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06

C06

黎簡不知怎麽,覺得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在聽見他說“下船”後染上一層不高興。

他看了眼自己的處境,頭頂鏽跡斑斑的機械吊臂剛停止工作不久,缰繩已經收回,船離岸不遠,大概有二三十米,需要靠岸,他才能下船。

“麻煩你靠岸讓我下船,謝謝。”黎簡再次開口。

“靠不了。”

三個字果斷幹脆。

黎簡愣了。

這事本來就是陳江行一意孤行。

昨天晚上是這個人在自己意識不清醒的情況下把自己弄到船上的,現在跟他說靠不岸,耍人也不帶這樣的。

“梅雨天過了,水位線下降得厲害,今早裝了一千噸貨,靠不了。”陳江行說,“岸邊水淺,容易擱淺。”

說得誠懇,黎簡皺眉:“那我怎麽辦?”

陳江行抓着毛巾擦了把頭上的汗:“20天後回江城,或者,五天後到南城岸口,靠岸把你放南城。”

大黃激動得搖着尾巴蹭陳江行的腿,他蹲下身子,伸手撸過大黃毛茸茸的耳朵,狗安靜下來,坐在地上。

黎簡看着船在緩緩離開岸口,陽光将水波紋染上一層金,近在咫尺的岸口,二三十米的距離,卻像隔了一個世紀。

“你很趕時間嗎?”陳江行擡頭。

黎簡這一剎那感覺陳江行和大黃有點像,像德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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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趕。”

陳江行摸着大黃的頭,眼睛眯了眯:“那就停下來休息一下吧。”

黎簡抿唇,他聽懂了陳江行的話外音。

陳江行仰着頭,陽光濺入他的眼睛,亮晶晶帶着光,他說:“要不要摸它?”

黎簡蹲下來,大黃擡起頭,用毛茸茸的腦袋蹭他的手,不像寵物狗細軟的毛,有些硬的短毛,黎簡伸手撫摸大黃的腦袋,覺得手感有些熟悉。

然後想起昨天晚上,埋在他小腹的板寸,而他昨天也摸過陳江行的頭,和大黃的手感有些相似,回憶令他耳根發紅。

黎簡:“船上多我一個人會很麻煩嗎?”

陳江行不修邊幅地坐下來,腿太長只能曲着,手肘撐着膝蓋,托腮看着黎簡溫柔地摸大黃。

白皙的皮膚在陽光下通透自然,羊脂玉一樣的白。

他想起之前見過的跑夫妻船的貨船,那時他沒覺得羨慕,可在看見黎簡撸狗的剎那,令他想起那對跑船的夫妻,也令他想起那個叫“家”的詞。

“不麻煩。”陳江行看向江面波光粼粼的光,陷入沉思,“但船上沒有多的房間,可能得勉強你先住我的房間。”

黎簡撸狗的手頓了下,他和這人昨晚發生那種事,再住在一起肯定是不可能的。

“那你呢?”

黎簡問出這話覺得不對勁,自己占了他的房間,還想把房間主人趕出去。

陳江行轉過頭,故意停頓幾秒,然後說:“我可以睡雜貨間。”

黎簡……他沒想過把他趕走,只是他們不适合再住在一起。

“你還是睡你的房間,我睡雜貨間。”

“雜貨間沒空調,晚上溫度低一點,差不多也有将近四十度,你确定?”

黎簡沉默了。

他本來就怕熱,夏天離不開空調,家裏裝的是中央空調。

四十度,他沒法想象。

陳江行伸手随意搭在大黃頭上,揉了把狗耳朵,悠悠道:“我大老粗,沒關系的,而且甲板也能打地鋪,甲板有風,不會那麽熱。”

黎簡沒想把人逼成這樣,要不他去甲板打地鋪。

還沒開口,聽陳江行繼續說,“大不了喂點蚊子,我皮糙肉厚,不怕被咬,倒是你,細皮嫩肉,受不住江上的毒蚊子。”

黎簡……他真沒想把人逼成這樣。

老蔣跑過來:“小陳,李師傅鬧肚子,你去替他掌舵。”

陳江行從地上爬起來,伸手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低頭看了眼黎簡苦大仇深的臉,嘴角向下壓了壓:“我去掌舵,你先跟大黃玩,我就在那。”

陳江行伸手指了指船尾的門,黎簡順着他的方向看過去。

“老蔣,你照顧下我朋友,他面薄,讓那些大老粗說話別沒個把門。”陳江行說完,擦着汗往駕駛室走去。

汗液說着後頸淌過堅實的後背,從背脊溝裏滑進舊牛仔褲裏,泅出一道淺淺的水痕,隐秘又透着極強的男人味。

老蔣走過來看他:“你是小陳什麽朋友呀?怎麽沒聽他提過。”

黎簡起身,老蔣和他個子差不多,長年累月的跑船生活讓老蔣臉上褶子明顯,看起來有些滄桑。

“以前學校認識的。”

黎簡實在不太會說謊。

他仔細想了想自己扯的謊,怎麽也不可能說學校,但除了學校,他在當下情況也扯不出其他理由。

老蔣點頭:“也是,那你應該跟小陳差不多年紀。”

黎簡跟着老蔣走進客廳,大黃也跟進來,老蔣撥動一側的開關,頭頂的吊扇哐當哐當響起來,碩大的扇葉慢慢轉起來,溫熱的風在客廳流竄,大黃跑進來,乖乖躺在門口的位置。

黎簡擡頭看見吊扇頂上的燈,這是吊扇和吊燈的合體,真是稀奇又古怪。

老蔣:“還沒問,你叫什麽?”

黎簡收回眼神,看向老蔣:“黎簡,黎明的黎,簡單的簡,您叫我小黎就行。”

“別您啊您的,叫我老蔣就行。”

黎簡的生活環境裏,比他大很多的叫x叔,比他大一點的叫x哥,比他小的叫名字,叫年長很多的人老x他還是沒辦法說出口。

“我還是叫您蔣叔吧。”

老蔣愣了下,船上的人叫慣了老蔣,地上的家裏的也都叫老蔣,突然有人叫他叔,他倒是覺得別扭。

“你成家了嗎?”老蔣坐在八角桌邊上的椅子上,“你坐,別站着。”

黎簡也坐下:“還沒。”

“你長得真俊,在我老家,小姑娘可喜歡你這樣的了,現在年輕人也喜歡你這樣的,怎麽會還沒有成家。”老蔣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黎簡,要不是他開口說話,他都覺得他是個女娃,這模樣真是俊得不得了。

“暫時沒有成家的想法。”

老蔣順手拿了果盤裏的橘子扒起來:“你怎麽跟小陳那孩子一樣,你們小孩現在都不結婚,不像我們那時候,二十二三歲,娃娃都會跑路了,你們這些娃娃,二十二三歲,連個對象都不願意談。”

黎簡看着剝開的橘子皮,那個男人竟然才二十二三歲!

比他足足小了十歲!

自己昨晚竟然被一個小孩欺負了!

還在小孩面前哭!

還被小孩扛着走!

早上還被小孩照顧吃早飯!

剛剛還被小孩開導停下來休息一下!

黎簡站起來:“蔣叔,我有點事去找下陳江行。”

大黃看黎簡走出客廳,搖着尾巴跟上去,黎簡回頭,看着大黃屁颠颠跟着他。

“不許跟着我。”

大黃“嗚”了聲。

黎簡繼續走,大黃又跟上來,根本聽不懂他說話。

黎簡氣鼓鼓:“你怎麽跟你的主人一樣讨厭!”

大黃又“嗚”了聲,特別無辜。

黎簡哼哼一聲:“壞狗。”

他推開門走進駕駛室,空調風很足,一下子涼快起來。

陳江行光着膀子把舵,身上的汗已經幹了,肌肉塊塊分明,手握着舵盤,目光轉向黎簡。

“怎麽了?”陳江行問他,伸手拍了拍他身後的木臺,“坐。”

黎簡看了眼木臺,剛剛擦汗的毛巾随意坨了坨放在上面,木臺角落疊放着涼鞋和被子,他猜木臺應該是平時供駕駛員臨時睡覺的地方。

他有朋友開飛機,飛機駕駛員需要足夠經驗,職業和崗位都具有相似性,能掌舵應該也需要不少年的經驗累積。

陳江行二十二三歲,已經掌舵。

黎簡想起二十二三歲的自己,那時他還在學校,完全沒踏入社會,哪怕是現在,他也沒怎麽經歷過社會的這些磨砺。

而陳江行卻是個已經經過打磨的成熟貨船駕駛員。

“怎麽了?”陳江行又問。

黎簡靠在木臺邊上:“你多大了?”

“哪裏?”

黎簡皺眉:“什麽意思?”

“二十厘米。”

……

黎簡血氣上湧,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在駕駛艙被一個小他十歲的小孩說二十厘米這種話。

黎簡深吸一口氣,恢複自己一貫的禮貌:“我,三十二歲了,你不能這麽和我講話。”

陳江行:“我怎麽和你說話了?”

黎簡:“你,你不能和我說那些,就那些話題的話,我大你很多很多,所以,你不能這麽和我講話。”

他的禮貌修養讓他此刻不知道能說什麽,如果知道陳江行比自己小這麽多,他昨天是絕不可能和他發生那種事。

陳江行看他窘迫得脖子都泛着紅,實在太可愛了,跟年齡無關,他想,可能黎簡七老八十歲的時候,也還是這麽可愛。

他挑眉,問他:“所以,不能說什麽話題?”

黎簡不知道他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硬着頭皮說:“二十厘米這種。”

陳江行故作恍然大悟:“不是你問我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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