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吃完飯, 楊帆帶她去辦入職手續。

人事處的大姐叫王霞,渝州人,得聞她是榮省人後, 十分熱情, “小寧啊, 榮渝不分家, 晚點我把你拉進同鄉會裏哈。”

“王姐是你們同鄉會的會長,搞團建活動一流。”楊帆恭維道:“看得我們每回都眼巴巴的流口水。”

王姐被誇得彎起眉眼,“流什麽口水?你加把勁把我們慧慧追到手,以後團建還能少了你的份?”

楊帆被調侃得嘿嘿一笑, “在努力中、在努力中。”

“光努力不行啊, 你得有方法。”王姐一副過來人口氣傳道授業,“這追女孩子和治病一樣,得對症下藥,像慧慧這樣直線條的女孩兒, 你就得單刀直入,下猛藥……”

寧安然從旁聽着不覺失笑, 還別說,就昨天傍晚她對兩人的觀察來看,王姐的“藥”沒準能切中要脈。

楊帆聽得頻頻點頭, 表示受益匪淺。

講得口幹舌燥的王姐喝了口水, 側頭看向寧安然:“小寧啊, 你男朋友有了嗎?”

“我已經訂婚了。”寧安然眼也不眨地說。

“已經訂婚了啊, 那還挺早的……”王姐面露惋惜, “本來同鄉會裏還有幾個很不錯的小夥子……”

寧安然笑而不語, 話題到此結束。

辦完入職手續, 領來工作牌、制服和三大本紀律手冊, 楊帆開着車帶她繼續熟悉基地的布局和環境。

高州是我國最大的航-天城,基地內醫院、學校、商店一應俱全,一圈轉下來,時間已近傍晚。

最後一站,楊帆帶她到來問天林,執行每一位航天新人入職的必要程序——祭拜航天先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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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紀念碑下都是高州基地成立以來因公犧牲的航天人。”楊帆神情凝重地介紹:“他們有的是執行任務時出事故犧牲的,有些是日益成疾倒在了工作崗位上,還有的是舍己救人……”

夕陽染紅了天際,遠處橘灰色的雲朵層層疊疊地堆積在一起,橙紅的光印在莊嚴的墓碑上。

寧安然跟随楊帆一排排祭奠過去,逐一記着墓碑上所記載的每一個事跡。

和常人想象的英勇和豐功偉績不同,他們中大部分人都只有寥寥幾筆,簡單、平凡,如同現在工作生活在這裏的萬分之一,在屬于自己的領域和崗位裏發出螢火之光,可正是這些光一點點彙聚起來,才變成了天上最亮的星星。

寧安然慢慢走着,努力去記住這些平凡的先輩,心情沉甸甸的。

倏地,一個名字闖入眼簾——周霂成。

緩行的腳步猛然頓住,心口一擰。

周霂成?

腦中跳出一段對話——

“寧安然,你這代簽水平也就老張看不出來。”少年指着她試卷上的家長簽名,嫌棄地說:“你這兩個‘寧’字,寫得一模一樣。”

“那也比你家名字世襲好。”寧安然反唇相譏,鄙視他又在家長簽名欄簽下了“周司遠”。

少年彎唇,大筆一揮,把簽錯的名字劃掉,再筆走龍蛇地寫下三個字:周霂成。

“這位就是周工的父親。”楊帆低沉的嗓音将她從回憶裏拉回來。

她擡眸,遲緩地問:“他是怎麽犧牲的?”

“在一次援外的聯合試射中,發射塔爆炸,老周工和幾位國外的專家全犧牲了。”楊帆表情凝重地介紹着:“老周工是發射系統的專家,是袁老的得意門生,咱們現在仍然在使用的Z3-J7就是他設計的。”

Z3-J7,火-箭二級發動機的同泵游機,除了和二級主機一起在高空為火-箭提供持續的上升動力外,還承擔了末速修正、姿态調整等任務,衛星、飛船等能毫無偏差地推入軌道,全靠它們。

這些都是寧安然在培訓資料裏學到過的關于Z3-J7的記錄。但在記錄中,關于研制的工程師,資料上只有一個代號——動力系統3號。

沒有周霂成的名字,除了內部人士,外界至今并不知道他對航天事業做出的特殊貢獻。

寧安然垂眸,注視着墓碑上刻記的生辰。

“老周工走的時候,周工才16歲。”楊帆沉痛地說。

——

周霂成犧牲那天,寧安然和周司遠正在北城參加“國才杯”決賽最後一場的即興演講。

周司遠抽到的順序在她前面,演講主題是“無限”。和過去每場比賽一樣,他的表現自信、松弛,從物理學的“熵增定律”作為切入,生動形象地講述着關于生命、科學、宇宙和思想的“無限”……展現了非常紮實的口語素養和思辨能力,贏得一片掌聲。

陪寧安然在後臺候場的張廣興奮得兩眼放光,直嘀咕:“穩了、穩了。”

舞臺燈光照亮少年的臉,耀眼了整個會場。

快問快答環節結束。周司遠步履潇灑地邁下臺,全然不顧張廣和其他選手的目光,擡手揉了揉她的腦袋,“不要緊張,我等你一起領獎。”

語氣篤定而狂妄。

寧安然注視他坦然明亮的眼眸,心中的羞窘和緊張一掃而空。落落大方地點了點頭:“好!”

可惜,當頒獎嘉賓念出她和周司遠的名字,宣布他們打破了賽會記錄,成為“國才杯”有史以來的雙冠軍時,揚言要和她一起領獎的少年再次失約了。

“他家裏出了點事,有人把他接走了。”張廣的話宛如一把尖刀霍地紮進寧安然的心裏。

望着貼有他名字的空座位,寧安然驟然回想起夏令營結束的那天……眼皮突突直跳。

頒完獎的那個晚上,她在酒店等到了他的電話:“對不起,又放你鴿子。”

他用混不吝語氣,輕描淡寫地告訴她:“我得去給我爸收個屍。”

**

再見周司遠,是在一個禮拜後。

短短幾天,他整個人瘦了一圈,原本就深邃的眼眶更凹下去,素來挂在散漫笑意的臉上褪去,黑色瞳仁布滿了紅血絲。

他穿着白襯衫,黑褲子,腰間系着一根細細的麻繩。

看見一直坐在樓梯上等候的她,周司遠擡手覆上她的頭,聲音啞得不像話:“不是讓你不要等?”

她在他掌心下仰起頭,望着他瘦削淩厲的下颌,眼淚止不住地往下落。

就在那一天,在昏暗的樓梯間,她知道了周霂成和宋沁的故事——

“她比他小8歲,是在菜場認識的,他幫她揪住了小偷,她幫他怼了無良魚販……”

21歲的宋沁彼時還是北城師範大學的學生,才情相貌樣樣出衆,是無數男生心中的女神,不僅本校,就連隔壁幾所高校也有不少人慕名而來,追求者幾乎踏破了師大女生宿舍樓下的那塊鵝卵石路。

然而,宋沁偏偏對周霂成一見傾心,哪怕得知他喪偶還帶着個4歲的女兒也沒能阻擋她陷進去。朋友極力相勸,家人千萬個反對,周霂成更是再三拒絕,一次次狠心将她拒之門外。

“他堅決拒絕,除了覺得自己年齡大,有孩子外,更多是不想讓她吃苦。”周司遠平靜地說着。

周霂成是從事動力學研究的,師從動力學泰鬥袁仁教授,一直做火-箭、飛-船等研制工作。那時,正值中國航天事業剛起步,作為中心重點人才和袁老的得意門生,周霂成被委以重任,承擔了好幾項技術攻關和研發,沒日沒夜地幹着。

周霂成的前妻和他是同門,也在航天中心工作,當年是由袁老牽線定下了這樁婚事。婚後,二人各自紮在不同的攻堅項目上,五年來,相處時間不足5個月。

他們把時間和精力都傾注在航天事業上,為共同的夢想奮鬥着,甚至獻出了生命。

在前妻因公犧牲後,家人朋友們一直勸他再找一個伴來照顧年幼的周書瑤,但周霂成堅決不同意,“嫁給我和守活寡有什麽區別,我不想再害了人家姑娘。”

只是,他未曾料到會遇到了捧着一顆真心愛他的宋沁。

“我媽當年追他轟動了整個航天城。”周司遠撇了下嘴,緩緩複述着母親的“老生常談”——

“我每個禮拜都給他寫信,除了寫我怎麽喜歡他,還把那些中外情話全給他來了一遍。結果,誰曉得他們是涉-密單位,所有寄進去的信全都要被拆了檢查,于是……”宋沁聳肩,“全中心的人都知道我有多酸了。”

而周霂成則摟着她說:“誰說酸,大夥兒都羨慕我認識了個大才女,文采斐然。”

宋沁還說:“我還約他看電影,他每次都不答應,有時候幹脆不理我。我就幹脆買兩張票,在外面等到開場,再進去,一個人占兩個位置,看完我再給他寫信,告訴他電影講了什麽,然後,下次再接着約……”

不僅是直抒胸臆的大膽示愛,年紀輕輕的宋沁還會細心地照顧着周霂成的生活,她會幫他囤冬天的菜,她會替他縫好破掉的制服,會在寒冬半夜背着得了肺炎的周書瑤去敲醫生的門……

周霂成是內斂的、深沉的,宋沁卻像一個大火球炙烤着他,融化着他,讓他一點點淪陷,最終放棄理智決定愛一回。

他用盡全力說服宋家二老,終于在宋沁畢業的第二年,娶到了她。婚後,二人如膠似漆,宋沁開朗大方,為人善良,把周書瑤帶得特別好。很快,他們還迎來了愛情的結晶。

周司遠出生後周霂成雖然依舊忙碌,也常常十天半月的出差,但多少還是能擠出時間陪他們。那幾年,也是他們一家四口最美好的時光。

這一切終止在周司遠5歲那一年。

航天中心"916”工程正式啓動,周霂成被選為工程動力系統主要負責人。

秘密地幹、靜靜地幹、锲而不舍地幹——這是從“916”工程技術經濟可行性論證啓動起,國家對所有科技人員的要求。于是,周霂成和一大批當時最頂尖的科研人員隐姓埋名、舍家忘我地紮進了偉大的載人航天事業中。

宋沁就是在這期間患上癌症的。為了照顧她,周司遠的外婆強行将他們接回了江陵。無奈,兩次手術都沒能留住她。

“我媽走的時候,邊上就只有我一個人。”周司遠啞聲說。

準确的說,宋沁癌症複發後一直只有周司遠。那時候,周書瑤在英國留學,而宋家二老不堪打擊雙雙卧病,年僅13歲的周司遠用瘦弱的肩膀扛起了照顧外公外婆和媽媽的重擔。

混黑空蕩的樓梯間裏只有他沙啞低沉的聲音。

寧安然聽着他平靜地敘述自己如何每天五點不到就起來給母親制作流食、聽着他是怎麽從一開始蹒跚地背宋沁上下四樓做化療到後來輕而易舉打橫抱她去樓下曬太陽。

聽着他怎樣冷靜地擦拭清理母親大口大口嘔出的血,再半夜清洗被血浸透的校服和襯衫,再聽着他一次次在病危通知書上簽下周霂成的名字,最後又是如何跪在病床前,握着母親漸漸失去體溫的手無聲地哭泣……

“她快走前,意識已經混亂了,常常拉着我的手喊他的名字。”周司遠把臉別向一邊,聲音裏帶哽,“她跟他說好疼,說想他,說不想死、說不要離開他,說愛他,也說怨他……”

“但等她清醒了,她又一遍遍告訴我,‘阿遠,別怪你爸,你爸爸在做一件很重要、很偉大的事,他很愛我們的’……”

淚水從下巴上簌簌滑落。

寧安然擡手抹去,眼睛裏的水汽卻揮之不去。

“我媽臨死前一直望着門口,她一直吊着那口氣在等他,想見他最後一面。”周司遠仰起頭,喉結在艱難地滾動着,良久,他才哽出一句,“可直到她火化,她都沒等到他。”

十年前,周司遠到最後也沒有告訴她,為什麽他的父親不能回來。

十年後,在熟讀了那些記載在資料的信息後,寧安然已知道答案——宋沁走的時候正是争八保九的關鍵期,周霂成根本回不來。

争八保九,是916提出初期,國家設立的目标,争取9-8年發射方舟一號,确保99年實施。然而,一直到9-7年下半年,方舟飛船才剛剛處于初樣研制的階段,很多技術尚在突破和實驗之中,其中技術難度最大的正是周霂成領導的發動機推進系統。

一邊是國家任務迫在眉睫,一邊是摯愛之人命懸一線。

周霂成當時所受的內心煎熬可以想見。

噠,路燈在一瞬間亮了起來,照亮了整個問天林。

寧安然垂眸,靜靜注視着橙黃燈光下的墓碑,耳邊仿佛又響起了少年的冷嘲,“他們都說他很愛我媽,我這次去給他收屍,他們給了我幾大箱的信和日記,全是這些年他寫給我媽的。”

“沁沁,展信安……”周司遠冷冷一笑,“展信安?真他媽諷刺,她人都不在了,他天天給她寫信寫日志,而她最想見他時,他杳無音信。”

“也好……”他嘲諷地哼道,“這回他也下去了,可以親自說給她聽了。”

那一天,周司遠問她,“寧安然,你說一個連妻兒都照顧不好的人算哪門子偉大?”

耳邊有風聲在響,寧安然盯着墓碑的視線漸漸模糊。

當年,周司遠被領到問天林,看見周霂成墓碑那一刻該是怎樣的心情呢?

而時隔十年,佩戴着0號胸牌的他又還會質疑這份“偉大”嗎?

**

從問天林出來,寧安然沉重的心情久久無法平靜。

吃飯時,楊帆刻意轉移她的注意力:“其實講起來,你和周工還蠻有緣的。”

“你看啊,你們高中是同學。”楊帆偏頭看她一眼,接着道,“大學都是平淮,現在又成了同事,你說這不是緣分是什麽?”

寧安然垂眸,淺笑。

她和周司遠的緣分又何止這些?

見她沒否認,楊帆嘿嘿一笑,“可惜你訂婚了,周工也結婚了,要不然……”

結婚?

寧安然身子驀地一僵,擡起頭來,不敢置信地問:“你說,他結婚了?”

“對呀。”楊帆對上她驚訝的目光,笑道:“很震驚吧。他呀,英年早婚,孩子都4歲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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