍着她轉,旁邊的媽媽也哄她:“安安,你往那邊跑,像艾莎公主那樣跑,舟舟阿姨給你拍得美美的。”
稚子面龐像一朵剛經過雨淋的花,瞬間就明媚起來,她張開雙手做出舞姿,在廣闊的大草原上迎風奔跑,宋舟跟了上去。
安新彥站在不遠處看着,唇角不知不覺上揚,旁邊小朋友的爸爸見了,打趣道:“怎麽,心動了?你們也抓緊生一個,小朋友很好玩的。”
愉悅神思瞬間被抓回,安新彥斂了笑,解釋道:“您誤會了,她有男朋友,不是我。”
“哦,這樣啊……不好意思。”
安新彥颔首笑笑,目光再投向遠處一大一小奔跑着的兩個女孩,心裏滋味變得複雜難名。
前陣子宋舟已經跟他說過辭職去北京的計劃,他什麽也沒說,畢竟他沒資格挽留或阻攔。此刻他仿佛已經看見幾年後跟陳孚結婚生子的宋舟,若她真能一直這麽快樂幸福下去,他絕不會允許自己的私心給她帶去一絲一毫幹擾,可是,現在她不快樂。
他看得出來,從伊寧見面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她不快樂。
之前他們偶爾在一個城市相遇或帶同一個團的時候,陳孚一定會打視頻電話來宣揚主權,而宋舟只要得空就會給陳孚發消息,那個時候,她眼裏的笑意滿得溢出來。
這幾天,這些都沒有發生。
宋舟就像一株失去了陽光的向日葵,雖然她努力昂首,裝作什麽都沒發生,但消瘦的臉頰和黯然的目光出賣了她,蔫縮的花瓣在一點一點枯萎。
行程最後一晚在瓊庫什臺附近的露營基地住宿,熱鬧豐富的露營活動過後,游客各自回營休息。
宋舟回到自己的帳篷,仰面躺倒在睡墊上,身體疲憊得像一攤泥,大腦卻活躍得像一只吃了興/奮/劑的怪獸。
她躺了一會,翻身坐起來,從行李箱裏找出最後兩罐啤酒,揭開一罐喝了一口,拿起手機挪到帳篷門口坐着。
傍晚時分下過一場冰雹,此刻夜空如洗,繁星和銀河仿佛伸手可得。
她靜靜欣賞了一會,點開微信,依次回複白天未能及時回複的消息,最後目光落在置頂的陳孚微信頭像上。
點進對話框,聊天記錄停留在十天前他來伊寧那天,點進朋友圈,依然一片空白。
她先後翻遍周沁和周良的朋友圈,周沁最近沒有更新朋友圈,周良發過兩條,一條喝酒一條打拳擊,她把照片放大看過很多遍,找不到任何陳孚的蛛絲馬跡。
她再翻自己的朋友圈,傍晚冰雹過後天邊燃起一片火燒雲,她錄了一個短視頻發在朋友圈裏,評論點贊上百條,但沒有陳孚。
他像從未來過她的世界一樣,徹底消失了。
心空得像古老的洞穴,風吹過發出嗚嗚尖鳴。
宋舟一口一口喝酒,跟盧希有一句沒一句閑聊。
“又一個人喝酒?”安新彥不知何時來到她的門口,手裏同樣拎着一罐啤酒。
宋舟擡頭,收起手機,笑了笑,身體往一旁挪開,空出一個位置來,“坐。”
安新彥在她身旁坐下,舉起啤酒罐跟她碰了一下,“這幾天辛苦了。”
宋舟抿一口,笑了:“說這麽見外的話。”
安新彥喝一口酒,笑了笑,沒再說話。
銀河當空,繁星閃爍,遠近蟲鳴啁啾,微風徐徐,空靈幽寂。
這樣美麗的夜晚,從前可以給她充盈的身心愉悅,此刻宋舟卻只感覺到空洞和厭倦。
沉默許久,安新彥猶豫着問:“你和他還好嗎?”
這句話似乎有一種魔力,宋舟鼻子迅速就被一股濃烈的酸意攥住,幾天來竭盡全力想要掩飾的狼狽頃刻間便要沖破她脆弱的僞裝,她仰頭喝一口酒,緩緩咽下,借此穩住呼吸,勾頭看着手裏的啤酒罐,淡淡道:“我們可能要分手了。”
話一出口,鼻腔的酸意直沖眼眶,她連忙再喝兩口酒,把洶湧淚意壓下去。
她轉頭看向另一側,喉間像梗着一塊巨石,半晌補充一句,“也可能已經分了。”
安新彥靜靜看着她,她只給他留了小半張臉,他只能看見她泛紅的眼尾和鬓角被風吹亂的碎發,他想伸手替她将碎發捋到耳後,手試着擡了幾次,最終還是放了下去,握緊啤酒罐仰頭痛喝一口。
“舟舟,你想哭就哭,我不會笑話你。”
宋舟終于再也忍受不住,俯身抱住膝蓋,臉朝外擱在膝頭,小聲地哭了起來。
安新彥又道:“你要是想,我也可以當你的樹洞。”
宋舟抱緊雙腿發出隐約的抽泣,肩膀抖動的幅度逐漸變大,蜷縮的身姿在夜風裏猶如一只受傷的小獸,嗚咽着獨自舔舐傷口。
安新彥心裏悶痛,幾次想擡手将她攬進自己懷裏,又擔心她抗拒。她別着臉獨自哭泣,意味很明确——不想以此博取他的同情和安慰。
他收回手,放下酒,脫下自己的外套,沒多猶豫,便将它披到了宋舟身上。
寬大的防風羽絨服将她整個包住,宋舟感受到瞬間包裹全身的溫暖,心裏最後的防線崩潰,瞬間放出了哭聲。
安新彥擡手在她頭上輕輕拍了拍,“哭出來就好了。”
宋舟忽地擡起頭來,轉臉看着他,眼眶裏還蓄着淚,瞳仁卻放出光彩,“我想去找他。”
安新彥心裏沉悶一頓。
宋舟吸一下鼻子,語氣變得有些小心:“你說可以嗎?”
安新彥在自己外套口袋裏翻出紙巾,拆一張遞給她,柔聲問:“你們為什麽會這樣?”
宋舟正準備擦臉,聽見這話眼淚瞬間又盈滿眼眶,她低頭用紙巾按壓眼皮,深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因為我沒跟他去北京。”
“我答應他去,然後又沒去,他就很生氣。”
“他來新疆跑了那麽多趟,我卻一次都沒去找過他,我真的……很自私。”
宋舟緩過情緒,不再哭泣,微微仰頭看向遠方,眼前朦胧的一切似乎在變得清晰。
安新彥微怔道:“我給你打電話那天你原本是要去北京?”
宋舟輕輕點頭。
安新彥慌了一下,下意識道歉:“對不起,我……”
宋舟轉頭制止他道歉,“跟你沒關系,是我自己的問題,我現在能理解他當時為什麽那麽生氣,是我的問題。”
她沒有說是什麽問題,但安新彥看得出來她心裏已經有了決定,她的雙眸猶如雨後的星子一般亮,閃着堅毅沉着的光。
他一向知道,這只小獸有着最頑強的生命力,總是很快就能讓自己振作起來。
安新彥抿一口酒,不再說話。
宋舟把外套還給安新彥,回身從自己帳篷裏拿了件外套披上。
兩人并肩坐在星空下,沉默着喝完酒,安新彥起身道晚安,走回自己的帳篷。
宋舟目送他走遠,回到自己的帳篷裏,拿出手機開始搜索去北京的機票,順便給盧希發消息:【我決定明天去北京找陳孚。】
盧希很快就回了消息過來:【?】
盧希:【不是說分就分誰怕誰?】
盧希:【你的骨氣呢?!】
盧希:【我不許你去,陳孚就是個渣男!!!】
宋舟:【……】
宋舟:【就算分手我也想再見他一面。】
宋舟:【在一起這麽久我從來沒去找過他,每次他來找我,我都在忙工作,留給他的時間真的很少,我其實對他一點都不好。】
盧希:【那是他自願,他想睡你不就得主動點,你別給自己洗腦了,他要是愛你就絕對做不出把你扔半路上的事情!!!】
宋舟:【如果只是圖跟我睡,他完全可以跟我分手另外再找一個。】
盧希:【他找不到呗,就他這性格,誰受得了,也就你菩薩心腸。】
宋舟:【……】
宋舟:【我從來沒有對他主動過,這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
宋舟:【如果是最後一次,我想好好道個別。】
盧希那頭沉默了許久:【我陪你,我怕你再被欺負。】
宋舟:【他不會的,而且我只去一天。】
盧希:【不許拒絕我。】
宋舟:【真不用,等有時間了我去找你好好玩幾天。】
盧希:【你這話我都聽膩了,渣女,天天就知道給我畫餅。】
宋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