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預約
預約
和陳懿吃完最後一頓午飯,暑假真正來了。
風卷着溫吞的熱浪,陽光穿進玻璃,像擰亮一盞難以躲避的燈,照在周顏雙手上。
她被烤得發燙,把手縮進窗框陰影。
桌上四個女孩,三個聊着暑期實習的話題。她們口中的地點分布遙遠,天南海北地跑,因此抱怨舟車勞頓,抱怨選錯了最辛苦的專業,最後抱怨盡管如此,可能仍落不到轉正名額。
“顏顏,你暑假不實習嗎?”
旁人問是無心,周顏心裏磕絆,塌了一塊兒下去,搖搖頭答:“不實習了,家裏有事。”
能抱怨是幸福,周顏連抱怨的機會都沒有。翻開朋友圈,幾個同門上了新作品,本科同學跟着電視臺跑大西北,字裏行間都在喊累。可周顏反複看,把他們的作品、文字、表情咂摸再咀嚼,品出來的是炫耀。
與此同時,周顏在家裏選婚宴的菜式,場地裝飾的顏色。她的課本裏密密麻麻,是光影和敘事,落到生活實處的,是啰啰嗦嗦的油鹽醬醋。
且沒有人能真正幫她,助手很多,給的意見不勝枚舉,每一條最終還須周顏點頭或搖頭,實際上徒增人員管理的工作量。
裴昇在莫斯科忙碌,他不僅是二人之間的經濟支柱,他肩上擔着萬餘人的飯碗,缺席婚禮繁瑣的前期準備,周顏無法有怨怼,甚至不敢耽誤他的時間,問問他對菜品和顏色的喜好。
這類問題太瑣碎,放在他的眼前,和桌案上精煉的文件相比,煙火味兒重得像一場玩笑。
一旦想到這是管中窺豹,她未來的日子,只會比現在更孤立無援,周顏只剩嘆氣。
暑假的第四天,周顏第十次修改菜品,長長地閉着眼,将菜單轟轟烈烈撒出去,又被人一張張撿回來疊放好,一絲不茍放在她右手邊,周顏猛吸口氣,缺氧的感覺反而加深。
隔日駱珲來敲門,要笑不笑地站在門口,問她,“嫂子昨天發脾氣了?”
周顏發窘,胡亂抓了抓頭發,回身往沙發裏躺,“沒有的事,只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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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的人逐漸動起來,駱珲接受那份被她解體又重組的菜單,有條不紊地推進。周顏聽得豎起耳朵,心頭稍有松快。
從未想過裴昇會讓駱珲來幫忙,或許是知曉周顏不愛結交新朋友,駱珲和她認識得夠早,雖然話談不上幾句,至少不會尴尬。
可真的不會尴尬嗎?起初一兩年裏,周顏坐在裴昇身邊,碰見有駱珲的場合,都像一塊外強中幹的石膏,毫不費力一捏就散成粉末。
總以為駱珲會諷她,目标換得比天氣還快。男人一貫受不了女人移情別戀太迅猛,即使原本不喜歡,也會萌生奇怪的占有欲。
一兩年以後,周顏發覺駱珲竟然規規矩矩,甚至開口喊“嫂子”,她驚得一身雞皮疙瘩,抿唇不肯應聲,被裴昇攬着腰笑話膽小。
故事最初,駱珲才是餘覃和周顏的捕撈對象。地産大亨第三任妻子所生的第四個兒子,在繼承順位上吊車尾,不必卷入豪門紛争的恩怨,卻源源不斷有錢花,綜合來看性價比最高。
當時駱珲對周顏記憶深刻,她足夠好看,獨自一人站着時,莫名有冰裂的破碎感。
不溫不火地幾次碰面後,一回頭她竟然被裴昇看中。
駱珲驚愕之下,第一反應是慶幸,尚未來得及對周顏做點什麽,否則他也該成為裴昇的清理對象。
這些千回百轉的驚訝,周顏當然不知道,駱珲不敢對任何人說。
沙發上睡一場再醒來,駱珲已經離開了。落地窗前放下編織簾,織得像網又像紗,遮擋最濃的夕陽光。
周顏躺着編織的光點裏,與世隔絕般聽着外面的人說話。
有人在切菜,刀刃篤篤撞着砧板。有人在澆花,落水聲淅淅瀝瀝。他們談論明日炎熱的溫度,談論半夜是否落雨,新曬的棉被受潮怎麽辦。
種種聲音穿梭在周顏的身體,她好像和人們在同一個世界,又好像走進渺無人煙的屏障中。
人人都有奔忙的事情,她本來也有,可惜被抓來做了不擅長的,辛辛苦苦也做不好,最終被人代勞。
她躺得骨頭酸,咯吱坐起身,從果盤裏撿一顆橘子吃。
不知何時跌在地毯的手機,忽而叮的一聲。
周顏彎腰拾起,屏幕自動解鎖,彈開那則消息。
“周顏女士,您的民政局登記預約已成功,請在預約時間內到場辦理。”
周顏驚得咬不住橘子,對半分的果肉啪嗒摔到地上,尚在分析這則消息的真假。
“明早九點四十到機場,你和司機一起來接。”
裴昇的消息躍至眼前,文字靜默無聲。
莆園內外,勞碌的聲音乍然消隐,周顏耳中轟鳴,慌忙在心中問自己。
你真的準備好了嗎,獨自面對生活中的一切玻璃渣。
你真的準備好了嗎,當一顆腎髒即将公之于衆。
她是船,是漂流瓶,被一層層浪推到海中央。
機場高速路沒有鳥,盡管江城是個多鳥的城市。
周顏碩士入學的第一個作品,拍的便是濕地中的鳥,學名叫做豆雁,灰色絨羽背身,一雙黃色腳蹼,會上岸游蕩。
第一眼見時,周顏以為是野鴨或野鵝,肚皮貼地,歪歪扭扭的鳥科動物,翅膀是一對退化的裝飾品。
沒想到它忽然振翅騰空而起,周顏被吓了一跳,失手摔了相機,一下跌坐在草叢裏,緩過神後笑得喘不上氣。
這不是江城的鳥兒,每年冬天從雪域飛來作客,探進沉湖濕地裏飽餐,義務做人類的觀賞對象。
周顏發現它們竟然是一夫一妻制的鳥類,頓時覺得有趣,隔開幾百米距離,拍它們成群結隊的畫面,從日出追到星光漫天。
沉迷至忘記時間,一天午夜時分,被裴昇從淤泥上撈起。冬季的嚴寒從泥土地起,她趴在羊毛地毯上,擋得住肉眼可見的灰塵,擋不住無孔不入的寒意。
裴昇碰了碰她的腹部,手落在羽絨服上,滑開一片刺骨的冷,眼色掉進冰窖,一言不發抱起她回車上。
車程過半,把周顏一雙手揉得軟乎發燙,裴昇悶聲開口問:“你拍的是什麽動物?”
“候鳥,叫做豆雁。”周顏興致盎然,打開相機給他看。
陽光在水面牽成一條線,波紋起伏堆到岸邊,豆雁在湖中水面小憩,遠看像不會沉底的灰墨點。
“豆雁。”裴昇複讀一邊,微微點頭,“這将是我第一個讨厭的動物。”
汽車穿行于黑夜,車窗外寂然無聲,暗得讓人喪失視覺,唯一能看見的是車廂內,照明燈下、相機屏幕前,裴昇若無其事的臉。
他不像開玩笑,也許月白風清,無限接近夢境的時分,說什麽都顯得合乎情理。
總有這樣的瞬間,讓周顏覺得,她不僅可以從裴昇這裏得到錢,還能貪婪地獲取一些愛意,哪怕稀薄至極,比不上竹籃打水後殘留的濕意。
從前她收到奢侈品,來自更早一些結交的男士,成品店中千篇一律的logo,可以在她手上,也可以在任何一個女人手上,周顏甚至不拆包裝盒的緞帶,毫不猶豫賣掉換錢。
後來收到裴昇送的第一個禮物,一枚古法黃金手镯,內圈鑿刻她的名字,周顏感受到一行如心跳起伏的凹凸,第一次不舍得拿出去換鈔票。
就怕她手裏的稀薄情誼,被她輕易販賣,此後成為絕版物,再也回不到她掌心。
然而她始終在不确定裏浮沉,通過一些細枝末節,尋找他愛的脈絡。但又有另一些節點,可能暗示他只是修養如此,體貼是下意識的習慣,而非愛意自然流露。
“怎麽會有人被民政局系統通知,才知道自己要領證的?”陳懿诘問她,怒其不争,“你真的沒脾氣,如果是我已經要生氣了。”
周顏為陳懿的話失神,想厘清問題出在哪裏。
為什麽不生氣?她坐在車裏,再度想到這個問題。
飛鳥讓周顏憶起被愛的痕跡,民政局短信就是橡皮擦,一鍵抹除這些痕跡。她好像把婚姻當做流程,一條黑色滾滾向前的傳送帶,她坐在傳送帶盡頭,面無表情組裝每個環節,拼成“婚姻”二字,通過質量檢驗的綠燈,摔進集裝箱。
機械過程不需要情緒,情緒是效率的敵人。
周顏重新開始否定自己。
不如做點理智的事,再多換點錢,整理沒有她名字、看上去無所屬的禮物,擺在待價而沽的位置。
晨起打了幾個哈欠,此時車內無人,周顏又蔫着打哈欠,無所事事看空曠的停車場。僅隔一道白牆,外面的停車場已經水洩不通,這裏标了“VIP”,寬敞得無聊。
左側車門一開,周顏回頭看,裴昇的淺灰色襯衫堵在門框,是異國的陌生氣味。
他拎着一個小巧的禮盒袋,俯身坐進來。舟車勞頓的倦怠像酒後微醺,發絲沒做刻意梳理,懶散在額角。
“拆開看看喜不喜歡。”裴昇把禮盒抽出來,巴掌大小的方盒子,躺着一條鑽石珍珠項鏈。
勾環上細細一道,又刻着她的名字。
這時猛然想起,裴昇送過的禮物,無一例外都有她的名字,沒有可供販賣的。
“喜歡,好漂亮。”
項鏈剛躍入雙眼,視覺還未傳遞至腦神經,周顏已經本能答喜歡。
一晃眼後細看,發自內心覺得确實好看,又喃喃重複一遍,“真的很好看。”
裴昇被她逗笑,喉結震動,疲憊瞬間消散,解開項鏈要幫她戴上。
一只手撈起她的烏發,在掌心束成一把黑,白嫩的後頸肉毫無防備在他眼前,玫瑰金的鏈子挂上去,恍然像勒一塊脆弱的奶油。
他指腹頓住,按着她的後頸,來回摩挲項鏈,須臾間留下一道羞赧的紅痕。
僅有二人的私密空間,他聽見周顏呼吸急促,貼着她皮膚的手指逐漸收緊。
司機取了行李箱,快步趕回來,拉開後備箱一一規整。
密不透風的鐵殼,出現第三個人,旖旎從外敲破。
“你去買條煙。”裴昇冷不丁說。
駕駛座門剛剛拉開,司機甚至還未摸到方向盤,意料之外看見裴昇抽出一張卡。
“好的,裴總。”他應聲接過。
合門離開時,聽見周顏甕聲輕問,“你不是不抽煙嗎?”
司機雙眼放大,忽然頓悟了什麽,往外的腳步越來越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