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視頻片段 決策
第51章 視頻片段 決策
“陛……陛下。”汲黯艱難的開了口。
說來奇怪,往日他極言進谏,直斥君非,縱然當面遭遇皇帝暴怒的呵斥,亦從沒有退縮畏懼過;但而今——而今看着長衫緩帶,面色從容的至尊,竟爾一時言語艱難,作聲不得。
這當然不是懾于皇權的威嚴,而是某種難以遏制的茫然。在中大夫眼中,皇帝固然英明果斷,但舉止中頗有瑕疵,所謂“內多欲而外假仁義”,臣下有匡正君主的大義,縱使觸怒皇權,亦無不可。
但觸怒英明皇帝是一回事,在天幕劇透了往後兩千年宏偉的歷史進程之後,要駁斥一位為萬世立法、蔭蔽數十代子孫的偉大君主,那道德與心态上的壓力就實在莫可比拟,縱使中大夫也難以承受。
說白了,與能夠左右數千年走向的歷史的人物相辯論駁議,諸位扪心自問,有那個超凡脫俗的天資麽?
汲公不是胡言妄語的狂生,他很有自知之明,因此也相當狼狽。
皇帝卻恰到好處的展現了仁君的風範。他微微一笑,推來一個小小的陶盤。陶盤上是薄荷水饴糖與糯米一起蒸制的糕點,額外又摻入了當歸藕粉,食用後有平心靜氣的功效。
中大夫俯首謝恩,拈起一枚糕點小心咀嚼。卻聽皇帝悠悠道:
“朕已經命人查過了,這天幕所說的桑弘羊不過是一個商人的兒子,出身甚為猥鄙。哎,朕居然任命了這麽個人物來管理鹽鐵這樣的大政,真正是有愧于朝中忠直大臣的勸谏……”
汲公猛的嗆住了。若非及時以長袖遮掩,恐怕會噴皇帝一身的唾沫。他以手按摩胸膛,喘息半晌後嘆了口氣:
“陛下就非得這樣調笑老臣麽?老臣素日見事不明,當然有錯……”
皇帝眨了眨眼睛:
“汲公是社稷重臣,怎麽能随意調笑?朕嘲笑——調侃的是朝中其他的人。此外,朕提及桑弘羊,也不過是想請汲公點評點評這商人出身的小小郎官罷了。”
中大夫頗為無語的嘆了口氣,只覺得天幕剛剛為他樹立的千古一帝的濾鏡碎了一地,果然這種人物,還是可遠觀不可亵玩……
他沉思片刻,終于點頭應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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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臣會見這桑弘羊一面,與他談一談。此外,臣聽聞長安的工匠中有一些頗善巧思,也粗通經義的人才,臣會盡力為陛下羅致。”
中大夫畢竟是老成謀國的人才,雖然心中已被皇帝說動,但思慮仍然極為謹慎,即使要推薦工匠入朝為官,也要先有個經義的幌子做遮掩,才能最大限度減少朝野的反彈。
當然,這樣的權宜之計不可長久;最根本的還是要解決“技”與“道”的割裂,找到工匠經驗中的“義理”……
這似乎應該找幾個墨家的子弟來斟酌。
皇帝欣然點頭,随即微笑:
“汲公勞苦功高。功高者不可以不賞,朕早已在府庫中預備下了,只要汲公推舉的工匠能于國有大利,朕便會賜予汲公金千斤,絲綢五千匹;還望大夫不要推辭。”
汲公不覺擡頭看了皇帝一眼——賞賜大臣哪有提前告知的?天子此舉,無非是将他汲黯當作了徙木立信的大旗,向朝中百官展示推舉能工巧匠後的巨大利益;有此榜樣在前,想來公孫弘、主父偃等必将一馬當先,争先恐後舉薦工匠了。
……只要于國有利,做大旗就大旗吧。汲公深深俯首:“臣謝恩。”
【如果以漢朝輝煌的産業升級為例,那麽宋代以後的華夏王朝就簡直是不可以原諒——他們的保守、自閉、冷漠是不能用客觀條件來推诿和解釋的。如果宋以後擁有造紙術、火藥與馬镫的華夏都算是被客觀條件所局限的話,那麽交通條件極為原始,尚且只能依賴竹簡來傳遞消息的漢朝,又是怎麽完成它領先世界一千年的技術革命的呢?
歸根到底,産業進步還是一件高度仰仗于人力、仰仗主觀意願的事情。武皇帝時固然得天之幸,等到了戰國至秦以來冶鐵技術爆發的前夜;但技術進步從來不是水到渠成後就可以順理成章瓜熟蒂落的東西,技術的萌芽固然是珍貴的,但注意到這寶貴萌芽的敏銳目光,乃至持之以恒投入資金的強硬意志,才是決定一個文明命運的關鍵抉擇。
如果諸位意識不到這些品質是多麽的珍貴,那麽不妨将眼光放到一千年以後。自唐末五代以來,煉丹術士們開發出的火藥便已漸漸應用于攻城摧堅之中,那麽,面對着這堪稱偉大的軍事變革,足以改寫一切戰場邏輯的技術,大宋——庸庸碌碌數百年的大宋,被蠻夷滅國兩次的大宋,又有何作為?
産業技術的飛躍當然是很珍稀,很罕有的幸運。但僅僅将技術歸之于珍稀與罕有的天命,則無疑是對武帝最大的侮辱。運氣或許是實力,但鑒別運氣、把握運氣需要更大、更堅決,更不可動搖的實力。
如果對武帝的水準與眼光沒有什麽概念,我們可以稍稍舉一個案例。張骞出使西域十餘年,曾在大夏見到了蜀地生産的邛竹杖、布匹,是從身毒千裏販運來的珍物;見多識廣的博遠侯立刻意識到,自蜀地出高原山嶺,必然有一條直通身毒的隐秘商路,而以此轉運漢地的貨物,不但可以避開西域匈奴人的侵擾,還能掌握對外貿易的主動權。
回朝張骞上報了猜想,皇帝的反應是“欣然”,立刻任命張骞為發間門使者,四道并出,鑿通蜀地商路,強力平定西南盤踞的諸夷,“夜郎自大”等逸事,正肇因于此。
當然,相較于武帝開拓西域的偉業,他在西南商道的經營實際上是不足挂齒的。《史記》、《漢書》中均只有寥寥數筆而已。但卻正是這寥寥數筆的小事,反而愈發能凸顯武帝那真正超乎于庸俗之上的雄才大略。
征匈奴與平西域固然是輝煌的功業,但也恰恰因為它無可質疑的戰略地位,歷來便被漢帝視為頭等要事;所謂“複九世之仇”,自文、景以降,從來都是念茲在茲,秣馬厲兵不敢稍忘;執行這偉大的戰略固然艱難,但至少決策上是不存在什麽問題的。歷代皇帝已經反複思慮過了,繼嗣之君只需蕭規而曹随即可。
但開通西南商道就不同了。相較于征伐匈奴歷時數帝的思慮,鑿通蜀地的依據不過只是張骞的一句話而已!
張骞會不會在撒謊?張骞會不會忽視了關鍵的消息?開鑿西南商道的收益能否彌補成本?
每一個問題都無法回答,但偏偏每一個問題都是致命的。換言之,這是極端模糊、扭曲、充滿了信息迷霧的領域,朝廷有一千個一萬個理由拒絕決策,選擇保守,将張骞的彙報一筆帶過。但也唯有在這樣模糊扭曲充滿信息迷霧的領域,武皇帝那種敏銳到吓死人的眼光才超然脫乎群俗之上,真正展現出頂級政治家的能力。
僅憑一個使者在數千裏外的異國他鄉聆聽到的只言片語,就果斷做出國策級別的調整,這在各種意義上都近乎于瘋狂;但武帝偏偏就做了,不僅做了,還做得相當堅決,也相當成功——他耗費巨資開辟的商道,後世稱為“南方絲綢之路”,或曰“茶馬古道”。自漢以降,西南商賦,蜀民生計,多半仰給于此;直至——直至百年以前,華夏最黑暗、最慘酷的年代裏,在所有外援均被切斷的時候,困守西南的中國人所唯一能仰賴的物資補充渠道,還是這條古道。
什麽叫光耀百代的判斷力?什麽叫遺澤子孫兩千年的決策?這就是。
當然,鑒于記載的簡略,要從短短數句分析出武帝判斷的依據,是不大可能了。但縱覽史冊,撫古追今,所唯一能形容皇帝的,恐怕也只有留侯張良的那句“殆天授之”了——真正是蒼天所授,人力很難理解。
說白了,武帝當朝數十年,用人施政上的錯誤算是應有盡有,甚至翻過巫蠱之禍這樣的大車,在政務的具體料理上未必能有那麽突出;真正能令他高舉于歷史的頂點,乃至始皇帝與唐太宗亦有所不及的,恰恰是那種敏銳精準不可思議的戰略判斷——武皇帝在執行上或許翻過車,但至二十二歲掌權伊始,他就從沒有在宏大的戰略決策中犯過一丁點的失誤,有過任何不該有的遲疑。
什麽叫“宏大”?這所謂的“宏大”,影響的甚至不止都大漢一朝。以武皇帝的作風,他決策所遺留的恩澤動辄是千年起步,各種意義上的萬世效法。譬如鹽鐵官營,譬如冶金技術,譬如絲綢之路,譬如西南的商道。如果展開歷史稍稍閱覽,那麽除了各代沿襲不辍的秦制秦律以外,對後世影響最大的制度與體系的變革,大多都發生在武帝的那數十年。
甚至——甚至到了現在,我們回望這一個世紀以來的商業貿易思路,也能發現某種驚人的即視感。
所以說,後人還真是沒有創造力呢,對吧,武皇帝?】
皇帝相當矜持,而又謹慎的咳嗽了兩聲。
“……其實後人也還不錯。”他很謙虛的說道:“朕看那個姓李的唐太宗,就很有創意麽。朕聽聞他施政的種種舉措,也頗受啓發,很有共鳴。”
正襟危坐的汲黯面無表情,只是平靜的看着至尊的天子。
皇帝稍稍有了些不自在:
“汲公想說什麽?”
中大夫深深嘆了口氣。
“我知道陛下想聽什麽。”他道:“但論阿谀奉承,臣确實不如公孫弘等。”
皇帝:…………
好吧,他剛剛暗戳戳引用一句唐太宗,的确是要以此比興,旁敲側擊的炫示自己的燦爛功業,俗稱凡爾賽;如若此時有明事理的大臣恰到好處捧上一句,那效果便愈發渾然天成,弄不好還能記入史書稱作一代嘉話。但現在——現在讓中大夫一句實話,徹底毀了個幹淨。
當然,要是真有史官在冊,大概也能寫個千古留名的典故出來,不過典故的蘊意就似乎不太符合皇帝的預期了……
天子的臉垮了下來。
汲公渾若不覺,淡淡的繼續:“……不過,陛下遠見卓識,聖明燭照,天下無可比拟。傳聞說黃帝見一葉而知天下将秋,想來也只是如此了吧。”
皇帝不覺愕然:“汲公不是說不會阿谀谄媚的麽?”
“這是臣的實話。”中大夫心平氣和道:“此外,既而天幕有言,臣自然會贊同陛下開拓西南的舉止。只是巴蜀多山地,還是要徐徐圖之的好。”
【當然,要以武帝時的成果來苛責宋及以後,未免有點不近人情。畢竟制度有發展有成熟,接近成熟的制度已經相當于屎山代碼,能跑就別亂動。
但成熟的制度恐怕不能做茍且的借口。畢竟,後一千年的歷朝歷代并非是改不動或不能改,而是在搖籃中當了太久的嬰兒,沉溺于溫柔鄉太久太久,以至于已經忘了當初出發的勇氣。
當然,鑿空西南實在是迥非人力可及、堪稱神來之筆的決策,後來人難以複刻,也不足為奇;但在科技面前的目光短淺,就實在是萬難理喻。
與通常的想象不同,偉大的、革命性的技術,并非剛一誕生就輝煌燦爛,所向無敵;但事實恰好相反,在正常發展中,新技術的胚芽往往是醜陋而弱小的,遠遠敵不過已經龐大、成熟的舊技術,更遑論寄生于舊技術之上的利益集團——所謂百萬曹工衣食所系,你要換技術,你問過依賴于舊技術牟利的高官顯貴了麽?
而今的冶金歷史,往往重點講述漢武帝時高到不可思議的鐵産量,描繪技術更新後宏偉的高爐、層出不窮的鍛鐵技藝、遠超世界同期的鐵器質量,仿佛武帝的技術革新只是輕飄飄揮一揮手,幾張旨意後便天下雲集響應。但實際上呢?實際上他遭遇的挫折恐怕不計其數。僅以發掘的結果看,除了那些精巧而科學的選址以外,更多的則是煉鐵的事故現場——高爐爆炸、木炭焚燒、鐵水倒湧,你能想到的生産事故武帝朝全都老老實實挨過一遍,不少爆炸現場甚至毗鄰長安上林苑的遺址。
毗鄰長安上林苑,那等于是在京畿重地、皇帝的腦門前放炮仗了。皇帝怎麽想還不好說,僅僅驚恐畏懼的公卿百官,都能用口水将冶鐵場淹沒。
但有趣的是,在武帝死後對鹽鐵官營口誅筆伐的賢良文學們,而今竟然看着關中的高爐一個又一個的炸,連長安帝都也接連被鐵水火焰震動,卻連一點陰陽怪氣的諷刺都沒有。
總不能是他們改性了吧?
——僅此一點,皇帝那種堅剛不可奪其志的執行力、意志力,那種百折不撓的偏執,便可見一斑了。
考慮到這種決心,那宋、明及以後,那就實在無可言語。當然,以後一千年的絕大多數皇帝與武帝比,那都委實太侮辱武帝了——這些人甚至都沒有走到技術升級失敗、事故頻發,要面對政治壓力的地步;僅僅一丁點的挫折,便足以讓他們裹足不前,乃至倒退。
大宋開國前火藥已經出現,但朝廷廢弛軍務,無視武備,在長達百餘年的時間門裏,火藥竟爾淪為制造鞭炮與煙花的材料,迅哥兒辛辣的諷刺,正源于此。明朝時倒要好那麽一丁點,仰賴于成祖皇帝的英銳果決,早期還在建造寶船探索西洋,沒有落下大航海的風潮;但兩三代皇帝以後子孫不肖,随便一個“國家多事,百姓勞苦”的理由,便抛廢了數十年所有探索海洋的努力。以至于嘉靖朝時倭寇東犯,朝廷所能掌握的水師,竟然還不如漁船!
喔對了,徹底終止寶船下西洋的舉措,正是在堡宗手上。
現在知道什麽叫禍害遺千年了吧?
當然,宋明以來的君臣總是有很多很多的理由,無論“國家多事”也好、“百姓勞苦”也罷,都是很正當、很冠冕的借口。但世界永遠是殘酷的,設若我們展開這兩千年的畫卷,将歷代的國力勾勒為曲線,那麽歷史的趨勢便呼之欲出:
——自漢唐以來輝煌萬丈的上揚之後,便是跌宕起伏,卻又不可遏制的一路下滑,這後一千年當然也有奇人異士、明君賢臣,但個人的努力不過是曲線中小小的波動,終究是落花流水春去也,最是人間門留不住。
畢竟,能夠左右整個歷史進程的,并非什麽奇謀詭計,亦非經典倫理,而是某些樸素到近乎簡陋的東西。譬如能日出鐵一噸的鋼爐,譬如代田法,譬如蜀地與西南的商道。
當這些東西的餘蔭終于耗盡,文明也便終于窺伺到了衰落的氣息。
當然,熱力學告訴我們,世界總是趨向于混亂、無序與衰落,只有堪稱偉大的人物,才能逆潮流而上,給予時代重大的改變;同樣的,規律也終究無法扭轉,無論多麽偉大的人物,也都僅僅只能在熵的洪流抵抗片刻而已。
建元初年的時候,武皇帝曾在宏偉廣袤的上林苑縱橫馳騁,以為大漢就像骊山高聳的古木,雄偉壯盛,将永遠不會枯萎。但現在人們知道,沒有不散的宴席,一切都有個盡頭。
但沒有關系,沒有關系,每一個偉大人物的宿命都是不斷去改造的舊世界,這個故事是注定失敗的,但請盡自己能力往前走,能走多遠就走多遠。黑夜是漫長的,枯冷與死寂是世界的宿命;但在文明的火焰熄滅之前,總可以盡力護送着它繼續前進,直到傳遞給下一位足以擎起火炬的人物。
所以,奔跑吧,奔跑吧,武帝陛下,在黑夜還未到來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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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幕悄然消逝于虛空之中。皇帝平靜理一理衣衫,徐徐地斟了一杯酒。
天子的衣袖逶迤垂下,偌長袖面竟無絲毫的抖動,足可見心情鎮定之極。若非臉上兩個碩大的黑眼圈,倒真有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淡然。
但汲公可就沒有這樣的從容了。他兀自呆呆望着半空,心中天人交戰,猶自在思索天幕所說的種種——無論是所謂影響兩千年的“雄才大略”、抑或隐匿于國運之後,那些看似瑣屑的“技術”,都給老成持重的中大夫帶來了莫大的刺激,一時竟爾反應不得。
皇帝斟酒完畢,推過來一個小小的玉盞。汲公驟然驚醒,手忙腳亂下拜謝恩,但起身後卻并未喝酒,而是躊躇着說出疑問:
“陛下……陛下聽到這天幕的種種,不知……”
百般疑問堵塞于汲公的喉嚨,一時讷讷不能出口。
皇帝卻只微微一笑。
“朕?”他平靜道:“朕還要繼續奔跑。”
言語中如此直白的引用天幕殷殷的期盼,天子的用意已然不言自明。
汲黯瞠目片刻,終于深深拜伏了下去:
“臣唯有效死力而已。”
皇帝正襟危坐,安然受了老臣的這一禮,也就此定下君臣之間門心照不宣的契約。
汲黯恭恭敬敬行了再拜的大禮,起身後将禦賜的美酒一飲而盡。他鄭重放下酒杯,終于聽到天子平靜的聲音:
“昨日朕斥巨資開啓天幕,除換來了這段講解之外,還特意從天幕處換來了一件小小的寶物……”
他抖一抖衣袖,從中抽出了一卷白色的絹帛:
《數理哲學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