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百子櫃前·四
第11章 百子櫃前·四
白雲兒沒撒謊,他确實不如邱嘉禾他們想的那般單純。男歡女愛乃人之常情,普天之下,沒有哪本醫書會繞過陰陽調和之說,而直述房中之術的典籍,出岫堂中也有不少,白雲兒還奉師命謄抄過。沈芳村自然大大方方地将所有內容教授給徒弟,還曾提點過他,月盈則虧,水滿則溢,若過幾年,白雲兒有于夢中自溢精元,那都是正常的,無需恐慌。至于纾解的方子,沈芳村則開出四個字——“上山采藥”。
師徒二人每逢入山,不走上兩個半時辰都到不了半山腰,入山後還得在林間細細搜尋所需藥材,耗時不定,然後還要背着極重的籃子再下山回家,半條命都交待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之中了。每次這般勞累下來,白雲兒都恨不得睡足一整日,夢裏都只剩下一級一級的石階,哪還有什麽別的亂七八糟?
所以若是問白雲兒男女之事,他或許張口就能吐出一長串的壯陽方子,臉不紅心不跳,但也僅限于此了。說他不好奇此事的滋味,那是不可能的,尤其邱嘉禾日日在他耳畔叨叨,後街小巷中怡紅院的姑娘們個個都好看,若是圖冊上畫的姑娘也有這種臉蛋,那他便日日只看着圖冊就是了。
“……這麽看來,你也不是不想讨媳婦兒,怎麽每回相親回來,你娘就差指着你鼻子罵呢?”白雲兒搞不懂好友的心思。
就前兩日,邱夫人回來的時候氣得直跺腳,嘴裏不住嘟囔着“敗家玩意就是要氣死我”,還沖過來拉住白雲兒,“小掌櫃,你若是有看上哪家姑娘,或者公子也成,幹脆你先成親算了!你師父不在,換我給你說媒便是,我看哪日小掌櫃家的孩子都能打醬油了,我們邱家這敗家子還沒個影兒呢!”說完,她也不等白雲兒反應過來,氣沖沖地就上樓了,剩下邱嘉禾垂頭喪氣地跟在後頭。
“我們去相親,也見不着人家姑娘,都是和人家父母吃飯。”一提這件事,邱嘉禾自己也是一肚子怨氣,“上來就嘩啦嘩啦抽出來一張畫卷,我看好幾家都找的同一個畫師來畫,根本個個姑娘模樣都差不多。你說這看畫像能看出個什麽花來?就憑這一張紙便讓我定終身,我才不幹!”
白雲兒似乎有些懂了,“噢……”了一聲,略帶同情地看着邱嘉禾:“那你自己心裏頭,是想找個什麽樣的姑娘呢?新月眉?柳葉眉?怡紅院門口那種秋波眉?”
邱嘉禾卻擺了擺手:“你不明白,我想找的是那種,書裏頭的那種感覺。”
“書……?畫冊裏頭?”白雲兒小聲地問。
“不是那種畫冊!是正經書!”邱嘉禾瞪他一眼,“什麽’回眸一笑百媚生’,什麽’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什麽’魂牽夢繞’,什麽’悠哉悠哉,輾轉反側’……那才是情意,那才是命定終身,心之所向,那才是至垂垂老矣之時亦不覺悔的婚事。”
邱嘉禾說得手舞足蹈,卻不聞身旁的人答腔,扭頭看白雲兒一眼,發現他目光渙散,似是神游物外了。“小雲,想什麽呢?喂!怎麽說兩句就走神了?莫非你……有心上人了?”
回眸一笑百媚生,是在無名小徑中,沈芳村以枯枝做杖,走在他前頭時,回身催促他走快些,看着自己氣喘籲籲時偶露的笑意,連在冬日他都有感漫山回春;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是他至今仍覺度日如年,只因沈芳村不在身邊;
魂牽夢繞,是他在潮濕溫熱的甜膩夢境中醒來後,師父二字猶在嘴邊;
悠哉悠哉,輾轉反側,是他連來客棧做客,也将沈芳村未帶走的一件外袍,裹在自己的枕巾之下,多少晚徹夜未眠,只擁着那件外袍獨自數着日子。
“我想,若你說的這些,便是情意與終身,那我大概知道了。”白雲兒先是面露掙紮,随後漸漸堅定下來,“我的心上人,從來便是我師父。”
邱嘉禾一開始還不相信白雲兒的話,覺得這家夥只是太少與除他師父以外的世界接觸,分不清師徒情誼與愛慕之間的差別。他帶着白雲兒偷偷去了一回怡紅院,雖然付不起與姑娘開上房的高價,但在雅座喝兩杯酒的小錢還是有的。他故意觀察着白雲兒與陪酒姑娘之間的來往,發現自己這位好友當真對如花美眷一點兒意思都沒有,于是他揮揮手,又喊來了小哥兒,但白雲兒依然除了喝茶吃點心以外便沒別的動靜了。
直到白雲兒終于又收到了沈芳村的信,那一刻,邱嘉禾便明白了,他當真愛着他的師父。
白雲兒的臉龐自接過信封那一瞬,便亮了起來,雙眸閃閃發光,展開信紙的指尖都有些發顫。他一目十行地讀着,眼珠子上下滾動,又驚又喜的神情在面上全藏不住。邱嘉禾站在他旁邊,咬着自己的指甲,盯着他心裏直嘀咕。
這家夥,對他寶貝師父的情意,怕是能把自出山給撼得動搖起來……
“師父要回來了!”白雲兒讀完了信,擡頭喜悅地看着邱嘉禾,眼中帶着幾分濕潤。
“可不是麽,他這一去都兩年多了,還不回來,難不成在外面都有家室了?”邱嘉禾直直盯着白雲兒,輕聲說出有些駭人的話語。
白雲兒果然愣住了。他完全未想過此種可能,聽邱嘉禾這麽一說,倒是有些道理。他的腦中立刻浮現了沈芳村與他人親密攜手的場景,不由得胸中一痛,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
“逗你玩兒呢!”邱嘉禾忽然又露出慣常的玩世不恭來,笑着拍了一把白雲兒的肩膀,“怎麽可能呢?你那師父跟個和尚似的,除了你以外,誰能近他身?哪有姑娘願意嫁他?下輩子吧。”
白雲兒這才跟着笑起來,低頭又讀了一遍信,随後将信紙仔細疊好,與先前的信全部一齊收起珍藏。
沈芳村在信中交代了他歸來的大致時間,還囑咐白雲兒,自己要揀個日子回家,出岫堂該重開了。
當時的白雲兒只顧着欣喜若狂,并未疑惑為何沈芳村會知道自己不在出岫堂。他在離開之前特意給信差留了話,若有他的信,直接送到蘭圃客棧便好,反正整個自出鎮就一個信差。收到信之後,白雲兒很快便收拾好了行囊,翻過坡去,重新張羅起了出岫堂。空置了一整年,在往大門上重挂上葫蘆之前,還有不少功夫呢。
沈芳村離開自出鎮整整三年,歸來之時,正是春日。
他帶着滿腹病例,接過白雲兒已替他依照先前信中所述整理好的初稿,立即着手編纂醫錄;他還背着從五湖各地搜集回來的各色罕見藥材,請村裏的農戶試着栽種;他仍身着離開時同一件月白長衫,三年間磨損不少,看着舊了,但幾乎一塵不染;他手中唯一提着的錦盒,印着大縣城裏頭最貴的酒家的名字,是他們的招牌糕點,遠近馳名,價格不菲。這十多年來,白雲兒也就吃過一回。
“再遠些的地方,帶回來便不新鮮了。”沈芳村如是道,說話時笑意淺淺,“為師特地托店家在底層放了堅冰保鮮,才能這麽提着帶回來。去熱上吧,趕緊吃了。”
出岫堂重新開張,一切如故。
而白雲兒一直未向邱嘉禾明言的“算計”一事,是發生在沈芳村回來一年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