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搞砸

搞砸

止痛藥的效果在夢裏退去,周顏緊閉的雙眼裏飄着黑色的海,密密麻麻浮起雪花般的痛點。

她睜開眼,一塊平靜的白色天花板,空無一人的單人病房,遮光窗簾嚴絲合縫關着外面的世界,分不清此時此刻。

送來時已經昏昏欲睡,持續失血的人通常都嗜睡,挑玻璃渣的動靜硬生生讓她清醒過來。後來忙忙碌碌包紮好,醫生憐憫地開了止痛藥,安慰她白如紙般慘淡的臉。

裴昇喂她吃藥,看她安安靜靜睡着,沒有說一句話。

大抵還是生氣的,她一時沖動,理直氣壯變成理虧,留下不得不調解的爛攤子。

可困意不講道理,在痛覺消散後沉沉撲上來。周顏耷拉眼皮,看着裴昇守在床邊的側臉,朦胧的黑色略過後,再睜眼病房已經只剩自己。

病房外的聲音又遠又近,像飄來蕩去的水紋。周顏聽見季女士的聲音,竭力壓低音量,溢出幾聲尖利的斥責。

婚禮、鬧事、不像話……她囫囵聽不連貫,幾個關鍵詞串連成她的罪狀。

其實不用想,當瓷盤碎開,周顏的耳邊已經響起季舟陵的聲音,步步緊逼的幻聽,伴随瓷片震動的嗡鳴,周顏早知道會來到這個時刻。

從始至終,她這位婆婆對她沒有滿意過,只是礙于裴昇的堅持,硬生生接納了周顏。

面對不合格的兒媳婦,季舟陵的忍耐程度出乎意料。周顏不再為季舟陵的刻薄話難受,最起碼季女士隔着一道門,沒當面把話甩到周顏臉上。

“不要說了。”裴昇的聲音乍然出現,隔着大門,聽起來同樣朦胧。

“每年的律師費,不就為了這點事?”他的心情好像仍然找不到波動,像他一絲不茍的衣衫,平日裏找不到褶皺,“人沒事就行。”

季舟陵終于忍不住拔高音量,令周顏清清楚楚聽到每一個字,“我的忍耐是有限的!你想繼續,那就讓她乖乖在家裏,當好她的花瓶!”

聲音沉下去,随腳步偃旗息鼓。周顏動了動嘴角,身體裏墜了一顆鉛球似的,正往無底洞拉扯她脆弱的□□,往下的黑暗沒有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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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後,周顏徘徊于痛與困倦時,裴昇推門進來。

只有他一個人,周顏稍稍松口氣,她不想此時打起精神面對季舟陵。

“已經通知爸媽了,待會兒就到。”裴昇坐下來,看她包紮的紗布處,指腹摩挲紗布邊緣,“藥效是不是退了?再吃一顆?”

周顏腦袋遲鈍地反應了一會兒,“爸媽”指代的是周恪庭和餘覃。

比起稱呼季舟陵為“母親”,她更不适應裴昇嘴裏說出“爸媽”二字。他坦然接受了身份的轉變,他們都接受了,貫穿始終的錯位感,內耗的糾結,都是她一個人的獨角戲。

後知後覺才想起心慌,周顏垂下眼,虛聲問道:“我媽是不是很生氣?”

頓了頓又問,“你媽媽是不是也很生氣……”

周顏感覺腦袋重新轉起來,匆忙而無目的,想起什麽便問。

“陳懿呢?她現在還和許則沣待在一起嗎?”

“被我打傷的女人嚴不嚴重?”

“許則沣到底想幹什麽?”

裴昇默默聽着,逐一回答她,“她們都有些生氣。陳懿已經送回去了,那個女人和你一樣在療傷,我不清楚許則沣想做什麽,但我已經聯系過你們校領導了。就算為了你的胳膊,他也會付出代價。”

最後,裴昇嘆口氣,盯着她滲血的紗布,“你問了這麽多,怎麽不問問我有沒有生氣?”

周顏聽着,雙唇翕動,沒發出聲音,她無言以對。

“我想你應該……”

“氣死我了!”餘覃驟然推門而入,像一個強行闖入的休止符。

病房大門撞在牆壁,搖搖晃晃回到門框。周顏看着她的母親,身後緊跟着試圖安撫的父親,忽然發現她真像餘覃,她們都沒有好脾氣,只是善于表演好脾氣。

“你在想什麽!你跟人打架,你什麽條件你跟人打架?”

周顏扮乖巧,低眉順眼先垂下頭,努力讓自己看上去怯懦,一言不發地看着餘覃,可憐地祈求她收起怒氣。

“你知不知道你……”餘覃忽然剎住話頭。

她生氣時不管不顧,不賣任何人面子,但餘覃發現自己不能再說下去,當着裴昇的面,差點把周顏身體的事和盤托出。

“繼續睡吧。”餘覃停住腳步,不再提周顏的身體,替周顏向裴昇道歉,“又給你添麻煩了,剛才在外面碰見你的母親,她和我交談過……”

“沒有的事。”裴昇猝然起身,神色如常,只是腳步變得匆忙,不願周顏聽到後面的話,“我們出去談吧。”

再度醒來時,周顏看見一束夕陽,被窗簾擠成細細的一條,像一根金色的繩子,橫在她沉重的身體上。

餘覃坐在床邊打盹,眼皮在夕陽下微微顫動,幾秒後感應般倏然醒來。

“噢,你醒了。餓了嗎?”餘覃揉着眼問。

窗外有風,樹葉簌簌翻飛,那條細細的光忽而抖動,晃進餘覃疲憊的雙眼,她低垂的肩膀像被某些事物壓着,無力再擡起來。

但她已經開始喋喋不休,新的預警計劃在她腦海裏成形。

“裴昇和你爸爸去見律師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我下午在走廊碰見你當年的主刀醫生,他還進來瞧了瞧,幸好不影響你的身體。不過我怕他哪天對旁人說漏,把你動過手術的事講出來了,你說我們要不要先給他塞個紅包?醫生應該不好收,我晚上打聽打聽他的家人需要什麽……”

一層又一層,一片又一片,愧疚的壓力是無形的,重量是具象的,把周顏的骨頭一寸寸壓彎。她平靜地躺着,如暴雪後瀕臨斷裂的樹枝,聽見身體吱呀作響。

“我搞砸了,媽媽。”周顏不想哭,也沒料到開口是哭腔,“我不想繼續了,也不想你繼續了,我們要這樣沒完沒了隐瞞一輩子嗎?”

餘覃怔住,空張着嘴,留在她呆愣的臉上,像一個破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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