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信任
信任
新鞋子的氣味,陪着周顏走了很久。
從營地大門,直到沙漠橡樹林,嶄新的氣味像一條突兀的尾巴,跟着她到太陽最盛的時候。
周顏站在樹蔭下,将遮陽帽的帽檐往下壓,綠葉的氣味被風吹走後,皮靴的氣味又泛上來,她低頭便能看見那雙尺碼正好的女鞋。
仿佛看見裴昇的手握住她的腳踝。不同于這裏任何男性的手,幹淨修長的指節,沒有明顯的勞作痕跡,需要仔細撫摸,才能感受到指腹輕微的筆繭。
她拍完日間的橡樹林,婆娑樹影在她腦海裏來回晃動,烈日下無從遮掩的油綠反光,像一片微風過境的湖水,落進她眼裏無休止的波光粼粼。
隊長的身影出現于空曠處,身邊是望不到邊際的起伏沙丘,裴昇沒有跟來。
周顏默默看了幾秒,直起身子将鏡頭關上,拎着三腳架随大部隊換光線更好的位置,心裏卻不平靜了。
沒見到裴昇之前,她僅僅是害怕,等一只遲遲未落地的靴子——她知道裴昇遲早會來,因此每一秒都提心吊膽。
周顏預設過她将面臨的狀況,在她的想象裏,裴昇應當是愠怒的。周顏做好了抗壓的準備,做好了在沙漠裏繼續奔逃的準備。
一切準備都被裴昇輕輕放下,他一如既往從容自若,甚至有空幫她挑選新鞋子。
他憑什麽不生氣呢?
周顏盯着夕陽下的橡樹冠,渾黃的光暈從樹葉間穿過,晃入她失神的視網膜。她本能地閉上眼,黑暗中漫開一片白光,聽見隊長在遠處喊“收工”。
心不在焉整個下午了,周顏感到驚愕,在她不知不覺中,竟然連夕陽也錯過了。
拍夜景的隊友接手她的設備,周顏的雙手忽然輕飄飄,沒了正經事務分心,她那些不可控的失落感更嚴重。
回去時沒有騎駱駝,周顏坐在大巴車裏,沙漠的夜色一成不變,青灰色原野在月光下起伏,城市的燈光像遙遠的星星,在颠簸中緩慢放大。
幾十分鐘後,大巴終于駛入霓虹的勢力範圍,柏油路變得開闊,又因兩旁緊挨的建築而顯得擁擠。
周顏最後一個才下車,接過房卡慢吞吞找自己的房間。
房門傳來“滴”的一聲,微微彈開的門縫洩出暖光,周顏聽見窸窣的動靜。
她眉頭一皺,推開門往裏看,一雙熟悉的手工皮鞋,往上是養尊處優的手。裴昇坐在沙發上,擺弄着幾個相機組件,不經意擡頭看她一眼,淡聲道:“你回來了?”
這種場景熟悉又陌生。
過去的日子裏,坐在沙發裏、被落地燈罩住身影的人應該是她,穿過夜色一身疲憊歸來的,應該是裴昇。
現在完全對換了。
“聽你隊長說,你沒帶裝備來,所以我幫你添了一些,東西都在這兒了。”裴昇擦擦手起身,面色如常,“既然你回了,我也該走了,畢竟我們只是朋友。”
他話說得平淡,一張臉也平風靜浪,字裏行間才溢出一些不虞。
房內燈影波動,裴昇站起來,便遮住落地燈大半,拉長的影子蓋過周顏,一步步往門口靠。
二人擦肩而過的時候,周顏伸出手,輕輕地拉住他。
指尖先擦過他的手背,沒能抓住他寬大的手掌,只勉強勾住他兩根指頭,這種鏈接搖搖欲墜,但裴昇停住了。
于是周顏收緊手指,讓她的指尖像彎鈎,更緊地勾住他。
她喜歡這一刻,能從他故作平靜的眼底,看到許多鮮活的波動,确認他有一些濃烈的情緒,是因她而誕生的。
“幹什麽?”裴昇垂眸看她發顫的指尖,明知故問,“要留我?”
“不想留下嗎?”周顏也學他,将問題推回去,“那你走吧。”
她松開手往房間深處去,摘下頭頂松垮的遮陽帽,馬尾辮在背後散開。
走不了幾步遠,裴昇的氣息壓過來,一只手兜着她的腰,将她抱起扔進裏間的床上。
天旋地轉之間,周顏的心髒在失重感中漂泊,被裴昇壓回實處。
嘴唇傳來微弱的鈍痛,裴昇吻住她。
周顏很快亂了氣息,舌頭不受自己控制,被裴昇擺弄着,找不回自己的主導權。
沒來得及開燈的房間,周顏模糊的視野裏,看不見裴昇的面容。但他的情緒無比清晰,通過他不再克制的吻,扣着她身體壓進他的胸膛,讓他們心髒與心髒緊挨着跳動。
差點脫下衣服時,周顏口袋裏的手機忽然響了。裴昇頓了頓,最終停下等周顏接通電話。
徐隊長的聲音響起,邀請周顏去本地餐廳聚餐,這是周顏加入團隊的第一次聚餐,席上特意點了一只烤全羊。
“好,我當然會去。”周顏匆忙起身,撥弄她被揉亂的頭發。
旖旎的氛圍在她心裏單方面消散,融入創作團隊是此刻更重要的事。
她走到洗漱臺前,鏡子裏是一張被吻得濕紅的臉。周顏心虛躲避鏡中的自己,叮叮當當翻出化妝瓶,想要掩蓋臉上的痕跡,即使幾分鐘後會消失殆盡。
鏡前燈光落在皮膚上,像照一塊冷調的玉。周顏倉促地往臉上撲粉底,柔和的光被水汽霧化,映得她眼底朦朦胧胧,不得不傾身往前,靠鏡子更近一些去看。
微微塌下的腰被一雙手按住。
周顏渾身一震,看見鏡中的自己被裴昇困住。
“我、我趕時間……”周顏抖着手,快要拿不穩粉撲。
“你繼續。”裴昇沒有停下,低着頭往下看,一張臉沉在陰影裏。
抽出皮帶的動靜格外紮耳,皮革與布料摩擦的聲音,聽得周顏一陣戰栗。
“別……現在不行……”
周顏悄悄往前躲,被裴昇輕而易舉拉回來。
“繼續化妝。”裴昇微微用力,看着鏡中晃動的周顏,聲音不自覺啞了,“不是趕時間嗎?”
他掐住周顏的下颌,迫使她回頭,承接他綿長的吻,幾乎切斷她獲取氧氣的所有縫隙。
鏡子裏的周顏搖搖晃晃,化妝品被撞得東倒西歪,一張臉沁出細密的汗。
裴昇在她身後,完全包圍她的身體,瞧她臉上越蒸越紅,忍不住發出低低的笑聲。
“臉越來越紅了,顏顏。”裴昇含着笑意,撫摸她的臉,鏡中是她恍惚的眼睛,“這樣怎麽出去見人?”
鏡子逐漸模糊,浴室蘊起潮熱的霧氣,周顏将粉撲捏得發皺,斷斷續續把粉底蓋滿整張臉,很快又被汗水暈開。
她已經無力修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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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在出來時,周顏守在攝影機後,抖了抖帽檐的細砂,一瓶礦泉水已經見底。
今天輪到她早起拍日出,晨昏時分的橡樹林很相似,只是光照來的方向截然相反,落在樹葉上的角度不同,反射出來的顏色也不同。
周顏起初憂心忡忡。
她從被窩裏起來時,窗外還是夜深人靜的模樣,一顆星星獨自留着。周顏随意看了一眼那顆星星,身後響起細碎的動靜,裴昇也跟着清醒了。
擔心裴昇會心血來潮跟着她去現場,周顏收拾背包的速度變得飛快,腳步連得緊,恨不得飛起來。
順利拍完日出,周顏沒發現裴昇的影子,她淺淺松口氣,吃隊友送來的早餐。
巴掌大的羊肉包子,在她手上冒着熱氣。周顏怕燙,将肉包撕開一個口子,金湯色的油汁淌出來,滴滴答答挂在衣角。
她低呼一聲,不敢有大動作,怕撞到肘邊的攝影機。
“別急,我來。”鄭麟抽紙幫她擦拭,抻平她的衣角,頭微微低下去。
這是他們離得最近的時候,一個不算危險的緊急時刻。
周顏聞見彌散的羊肉香,被朝陽洗滌過的□□饑腸辘辘,已不在乎那幾滴油印子,正想對鄭麟說不要緊。
日光下停了一輛越野車,裴昇和徐隊長從車上下來,逆着光散漫踱步,他的臉正對着周顏的方向。
看見鄭麟和周顏的距離,一個陌生男人逾越社交界限,幫周顏仔細擦拭着什麽,且在她看起來沒有受傷的前提下。
裴昇的腳步陡然停下,大腦宕機了兩秒,又看見周顏主動往後撤,與鄭麟分開一些舒心的距離。
沙漠橡樹給出一排并不綠意盎然的背影,周顏與鄭麟不近不遠地說着什麽,沒有一個字能落盡裴昇耳中。
徐隊長仍耐心地和他講,經營一個紀錄片團隊需要什麽,不僅要考慮經濟因素,更重要的是人身安全。
這些話在他耳中來回蕩,變成逐漸消散的波紋,裴昇聽不進去了。
遙遠的樹影下,周顏刻意躲避他的目光,決心演好“朋友”的戲碼,因此疏離是必要條件。她扶着攝影機,在鄭麟的指導下擺動鏡頭,然後擡起頭露出雀躍的笑。
這樣的場面對裴昇而言,絕對是沮喪的。他不得不承認,即使捧再多金銀珠寶,把它們堆砌到周顏面前,也無法令她如現在笑逐顏開。
她站在廣袤的世界裏,不施粉黛的一張臉,不能稱之為紅潤或白皙。
因早起和勞作,她的臉上挂着黑眼圈,疲憊地微微向下垮。周顏是憔悴的,被日曬和風沙折磨得有了痕跡。如一根被桐油養護得綿潤的梨花木,從室內滾落到戶外,暴風驟雨也過,烈日當空也過,得到許多深深淺淺的劃痕。
不完美的、粗糙的,前所未有的漂亮。
裴昇愣住。上一秒他還在糾結,是否要狠心将她帶回去,現在他有了答案。
“謝謝。”裴昇溫聲道,“您可以再和我說說工作室的細節嗎?”
忽然的風沙令他眯起眼睛,看不清遙遠的愛人的影子,卻聽見她的笑聲,載着風浪送過來。
後來便跟着徐隊長返回市區,對方向他詳細介紹了國內目前的紀錄片市場,一個不算賺錢的行當。
“如果要投資,我個人來說并不推薦您投資這個領域。”
“沒關系,也不是所有事都為了收益。”裴昇不以為意,撥弄手心一枚鏡頭蓋的開關,“況且收益不僅僅只有金錢這一種形式。”
情誼或者快樂,也是收益的一種。
傍晚來了一場雨,撲在茶室的窗邊。這裏難得有一場雨,轟轟烈烈的水滴,被風卷着摔到地上。
裴昇結束了視頻通話,對面是徐隊長推薦的運營團隊,談話的過程還算順利。
他剛挂了視頻,又翻出周顏的號碼,聽筒裏還只有風聲。
“下雨了嗎?我這裏沒有,可能只是局部小雨。”周顏淡淡說。
“等我。”裴昇不願再玩普通朋友的游戲,他空出的時間不多,不想留個心結在這裏。
他開車往沙漠區,夕陽埋在雲層背後,露出一點點金色,如即将燃盡的炭火,最後一點明滅的光。
雨比他稍早一些抵達沙漠區,車燈掃過拍攝地,高矮不一的模糊身影裏,裴昇很快發現周顏所在的位置。
她抱着自己的相機,蜷着身子,頭頂蓋了一件男士外套。車燈晃到她臉上,水汽濡濕的碎發貼着她的臉頰,上面一雙濕漉漉的眼睛,怔愣地望着裴昇。
“上車。”裴昇看見她身邊站着的鄭麟,變得有些煩躁。
眼見她把頭頂的外套扯下來,遞還到鄭麟手裏,又接過對方替她拿着的水杯,一系列友好又日常的動作,隔着一扇車門,分割成他和他們。
回程的路裴昇沉着臉,他的不悅顯而易見,可周顏只是偷偷看他兩眼,欲言又止。
到酒店房間裏,四下無人的夜晚,提前叫好的晚飯送進來,擺在周顏放電腦的桌上。
她正想吃一口,填填她咕咕亂叫的肚子,看見腳邊一個打開的行李箱,裏面規整裝着裴昇的衣物,合上便能離開。
食欲瞬間蒸發殆盡,周顏抖了抖手,明白裴昇今晚或明早就要離開,害怕他要拖着她一起離開。
“不吃了嗎?”裴昇冷聲道,他對鄭麟的怨氣延續至現在。
周顏沒有給他回答,她的手腕被裴昇握住,整個人像被拎起的雛鳥,跌進他的懷裏,又被壓入床中。
床墊震得人暈暈乎乎,周顏被裴昇的氣息淹沒。他冷着臉吻她,洶湧着起伏的情緒,吻又變成輕咬,咬她軟糯的下嘴唇,像只餓獸侵襲。
“你幹什麽……”周顏推他,但耗了一天體力,實在推不動。
他的身體像銅牆鐵壁,緊繃的肌肉壓着她,變成搬不開的石頭,仿佛要從此鎖住她。
“我不會……跟你一起走。”周顏在喘息中擠出這句話。
吻随即停了。
裴昇伏在她頸窩,默默良久,倦怠地笑了,“你最知道怎麽讓我生氣。”
他撐坐起來,背對着周顏,低着頭不知目光落到哪裏。
“我聽隊友說了,你今天一直在和隊長聊紀錄片團隊的事。你就是這樣,要麽解決我,要麽解決別人,你和季舟陵沒有區別。”
周顏往外走,回到她的桌前,她對裴昇充滿危機感。
這回輪到裴昇看她的背影,她挺直背脊撐着她的尊嚴和勇氣,又像一直蜷縮的刺猬,豎起渾身的刺。
裴昇嘆口氣,緩緩道:“我明早确實要走,但我不會帶你走。你不信任我,是我的問題。”
“我想記住你在這裏開心的樣子,用來檢驗我以後做得夠不夠好。但是你對着別人笑得太開心了,我忍不住嫉妒。”
裴昇靠近她,幾步之外停下,把他的行李箱拉上提起,手懸在空中頓了頓,最終還是輕輕撫過她的發頂。
“別擔心了,我今晚住別的房間。”
門被合上,周顏遲鈍地擡頭,看着紋絲不動的門板,發現裴昇真的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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