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視頻片段 心志
第48章 視頻片段 心志
皇帝面無表情,冷冷的凝視着天幕。
畢竟是大風大浪裏走過來的皇帝,在最初聽聞噩耗的憤怒震動之後,天子依然迅速收攝住了心神,稍稍恢複了理智。但正因為恢複了理智,在聽到天幕抑揚頓挫科普重臣們團結一致反擊天子的壯舉時,他才漸漸覺查出某種涼意。
是的,并非被背叛與欺瞞的恥辱憤恨,而是油然生出的涼意。
劉徹絕非自命不凡的昏暴君主,他久谙人心,當然知道忠誠絕非天經地義的品質,而往往是以利益捆綁的聯系;正因如此,他厚賞重臣從不吝惜,真正是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天下珍寶,吾與賢人共之。
但因利而聚,利盡而散;一旦皇帝無法再給予重臣們新的利益,甚至皇權的交接必然将會碾過他們的屍體,那官吏們的抉擇,還難以猜測麽?
皇帝是聰明絕頂的人物,但正因為聰明絕頂,他才在頓挫之間驟然領悟——這是君臣間絕不可調和的矛盾,已經不是任何權術心計可以敷衍;即使自己真在晚年保持了理智,避免這所謂的“巫蠱之禍”,恐怕掙紮求生的近臣也會炮制出當年趙高與李斯矯诏殺扶蘇的舉措。
如若真發生這樣不忍言的事,天下必将有難以預測的動蕩;為千秋萬代計,為太子計,倒不如——
天子的神色僵冷如鐵,剎那間眼眸中掠過了一絲銳利而冰冷的寒光。這樣的殺機盈目,毫不遮掩,隐約已經是流血千裏的預兆;如若熟悉至尊秉性的公孫弘、張湯等在前,恐怕早已吓得癱軟無骨,言語不能。
但皇帝環視空空蕩蕩的太廟,終究只能輕輕嘆一口氣,醞釀的殺氣消隐無蹤。
當然,這絕非什麽慈悲為懷的憐憫,而是迫于現實的無奈——即使皇帝真狠下心在臨終前清理掉不安分的重臣,他又該用誰來當這把刀呢?
為皇帝做利刃的官吏,難道就不會同樣有自保的渴望,在緊要關口倒戈一擊麽?
至尊的天子一言不發,緩緩盤坐于地,仰視上方光輝燦爛的天幕。
【所以,歷史滑稽往往就滑稽在這裏。皇帝試圖安邦定國的努力,反而為整個王朝招致了最為慘痛的禍患。無法适應新時代的殘黨反戈一擊,終于将高高在上的皇室拖入了血泊中,讓尊貴的天家父子品嘗到了數十年來大臣們臨淵履薄、戰戰兢兢不可終日的惶恐。
應該說,這種歇斯底裏的報複完全超出了年邁皇帝的想象。即使收到了愛子謀反的噩耗,卧病于甘泉宮的天子仍然報有理智,因此反複派遣使者、宦官問詢太子,但環繞老皇帝的近臣們表現出了驚人的一致,無論丞相、外戚,抑或宦官、胡巫,都在激變的關口聯合起來了。他們統一了口徑,果斷向武皇帝封鎖消息,并迫不及待擴大了沖突的規模,幾乎一手制造出巫蠱之禍最為血腥殘暴的一幕。
只能說,即使最為聰明、果斷的皇帝,在被嚴重污染的信息繭房之中,也是做不出什麽正确判斷的。狗急跳牆的近臣們尚且無力左右皇權,但他們能在特定的關口影響皇帝的判斷,那便足以掀起狂風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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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皇帝的判斷力畢竟還是存在的,只要脫離甘泉宮那極為特殊的封閉環境,他依舊能夠獲得準确的消息。
以史料判斷,到征和二年的後幾月,天子應該已經漸漸意識到不對了——歷年巫蠱之案的破綻逐漸暴露,巫師的胡說八道難以自圓其說;而民間冒死為太子伸冤的陳奏越來越多,巫蠱禍亂時的諸國細節似乎也與謀反并不相吻合,這恐怕是天大的……冤案。
但事已至此,即使申明冤案也沒有意義了。太子縱然有千種冤屈萬種冤屈,但父子間兵戈相向卻是不可辯駁的事實,絕非什麽“子弄父兵,當笞”的狡辯可以掩飾;漢以孝而治天下,子女順從父母無所不至,一個舉兵淩逼君父的太子,觸犯了彼時人倫底線的儲君,怎麽還可能安居東宮?!
諸皇子會心服麽?諸大臣會心服麽?天下人會心服麽?
這不是一道旨意可以遮蓋的。要知道,數十年後物是人非,但即使衛太子的子孫登臨帝位,都絕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為祖父平反,只能草草谥一個“戾”字了事。
換言之,在太子被迫起兵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斷絕了一切希望。天下怎麽能有不孝的皇帝?縱使強勢如李二,亦不敢承擔逼迫高祖的責任。
正因如此,在巫蠱之後,皇帝無論如何“思子”、“愛子”,終究也只能局限于個人情緒的表達,而無法挽回政治上慘痛的損失——太子的力量已經徹底崩盤,那麽皇帝計劃已久,打算讓愛子踐行的所謂“守文持靜”的路線,也就此傾覆毀滅,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三十餘年的心血,而今便算是付諸東流。】
大概是憤怒來得太深也太久,當皇帝聽到近臣們蒙蔽聖聽,一手遮天所操弄出的“巫蠱之禍”時,甚至都沒有感到什麽額外的狂怒。唯有在天幕提及征和二年後巫蠱與胡巫洩漏出的種種底細之時,才不自覺擡了擡眉毛。
當然,即使征和二年的自己真察覺出了事件的破綻,那也已經太晚了……皇帝實在太熟悉他手下那些磨牙吮血的獵犬了,當他們走投無路拼死一擊的時候,沒有人可以逃脫這些酷吏的圍捕。
……遲了數月才發覺是冤案麽?那麽想來據兒必死無疑了。
不,甚至不只是太子必死無疑。以酷吏的效率來看,短短數月的空檔已經足夠他們夷滅太子的子孫血親,乃至于姻親舊屬。
至此,東宮的力量,博望苑的力量,皇帝精心為愛子預備數十年的人才,便算是掃蕩無餘,再也沒有恢複的餘地了。
這樣凄慘殘破的局面,甚至還要遠超當年皇帝被窦太後打壓摧折,儒學變革功虧一篑,而近臣被逼下獄自盡的絕境。
……那麽,年邁的自己,又能如何應付呢?
【至此,酷吏們算是獲得了輝煌的、絕對的勝利。依靠短暫的信息差,他們果斷出手,在政治上消滅了皇帝借太子來完成轉型的謀劃,令皇權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慘敗——此時是武皇帝的末年,歷年對匈戰争耗幹了國庫,天下疲怠已極,流民四起;而巫蠱之禍後中樞動蕩,儲位空懸,意味着巨大的權力沖突呼之欲出。
亂民、盜賊、争儲,尋常皇帝攤上一個都是天崩地裂的局面,何況武帝重病纏身,已經風燭殘年?
巫蠱之禍後,将軍李廣利與丞相劉屈氂等立刻聯合,開始勾結內外,大膽謀求儲位。如此肆無忌憚的舉止,既是利令智昏的狂妄,也未嘗沒有審時度勢的陰狠——天下紛亂至此,至尊維持局勢尚且不及,難道還能再開殺戒,繼續挑戰朝廷的底線麽?哪怕為了繼位的平穩,恐怕也只能對大臣們的異動稍加容忍了吧?
政局已經糜爛到了這個地步,再怎麽剛強狠戾的皇權,想來也舉不動刀了。
這是很正常,很符合邏輯的猜想。縱觀巫蠱年間的往事,如果垂垂老矣的皇帝無奈選擇妥協,恐怕後來人都很難指責什麽。】
皇帝眯了眯眼睛。
“……李廣利,劉屈氂?”他喃喃道。
征和二年的皇帝或許是年邁重病,難以把控局勢的皇帝;但元朔元年的皇帝卻春秋正盛,剛硬之氣猶自橫亘胸中。他固然在連番的重擊中勉強保持了理智,但所謂龍有逆鱗而不可撄,哪怕出乎本能,也決計不會容忍這樣挑釁尊嚴的賊臣。
但李廣利、劉屈氂又到底是何等人物?
李廣利實在無可考證,但劉屈氂……劉屈氂,姓劉而能擔當丞相,乃至于觊觎儲位的人物,多半是個不出名的宗室。以這取名的風格看,倒似乎像是中山王劉勝的子嗣——
行吧,想到他寶貝哥哥劉勝那三位數的子嗣,皇帝立刻截斷了思緒。
……這已經不是常人所能記憶的了,還是讓宗正查典籍吧。
【
只是很可惜啊,李廣利與劉屈氂遇見的是武皇帝。
從各種意義上說,武皇帝的煌煌功業固然成就于他的前半生,但他無與倫比的政治才華與天賦,卻恰恰是在巫蠱之亂後的數年淋漓盡致的彰顯出來,由此而徹底奠定劉徹的歷史地位——僅僅看他前數十年平匈奴、開西域、變法制的種種舉止,後世或者還可以歸因為文景的積蓄,歸因為衛霍,歸因為皇帝那無可言喻的天運;唯有巫蠱之亂、太子崩盤後的種種操作,才真正是令人心服口服,不得不俯首送上一句“雄才大略”,或曰“千古一帝”!
歷代皇帝成就功業,固然與自身的才華息息相關,但卻也要仰賴于歷史的進程、前人的積累。正所謂風口上豬都能飛,抛開玄宗皇帝這位著名案例不談,縱使歷史恥辱柱上的常客,如徽宗、堡宗等,前期都是可圈可點的——徽宗號稱“善納谏”、“勤政不怠”、“頗重軍務”,堡宗更在親政後迅速平定麓川之亂,是明朝西南赫赫有名的軍功。這種種的表現,看得出一點昏庸的影子麽?
以歷史而論,當頂尖的明君固然很難,但當前人已經為你預備下了制度與人才時,做個普通的皇帝其實不算為難。畢竟我與三錢的智慧加起來能撼動物理學界,阿鬥有趙雲武侯輔佐,那也是長坂坡嘎嘎亂殺、北伐中原震懾曹魏的猛人嘛。
但這仰賴前人的幸運畢竟不可以長久,而潮水終究有退下去的那一天。當注定的變故驟然發生時,才是最考驗皇帝心性與品格的時候。
不錯,心性。
中原王朝總是強大而穩固的,狂風巨浪也未必能動搖根基。但對順風順水,養尊處優的皇帝而言,巨大的、恥辱性的挫折,卻往往會摧毀他們長久的世界觀,擊穿他們的心防,以至于神智被現實崩毀,因而在癫狂中徹底突破底線,做出種種匪夷所思的舉止。
這種巨大落差所導致的崩潰擺爛史不絕書。唐玄宗開元年間堪稱明君,但安史之亂後大失常态,強硬逼迫哥舒翰出潼關決戰,終究葬送朝廷的所有精兵,致使禍亂波及蔓延,再也不可收拾;堡宗在親征瓦剌之前還頗有些正常人的模樣,但留學過來後就一路堕落,最終竟爾超越徽欽高趙氏三父子,抵達了歷朝昏君仰之彌高的無上境界;縱使英銳如宋神宗,在傾盡心血的五路伐夏慘敗之後,也當廷痛哭,重病不起,致使新法一敗塗地。
有這種種的案例,你就該知道巫蠱之後,武皇帝的選擇有多麽艱難了。】
皇帝深深呼吸,又再次深深吐出。
這是太子太傅教授他平息心緒的法門。太傅衛绾曾經諄諄教誨,說皇帝貴為至尊,縱使天崩地裂,都要有不動心不亂心的氣度。皇帝将此忠言牢記于心,縱使登基至今凡十三年,風霜雪雨備經磨砺,亦從未有過失措昏亂的時候。
但現在……現在,縱使反複吐納,竭力鎮靜,亦難以平複起伏躁動的心緒。
這心緒并非來自聽聞巫蠱後的憤怒,而來自于某種難以自覺的惶恐……皇帝同樣是養尊處優二十九年的天子,再如何猜測揣摩,也難以想象巫蠱後那混亂得近乎天崩地裂的局面;但正因為難以想象,才在不知不覺中生出了惶恐:
自己……數十年後的自己,又會怎麽應付這樣的局面?
【至征和三年,太子誅滅,衛氏外戚一掃無餘之後,劉徹面對了真正的絕境——他的生命已是風燭殘年,他規劃的政治路線搖搖欲墜,他拟定的權力秩序也早已覆滅;而滿朝蠅營狗茍,都是居心叵測的酷吏亂臣,謀奪儲位的陰險小人。稍有不慎,就是當年始皇帝崩逝時的局面。
在面對這樣崩塌潰爛的境地時,其實皇帝所能做的事已經很少了。以歷史而論,如果排除堡宗玄宗等的擺爛躺平流,皇帝所能做的,無非是鎮之以靜,徐徐圖之。下策者不管不顧,遺患于後人,中策者嘗試布局,牽制奸佞,縱然是思慮周詳、十全十美的上策,也只不過是撿拔可用的人才,為子孫留下回環的空間而已。
至于生前再做些什麽……想來已經沒有那個心力了吧。
但武皇帝呢?武皇帝不同,劉徹在征和三年所做的,等同于是将歷史的考核試卷撕了個稀爛,自己給自己打了滿分。
自征和三年起,皇帝平反巫蠱之禍,再次掀起大獄,誅殺一切牽涉在巫蠱案中的大臣宦官及宮人,夷滅劉屈氂、李廣利的宗族;征和四年,皇帝拔擢趙過等擅長農作的大臣,複歸“息民重農”的路線;三月,頒布《輪臺诏》,直言“當今務,在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而已。
換言之,在寄予厚望的愛子暴卒後僅僅一年,皇帝就迅速恢複了理智,以強而有力的動作給出了回複——不存在什麽敷衍茍且的“鎮之以靜”,也絕不存在半途而廢的變革;如果太子已然無法完成改易路線的使命,那麽就由年邁的皇帝,垂死的皇帝,痛失愛子的皇帝,親自來完成。
這是毫無疑義的、生冷而強硬的宣告,意味着變法絕不可中止,而改革必将持續。皇帝已經為變革付出了長子的鮮血,但他仍然要在披荊斬棘中繼續前進,直至生命的終點——即使為此犧牲政治的穩定,即使為此犧牲身後的令名,亦在所不惜。
什麽叫一往無前?這就叫一往無前。
巫蠱之亂是摧毀了皇帝數十年布置的奇禍,足以動搖朝野的絕境;但正因為這政治上絕無出路之絕對的絕境,反而凸顯出了皇帝絕不妥協之絕對決心——所謂葉公好龍,在沒有觸及個人利益的時候,每個變法者都可以是堅決而激進的;唯有這山河板蕩,荊棘虎狼遍于左右的境遇中,才能試探出這場變法的真正底色,或者說,變法者的真正底色。
從某種意義上說,巫蠱之後才是武皇帝一生最閃耀動人,光華燦爛的頂峰。正是在臨終這幾年的艱難、困苦、掙紮之中,劉徹才完整展現出了一個頂級政治家遠邁超倫,無可比拟的素質——所謂超乎于情緒之外,近乎于冷酷的冷靜;所謂精鋼不可奪其志的雄心;所謂一往無前,所向披靡,雖千萬人而吾往矣的決絕。
在最要緊、最關鍵的抉擇檔口,這種斬釘截鐵、死不旋踵的心志,才是區隔庸俗所謂之“明君”與真正千古一帝的差異——只有持握着這近乎于偏執的心氣,那寥寥可數的幾個人方能越過凡俗與庸昧的界限,仰首承接歷史的天命。
但凡在此時洩了那麽半口氣,他們的歷史評價都至少會下滑一個檔次。
但所幸的是,皇帝經受住了這個考驗。
漢征和四年,順風順水的天子終于失去了父輩的蔭蔽,失去了數十年來精心培育的愛子,也失去了他用不盡殺不完數之不清的人才。風燭殘年的老皇帝茕茕一身,孤獨的站在整個大漢緊要的關口上,以他最後的心志與決意,回答歷史最後的疑問。
變法無不以流血始,那麽,高高在上的變法者,你願意為變革付出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