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為了節約電力,大多數囚室都沒開燈,就算開着,也只亮着瓦數很小的燈泡,随着電壓的波動一閃一閃的,照得裏面的人影陰晴不定。
混着鐵鏽味的風從小小的窗口吹進來,沒法完全吹散這裏的腐朽氣息,走廊盡頭的那間囚室也是如此,并沒因為所關押的人類而額外照顧。
溫故一被推進囚室,就到處尋找看守士兵口中的那個“她”,借着跟螢火蟲差不多微弱的燈光,他看到了左邊那張單人床跟牆壁的空隙間縮着一個小小的腦袋。
是個小孩子?
溫故歪着腦袋想看清那個披散着金發的人,她也正擡頭看他,大大的眼睛隐含着膽怯,還帶着點好奇。
溫故複述了剛剛士兵跟宋海司打招呼的話:“晚上好!”
對方沒立刻出來,而是繼續警惕地觀察了他半天,确認一切正常才松了口氣:“呼,我還以為他們會送進來一個污染物,吓死我了!”
溫故笑了笑,有點尴尬,但聰明地沒否定她的話。
他看着她從牆邊爬出來。
一個穿着粉色裙子的漂亮小女孩,蓬松的金發随意披散着,只有十一二歲的樣子,眼睛是漂亮的綠色。
溫故不認識裙子,只覺得好看,他欣賞一切美麗的事物,就盯着她看個不停。
小女孩不高興了,白了他一眼坐到床上,昂起下巴問:“你因為什麽進來的?”
“我在等我的基因檢測結果。”
女孩嗤笑一聲。
“你呢?”溫故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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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嘻嘻笑着,跳到地下開心地轉了個圈。
随着她的動作,蓬松的裙裾飛起來,像一朵向陽而生的小花。
“非法養野生動物,你敢信麽?這些該死的立法者,竟然連在陽臺上養幾只蝴蝶都要管!”
溫故不知道蝴蝶長什麽樣子,只好保持沉默。
“你怎麽會需要基因檢測?”她又把溫故仔細打量一遍,“看起來你一點也不像被污染過,是不是巡查處的人故意找你麻煩?誰帶你來的?”
“宋海司。”
溫故想解釋宋海司不是找自己的麻煩,而是例行公事,可女孩已經開啓了嘲諷模式,聲音也變得尖酸刻薄。
“噗,那家夥就是人類終結者,他巴不得所有人都死光!”
“……啊?”
“你肯定不是主城的人,巡查處多可恨啊,他們最讨人嫌了,連軍方都讨厭他們,哈哈哈——”
“是嗎?可是我覺得他們都是很好的人,他們不是保護人類的嗎?”
“保護?沒有他們,這個世界會更安寧呢!”女孩一點也不怕被守衛聽到。
溫故愣了一下,問:“你有家人被污染了嗎?”
女孩頓了頓,垂下長長的睫毛:“我姐姐……她明明意識很清醒,他們卻堅持說她該送去污染區!我不明白,哪怕他們把她送到外城也好,為什麽……是宋海司親自下的命令,他就是個劊子手!”
她的聲音随着眼睫一起低落下去,有點啞。
溫故能感覺到她很難過,想到那個關心他在污染區吃什麽,還說要替自己澆水的宋海司,他讷讷地:“怎麽會這樣呢……”
“就是這樣!”女孩憤憤。
溫故坐到空着的床鋪上,有點喪氣,他懷疑人生的樣子讓女孩閉上了嘴。
床很硬,就是一個焊接起來的金屬架子,上面鋪着被褥,坐久了,金屬的涼意就會透過薄薄的布料傳給身體,越來越冷。
但其實不光是拘押所,主城大部分家具都是金屬的。
野外危險重重的今天,外出采伐木頭的行為是不理智的,金屬卻能反複熔煉,木頭慢慢成了比金屬還要貴重的物資。
空氣尴尬地凝固了半分鐘,女孩掀開床角的被子,摸出打開了包裝的壓縮餅幹,從裏面抽出一條遞給溫故。
“你餓不餓?吃塊餅幹?”
“謝謝,你很善良。”
溫故确實餓了,在手铐的作用下,他的身體前所未有的容易疲憊,于是拿過來就咬了一口。
不好吃……
徐西霜果然是在吹牛,還說統治區的東西什麽都好吃,這種叫餅幹的東西真的又幹又硬,也沒什麽味道,哪有烤狼肉好吃?
美食最能拉進人類之間的距離,不好吃的美食也一樣。
兩個人在各自的床上面對面坐着,一起“咯嘣嘣”嚼餅幹充饑。
溫故問:“蝴蝶長什麽樣子?漂亮嗎?”
女孩很驚訝:“你沒見過蝴蝶嗎?”
溫故:“我只是不知道你說的蝴蝶是哪種動物……”
徐西霜就是追着蝴蝶誤入了污染區,污染區有不少他見過、卻叫不出名字的動物,不知道其中有沒有蝴蝶。
“哦……”女孩拉了個長音。
這個時代,人們總是有很多與衆不同的經歷,她體貼地沒多問,低頭從裙子側面的小包裏掏出一個亮晶晶的蝴蝶形發卡,随着她手的晃動還會變換顏色。
“你瞧,就是這樣的,它們的翅膀揮動起來特別漂亮,迎着陽光看,磷粉會發光哦!”
“哇!”
他曾經見過,但很少很少,是美麗又脆弱的小東西。
女孩寶貝似的把發卡塞回去,問:“你喜歡?”
溫故拼命點頭,他覺得自己對人類的了解又要多一點了。
“我家有蝴蝶,別看被治安處收繳了幾只,但還有很多哦!你想看的話,可以來我家做客!”女孩笑眯眯的,光潔的小臉上洋溢着熱情,“我叫瓊。”
“我叫溫故。”
……
第二天清晨,溫故醒來的時候,發現囚室裏就只剩下他自己。
昨晚美麗的小女孩和蝴蝶飾品仿佛是一場夢,直到他看到對面床下的空餅幹袋子,才意識到不是夢,而是自己的污染能力被束縛得太嚴重,連有人打開囚室把人帶走都沒察覺到。
他本以為宋海司會按照約定很快接他出去,沒想到,等了一整天,從天亮等到天黑,還是沒人來招呼他出去。
倒是不遠處的囚室弄出了很大動靜。
起初只是一些皮鞋踩踏地面的腳步聲,後來是很大的呵斥聲,混雜着野獸般的咆哮聲,一聲接一聲撞在走廊的牆壁上,發出令人恐怖的回音。
溫故稍稍探出一點頭,就看到昨天那個沒開燈的囚室裏的變異人被帶出來,它還保持的人類的肢體形狀,但沒穿衣服,因此可以看到渾身上下布滿了眼睛,是讓人頭皮發麻的密度。
溫故在污染物的問題上見多識廣,但不代表他沒有喜好,眼睛和口器什麽的最讨厭了!
他縮回腦袋,繼續等宋海司。
瓊說宋海司下令抓走了她神志清醒的姐姐,他為什麽要那麽做?無論是對張堯還是對自己,他都保持了相當嚴謹的态度,不像是随意給人定性的那種人。
等等,他這麽久不來,是不是自己的評估沒通過?
他會不會下令把自己送回污染區?就像他對其他人一樣。
想到這裏,溫故開始不安了,就那麽輾轉過了一夜,接近淩晨才睡着。
他是被人叫醒的。
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他揉揉惺忪的睡眼,從被子裏鑽出來,看到宋海司正隔着栅欄盯着自己,而剛才喊他名字的,是那天晚上送他進來、昨天還給他送過一次餅幹的那名看守士兵。
晦暗不明的光線裏,宋海司依舊是慣常那種審視的目光,但今天似乎有些特殊意味,溫故想不出那是什麽,就沖他笑了一下。
“早上好。”
宋海司別開眼睛,冷冷地“嗯”了一聲,然後對士兵說:“開門,人我要帶走。”
宋總巡查官提人不用手續,他的臉就是手續。
士兵二話不說打開門,目送犯人腳步歡快地跟在宋總巡查官身後,走出幾步後,突然回頭對他揮揮手說:“再見”。
瞬間可愛化了。
出了拘押所的門,宋海司徑直走向一輛越野車後座,溫故輕車熟路跟在他身後,還不忘回手關上車門。
“你沒睡好?”宋海司盯着他的眼睛問。
“嗯?挺好的呀?”不知道自己眼圈有多黑的溫故化身金魚,忘了昨晚自己前半夜輾轉難眠來着,還在疑惑他為什麽這樣問。
宋海司收回目光,仰靠在後座上閉了閉眼,然後又睜開,幫溫故解開了手铐。
他的眼底滿是血絲。
溫故沒睡好,而他幹脆一夜沒合眼。
這兩天,為污染潮遭遇戰寫報告,處理傷員和估測損失,安撫死者家屬,追蹤污染潮,這些都不算什麽,最讓他頭疼的,就是對溫故的處置。
高風回到基因檢測處就立刻召集人手開會,最終給出書面建議:雖然所有評估全部通過,但污染值太強大,β細胞含量太驚人,且有感染他人的能力,建議遣返污染區,或清除。
得到消息後,宋海司直接去找了統治者葉先生。
理智告訴他,高風的判斷沒錯,所以他沒去找高風掰扯,而是跑到葉先生的官邸待了整整一夜,不僅是為了溫故能留在主城,更是為了錄用他進巡查處工作。
他那麽強大,能輕輕松松殺死一只S級的污染物,還不夠資格讓他們冒一次險、破一次例?
他說服了葉先生就馬不停蹄跑到拘押所來接人,怕他跟某些愛挖牆腳的人跑了。
溫故呆呆地看着被他扔在一邊的手铐,感受着身體裏回籠的力量,嘴角慢慢扯開:“我的評估通過了嗎?”
宋海司又是随意地“嗯”了一聲,讓溫故明白了,他現在不想說話。
可他真的很高興。
要是張堯在就好了,就可以問他要怎麽才能在主城好好生活了,他現在連一點譜都沒有。
像是看透了他的惆悵,宋海司說:“你的污染物編號是S614,回頭巡查處會為你安排住的地方。”
“哇!你真善良!”溫故妄圖通過言語上的自我催眠對宋海司改觀,眼巴巴地問:“真的會給我找住的地方嗎?”
“嗯,你從今天起就是巡查處的巡查員了,好好工作。”
“??”
“給你一星期。”宋海司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本子,“拿去背熟,上面的規定不許違反,懲罰措施上面都寫清楚了。”
“!!”
溫故接過來,只見紅色塑料封面上寫着一行燙金小字——
《污染物管理條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