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百子櫃前·一
第8章 百子櫃前·一
自出山腳下,自出鎮因山得名,背山面湖,居綿延丘陵之中,集山水滋養,雲裏霧中,靈氣彙聚,盛産草藥。鎮兩端分立兩處村落,坡南村繁華,近出山官道,與鎮子相接,多商鋪食肆;坡北村寧靜,近山中幽林,與林徑直通,多農田院落,是尋常老百姓世代居住的地方。坡北與市鎮交通顧名思義,翻過一坡便是,兩村百姓之間并不見外,時常來往,山路也這麽歷經數百年行踏,暢通無阻。
可對于身懷六甲的白雲兒來講,往常半日能翻過坡去,天黑前能尋到鎮上,他這次卻從日出一直走到了月上中天,才到達他的此行目的。
蘭圃客棧。
此時,客棧大門自然已經門板緊鎖,只在一側留了個小窗,裏頭應當坐着守夜之人,多半還打着瞌睡,僅是以防夜裏有客官來投宿。畢竟自出山腳下,除了這一個自出鎮,那便只有荒郊野嶺,再無村落了。游方在外的行者,但凡過這自出山,便沒有不在鎮上落腳的。
白雲兒認得來蘭圃客棧的路,前兩年他還曾在這兒小住過一段時日,眼下,這也是他唯一可以投奔的地方了。他先是低頭扯了扯衣擺,将那粗布外衫使勁再向下拉長些,嚴嚴實實地蓋住隆起的腰腹,然後才埋着頭,于月光之下邁着急步子往客棧側門的小窗處,輕輕敲了幾下:“掌櫃的……有人麽?”
這既不是游人出門踏青的節氣,也非商隊頻繁路過的時分,大晚上,也就留了個小跑堂的在酒櫃旁看閑書,看着看着就一腦袋栽下去睡着了,口水都能把書頁打濕。白雲兒不敢喊得太大聲,怕驚動太多人,敲窗戶也只敢輕輕地在木板上叩幾下,一直沒見到有人來,才又提了提音量,朝裏頭喊了句:“住,住店!”
那跑堂這才醒了過來,提着油燈,揉着眼睛,從小窗戶中探出身子來,“客官可要住……喲,這不是,出岫堂的小掌櫃嗎?”
白雲兒驚了一驚,随後仍是點頭,輕聲答道:“……是我,你們少爺還醒着麽?能否容我進去,在你們前庭将就半晚?我明日早晨再找他,可以麽……?”
“小掌櫃哪兒的話?少爺若是知道你來,在夢裏也要跳起來呢,你先進來,我去喊他。”那人立刻将一側門板搬開,讓白雲兒進了裏頭。
白雲兒這才認出來,這人還不是尋常跑堂,而是一直跟在邱嘉禾身邊的侍從阿祥,跟他也還算熟識。阿祥似乎沒瞧出他身形的異樣來,直接便往裏跑了,一邊跑還一邊對着白雲兒吆喝:“我們老爺夫人前兩日剛啓程,往京城去,游山玩水去喽……”
聽見說老爺夫人不在,那客棧裏此時多半是邱嘉禾當家,白雲兒松了一口氣。
邱嘉禾是白雲兒多年的好友,自孩童時兩人便認識了,這幾年也多有來往,是他在走投無路時會第一個想到的人。
身為蘭圃客棧邱老板的獨子,邱嘉禾可謂是含着金湯匙出世。“邱”是整個自出鎮的第一大姓,十戶人家裏有六戶是姓邱的,祖上多半也沾親帶故,但旁人若只提起“邱老板”這三個字,那指的多半便是蘭圃客棧的老板。邱嘉禾從出娘胎就帶着難愈的小兒哮喘,邱老板為了給兒子治病,在他六歲時,便帶着他翻過坡去,尋至坡北村最深處、最靠近入自出山的無名小徑處,尋到了據傳是五湖神醫坐鎮的醫館,出岫堂。堂主診斷,邱嘉禾的哮喘若要根治,需要日日至出岫堂服藥,持續兩年,一日都不可間斷。邱老板在鎮上的生意又不能不管不顧,而出岫堂堂主醫術高明卻性情古怪,既不願意外人在堂中居住,故不讓邱老板家中的侍從和奶娘來照料小少爺,又清高孤傲,只肯治病,不肯收邱老板的錢財以代為照顧兒子。眼看着邱老板要給堂主跪下了,忽然,幾個大人瞧見角落裏的兩個孩子——邱嘉禾拿着幾個小石子,彈着抛着,一旁則蹲着四歲的白雲兒,正一臉崇拜地看着新玩伴,亦是唯一的玩伴。
這小娃娃長到四歲,身邊也沒個年齡相仿的青梅竹馬,似乎有些不妥。“……算了,錢是不必了,小少爺的日常出穿用度,請邱老板定時差人送來便是。”沈芳村無聲地嘆了口氣,目光從小徒弟的身上,緩緩移回到面前的老板,那一絲暖意轉瞬即逝,又恢複至處變不驚的淡漠。
一想起師父來,白雲兒的心中便一陣揪痛,腹中也陣陣緊繃,喘氣也跟着困難起來。他有些恍惚,許是走了一整日山路,實在太累了。幸而此時,熟悉的聲音傳來,飽含着驚喜:“小雲!你怎麽來了?”
白雲兒應聲望去,只見到邱嘉禾正披着一條大毯子,睡眼惺忪地朝他走來,臉上還挂着傻乎乎的笑:“怎麽大半夜的才來敲門?也不提前帶個信過來,沒出啥事吧?”
一見到童年好友,白雲兒的心才算是安定了一些,略帶苦澀地沖他笑笑:“真是打擾了,半夜三更把你喊起來,本來打算在外面先将就一晚……”
“嗨呀,咱倆誰跟誰呀!來,來我屋裏,明兒再給你收拾客房。”邱嘉禾攬過白雲兒的肩膀,摟着他往裏頭走去,“……嗯?這天氣,你穿這麽多,不熱嗎?”
白雲兒縮了縮身子,搖搖頭,沒有答話,跟着他一路進了卧房。
“咱倆也好多年沒有一塊睡了,也就是在出岫堂那會兒,我怕冷,夜裏老去鑽你被窩。來吧,今晚咱倆一鋪——我的媽呀……”邱嘉禾将床上的被子稍微推向一邊,轉過身來看着剛進屋的白雲兒,兩只眼睛幾乎要從眼眶裏掉出來。
白雲兒正将外袍脫去,露出裏頭貼身的輕薄衣物。而衣衫底下,是他圓潤隆起的孕腹,挂在纖細的腰身上,随他的輕微呼吸起起伏伏。
邱嘉禾手裏的枕頭掉到了地上,“這……幾個月了?”
白雲兒擡手扶向腹底,稍微托着些許,也低頭看着自己的肚子,“快有六個月了……”
邱嘉禾朝他走了兩步,伸長手想要去扶他,卻又不知如何下手,手臂停在半空中十分尴尬,“應該只能是你師父的吧?”
“嗯……”白雲兒輕點頭,如常地推開了邱嘉禾想要攙扶他的手臂。
“那他人呢?”
“走了……”白雲兒面露一絲傷痛。
“又走了?!”邱嘉禾大喊起來,“幾時走的?又上哪兒了?”
白雲兒沖他豎指噓聲,示意他小聲一些,“第二日早上就……我也不知道他去往哪兒……”
“什麽?這,這老淫賊!”邱嘉禾跺腳痛罵起來,“就這麽丢下你一個不管!”
“我師父不是老淫賊!你別亂說!”白雲兒一時激動,也跟着大聲起來,“這事,這事怪我!是我算計他……他怎會知道,我竟然這就……”話說至末尾,他卻紅了眼圈,懊惱之餘還帶着委屈。
是白雲兒算計了出岫堂堂主,這話邱嘉禾倒是信的,畢竟全天下,大概只有堂主他徒弟能算計一把徒弟他師父,其他人近他三尺都給凍成冰條兒了。況且白雲兒對他師父的心思……唉,邱嘉禾多年前便知了。
“你就知道護着你那寶貝師父……罷了罷了,先睡吧。”邱嘉禾将被子往地上一扔,然後又些恐懼地看了兩眼白雲兒的肚子,“你睡床,我打地鋪吧。”
“那怎麽行?咱們一起睡吧,湊合一下……”白雲兒忙把邱嘉禾往床邊上拉,“或者你睡床,我睡地上,反正我習慣了,出岫堂的床板和地板也差不多。”
“你就老老實實睡床吧,”邱嘉禾将白雲兒輕輕按坐到床上,“我……我上賬房睡便是,那邊也有床鋪。”
白雲兒這才緩緩側卧下去,蓋着陌生的被褥,一夜睡得甚不安穩。夢裏幾回出現師父的身影,一身月白,眉目漠然,周身有淡淡藥香環繞,一切如舊。
但他并不看向自己,只是朝前走着,越走越遠。
終于是久違的古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