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有情人
第26章 有情人
宋也問的随意, 但語氣卻僵硬,當她對上到宋也的視線,觸及到一片冰涼之時, 便不由地錯開了眼睛, 不再敢直視他。
宋也頓了頓,對她招了招手,“過來。”
見着溫遲遲只往前挪了兩小步,便再也不肯再往前靠了。
宋也笑笑,反而拿起手上帕子問她,“送我的?”
溫遲遲愣了愣,他這是在向自己讨要嗎?又覺得依着他清高的性子應當看不上自己都覺得繡的不好的帕子的, 于是柔聲應他,“粗制濫造之物不敢拿到郎君面前見笑, 郎君不若先給我吧,我過些時候......”
宋也的手摩挲着帕子上的蘭草,因習字練武而起了薄繭的兩指刮蹭微微凸起的針線走向, 在她手過來接帕子的時候, 卻被他驟然收進了掌心。
他打斷她,“這帕子确實用料廉價粗糙, 繡法技藝也一般, 不比京中繡娘所做。”
“那您.......”
“不過你有心了,”宋也将溫遲遲面上的窘迫看在了眼裏, 再次出言打斷了她, 他頓了頓, 沉吟, “花中四君子我确實最愛蘭。這帕子雖有許多許多缺漏與不足, 但你将蘭的風骨勾勒出來了, 瑕不掩瑜,我收下了。”
溫遲遲:“......”
溫遲遲見着宋也一副見着你投我所好,我便勉為其難收下的模樣,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麽好,索性便順着他,“郎君喜歡便好,只遲遲技藝不精讓您見笑了,日後定然勤加練習,力求精進。”
宋也淡淡地“嗯”了一聲,将她拉到身側,離自己又近了些,才捉住她兩對白皙的腕子,低頭看她的手。
是一雙沒有繭的手,可見她當初在溫家是過的不錯的,沒過過苦日子。只上頭有幾處紅點,有的四周已經腫脹,應當是近來新添的。
如今跟着他吃喝不愁,這般刻苦做女工繡活做什麽,難道就是為了給他繡這麽個帕子?至于嗎?
宋也心中微哂,昂首淡道,“手上紮這麽多針孔,一做就是大半日時間,就為着這麽個帕子,值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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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遲遲聽出他言語中對她做女紅繡活的不屑與蔑視。權貴子弟不會将幾兩碎銀放在眼裏,也不會看得上為着生機奔波的衆生。
她不在乎他是如何做想,可心中也會有淡淡的惱火與不服氣,她擡起頭直視宋也,肯定道:“值得。”
宋也盯着她一雙葡萄般黑黢黢的眸子看,裏邊流淌着的真誠與坦蕩之色藏也藏不住,不由地低聲笑了笑,“行了,不論技法,心是誠的,我記下了。”
溫遲遲手被他攥的不舒服,往後縮了縮。
宋也輕輕掃了一眼她蔥白的指尖,便松開了手,嘴唇微抿,問:“話雖如此,你将才出去做什麽了?”
溫遲遲讪讪地收回自己的手別在身後,聽見他這麽問,又不由地握在一起,指尖蜷縮。
衣袖中就是阿濯給自己的信,難不成被他發現了?
溫遲遲正準備打腹稿之時,便又聽宋也涼涼地道:“去見陳二了?還是什麽王三?”
宋也将溫遲遲面上怔神與遲疑盡收眼底,心中因着她為自己繡帕子而升騰起的略微憐惜之意便蕩然無存了,他不悅道:“沒有事情便不要再出府了,你一個妾室三天兩頭往外跑也不像話。”
“要不了幾天便要回京城了。不必要的牽扯還是盡早斷。”他頓了會兒,補充道。
溫遲遲當真覺得他有些奇怪,淡淡地嗯了一聲,盡量不忤逆他,盡量不惹他不開心,心中卻在琢磨他将才說的話。
要不了幾天便要回京,瞧着他的意思竟還是要将自己帶回去?那怎麽能行。
夜裏伺候他,滿足他無理又......無恥的要求之外,白天還得恭維他,順着他的意,不敢絲毫懈怠,她當真覺得有些累。
還在思量着,便見着宋也從椅子上起來了,“外頭天涼,跟進來伺候吧。”
溫遲遲一路跟在宋也身後,出了斜月苑便往東邊的院子裏去,進去了後便徑直往書房中。
宋也走到書桌前,撩了袍角便兀自坐了下來,提起懸在筆架上的狼毫,略微在墨床中蘸了蘸,便開始行雲流水地寫文書。
待到墨床中的墨水用盡之時,擡頭望了望身邊堆積成山的案牍才發覺已經過去那般久了。
他将手中的狼毫叩在墨床便,擡了擡酸麻的胳膊,眼睛卻直勾勾地盯着溫遲遲看。
什麽意思再明顯不過,溫遲遲被他晾在一邊一個多時辰,便在這站了一個多個時辰,半晌都不敢動,站得腳都有些麻了。
她略微朝前走了幾步,才能略微緩解腳上的麻意,在他身後站定,擡起雙手便着手給他摁肩膀。
宋也冬日穿的也不是很多,此時進了內室,便将身上穿着的玄色大氅脫了下來,身上便只穿了一件青色對襟直綴。
溫遲遲一雙玉指撫上他的肩後的時候,他便能感覺出來身後一陣暖玉般的溫熱。
指尖與衣袖上帶着她身上特有的淺香,絲絲縷縷地萦繞在鼻尖,不一會兒便鑽進他的鼻腔中。
一低頭,便是她嫩如豆腐,溫潤如玉的一雙手。
耳邊是她清淺而有節奏的呼吸聲,垂首給他捏肩時,呼吸便噴灑在他後頸,淺淺的,淡淡的。
觸及的,聞見的,看見的,聽見的都是她,五感中占了四感。至于還剩下的一感,他倒不是很着急。
宋也扯了扯嘴角:“輕了。”
溫遲遲加大了力氣。
他又挑剔:“還是輕。”
溫遲遲力氣用的更大。
“郎君,這個力度如何?”
溫遲遲柔聲問,得到的卻是一聲嗤笑,“今日沒用飯?”
說着,宋也右手一下反扣在她的腰上,捏了一把,略微停留了片刻才放下,“确實沒幾兩肉。”
溫遲遲腳麻了,手此時也正酸着,忍了忍問:“那再加些力度?”
“加。”宋也滿不在乎地應。
溫遲遲聲音輕柔而恭順,“好,遲遲聽郎君的。”
說罷,手上便又提了一個力度。
她想起小時候阿奶還在世的時候,每逢年關家中便總要蒸饅頭,那時她年紀還很小,阿爹阿娘去鋪子中時,她便一個人跟阿奶在家。
阿奶疼她,不舍得她天寒地凍的就起身,便許她再睡一會兒,待到要蒸饅頭的時候,阿奶便會比往日還要起早一個鐘頭,沒一會兒,便會将半盆在發着的面團塞進她身側的另一個棉被中罩好。
她往往會被面粉獨特的氣味香醒。一個人乖乖将冬衣一件一件穿好,便滑到了床下,幫阿奶打下手,拿籠屜,籠布,裏裏外外,跑的額頭上盡是細汗。等到日頭大時,棉被中的面團也發好了,阿奶便會要揉面。
她便也鬧着摻和,舉着兩只小手,使出吃奶的勁對着面一頓捶打。
此時她便将他的背當作面團揉捏搓打,當真有幼時那種意味,只是幼時面是柔軟的,敦實的,她的心境是自得的,愉悅的;而此時他的背是堅硬的,鐵削的,她的心境是不耐的,厭惡的。
溫遲遲下手沒輕沒重,見着宋也沒有反應,便自顧自揉摁了下去。
半晌後,宋也淡道:“停吧。”
宋也在椅子上靠了一會兒,才撈起她的手,淡淡笑道:“我倒是要瞧瞧,你一副柔弱的身子,哪兒來的這麽大的力氣,你這一顆心又是怎麽長的?”
溫遲遲訝然:“郎君,可是我的力氣大了,弄疼了你?”
宋也只覺得這話有些熟悉,想起了什麽後,微哂,又擡眼打量着她,見她神色不算作僞。
宋也嘴角抽了抽:“......”
“沒伺候過人?”宋也緊緊地裹着她的手,用略微粗糙的指腹蹭她,頓了頓道,“無妨。用多大的力氣,怎麽用力我都盡數交給你。”
他握着她的手往他腰側收,令溫遲遲直直地往他肩上靠,直到她的鼻尖撞到她的肩上,痛的淚眼汪汪,宋也才湊在她耳邊,沉聲道:“今夜我便教你,怎麽樣?”
溫遲遲聽懂了,臉霎時變得通紅,就會連手心泛的都是薄汗。
宋也輕笑着放開她的手,将懸在一旁的狼毫重又拿在了手中落了兩筆,随口問她:“會研墨嗎?”
溫遲遲搖了搖頭,“不會。”
“很簡單。”宋也擡眼看了她一眼,一邊繼續落筆一邊提點她,“倒些水進去,重按輕推,遠行近折【注1】,水放少些,不可......”
話說了一半,宋也再擡眸時,看見她直直拿着水吊中的水加了進去,便也覺得沒有開口的必要了。
那一方琉璃石兩面硯産自東海,名貴極其,平時磕着碰着一下都不行,研磨時加的水來源,溫度,研磨的力道以及配套的筆洗都講究至極,否則不光研不出好墨,便是硯臺都會損害。
這樣的差事交給她,這不是暴殄天物嗎?
他也真是昏頭了,才會想着紅袖添香之事。
“什麽門戶的人家研磨時會用滾開的水?不會可以聽,可以看,可以學,沒必要自作主張。”宋也的臉已經完全冷了下來,沉聲道。
但見着她已經蒼白的臉色,心中的愠怒倒是散了大半,他默了默,“行了,下去吧,這兒用不上你。”
溫遲遲依言退了下去,阖上書房門時反倒是松了一口氣,臉色也沒有将才那般的難堪與羞愧,只是......害怕是真的。
她見着他抿唇時嚴肅的神情時便有些慌張了,她也許當真沒有把握好度,惹得他大怒了,一時不放過自己會如何?
好在他沒有同自己計較,她如今覺得壓在心中的大石頭卸下,覺得輕松之餘,心中還藏了淡淡的喜悅。見過她的無知與毛躁,他那般眼高于頂,就應當放過自己了吧?
溫遲遲只在門外略微站定了一會兒,正準備走,只見長柏從書房出來,帶着将才那方硯臺退了出來,又随手喚了一個小厮,将東西遞給他。
溫遲遲抿了抿嘴唇,便徑直離開了,出了宋也在此處的院子,往西邊斜月苑去。
未曾想在回斜月苑的路上,便見着将才那個小厮,西邊有一角耳門,應當是下人們進出所用,只見他随手将硯臺丢在了雜物堆中,預備待天明之時灑掃之後一同帶出去,省得再跑一趟。
小厮走後,溫遲遲路過之時忍不住看了一眼。
只見其色澤青綠,琉璃面平整光滑,釉色又極其純正,溫遲遲将才在書房中便注意到了這應當是一方好硯臺。
也正因為此,她料定宋也定然會因此同她置氣,所以才特意拿滾開的水澆了上去,只是可惜了這樣有靈氣的物件。
溫遲遲默了會兒,正準備走,只見硯石身後刻有東西,她蹲下,錯開上頭的一灘墨跡,将硯臺翻了個面,只見側面雕了雪松與仙鶴,再往下摸去便是一株極有靈氣的蘭草。
雕刻細致,栩栩如生,便是用手去摸亦能将形摸出來,遑論瞧上去巧奪天工的模樣了。
溫遲遲心中微動,她近來正為秀蘭草好些天沒有精進而愁眉,又恰逢冬日花草凋零,沒有可以觀摩借鑒的,正徘徊躊躇着,這機會不久來了麽。
這麽好的硯臺丢棄了也可惜,溫遲遲心中微動,便将硯臺拿了走到不遠處的池子前,冬日天涼,池子上結了淡淡的浮冰,她輕輕一推,便開始着手洗清。
硯臺光堂,不易積墨,溫遲遲很快便洗好了。
手從寒水中出來時,已經凍的紅通通的了,上頭倒是染了一些墨跡,她又将手沉到了池子中,反複搓洗,才将染上的墨跡洗去了大半。
手掌處與指節還是殘存了些,但她的雙手已經通紅了,臘月的河水當真冷啊,風也冷,不遠處還有一篇光禿禿的林子,使得風更大了,灌在她耳邊,吹的她腦袋也沉沉的。
溫遲遲将手縮回來,掏出一方帕子将硯臺上的水跡盡擦幹,又擦了擦手,才抱着硯臺往斜月苑中去。
甫一進入燃了炭的室內,暖氣便從西面八方席卷而來,溫遲遲先是覺得手又熱又痛,而後是鼻尖,耳根,于是便随手将硯臺放在了妝鏡前的一張朱漆嵌櫃上。
晴雪聽見動靜,知道是姨娘回來了,先叩了叩門扉才推門而入,“姨娘,此時可是要傳飯嗎?”
晴雪見着溫遲遲此時回來,還不是慣常用飯的時候,知道姨娘未再郎君那兒用飯,于是便喚了小廚房将做好的菜溫着,又囑咐了她們再多炒幾道菜。
溫遲遲因着一冷一熱,身上不好受還未曾緩過來,見着晴雨已經端着碟子進來了,便沒有拒絕,“傳吧。”
饒是溫遲遲見過宋也用飯的排場,此時見着晴雨帶着身後的幾個小丫鬟魚貫而入亦有些吃驚,一道道擺在面前的桌子上,将面前堆的齊齊整整。
她頓了頓,問晴雪:“這麽多菜,一個早上能忙的過來嗎?”
晴雪并沒有覺得有何不妥之處,只當她體諒下人,便解釋道:“京中便是這樣,各個院子都有份例的,每日供應的食材與菜品都是提前訂好的規格,前一日晚上掌勺的娘子便會着手準備了。”
晴雨指揮小丫頭将菜擺放好,點了點頭,補充晴雪道:“姨娘是公子身邊人,身份尊貴,這些都是奴婢們應該做的。”
說着,便拿了筷子遞到了溫遲遲手中。
溫遲遲接過筷子,實在是沒什麽胃口,吃了兩口便也吃不下了。
又是一桌菜,溫遲遲心中微微嘆了一口氣,她知道高門大戶的講究,手也不好伸到旁人手裏去,左右也不是一路人,遲早得分開。
她将筷子放下,淡笑道:“我沒什麽胃口,先撤下去吧。”
待晴雪與晴雨走後,溫遲遲又略微坐了一會兒,覺得腦袋越發昏了,将身上的襖子褪了下來,鑽進了柔軟的被子中。
被衾蓬松軟和,上面還被晴雪晴雨熏了熨帖的淺香,溫遲遲躺進去,很快便進入了夢鄉。
十裏長街,火紅的燈籠一路鋪至城外,星星落落如雨。玉壺光轉,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于她,此情此景卻是一片黯淡,紅燈如晦,孤月闌珊稀落。
“阿遲,明日我就得随軍出征。”
“好......你保重。”
煙火在天頂綻得絢麗,人群湧動,喝彩此起彼伏,是觀音娘娘巡游。
何濯握着她的手,“你也照顧好自己。”
“江南如畫一傾杯,乍合仍離倍可悲。
此去孤舟明月夜,排雲誰與望樓臺。”【注2】
繼而物換星移。大漠孤煙,戰馬嘶聲凄厲,男人刀尖舔血。
嘴中還是倒在了戰馬下,笑着說:“阿遲......你也要照顧好自己。”
她着急地伸出了一雙手,卻撈了了個空。
銀骨炭在一旁霹靂吧啦燃着,晴雨進來撥火添炭的時候見着溫遲遲雙眸緊閉,臉色緋紅,額上沁了絲絲縷縷的薄汗,拿了帕子想給她擦,甫一摸上去,便發現她臉頰燙人的很,便知道這是病了,還發着燒。
她不敢耽擱,立即喚下人喚郎中,又叫晴雪去知會公子,這才用沾了水的帕子貼在溫遲遲額頭給她降溫。
晴雨在一旁守着,卻見着兩行淚從溫遲遲眼角滾了下來,正奇怪着,只見宋也穿了一身輕衣從外進來,薄唇微抿,眉宇間盡是肅穆威嚴之氣,壓的晴雨不敢直視,給姨娘擦淚的動作也停了下來,垂首候在一邊。
宋也站在床邊,掃了一眼晴雨,沉聲問:“怎麽回事?”
“今日姨娘回來的時候沒用幾口飯便躺在榻上小憩了,奴婢以為姨娘午間困倦便與晴雪便忙去了,進來添炭時才發現姨娘的不對勁,”晴雨如實道,頭低的更低,“奴婢伺候姨娘不周,請公子責罰。”
宋也剛想擺擺手叫晴雨起來,垂眸時便見着溫遲遲眼角挂着的晶瑩淚珠,往上瞧,只見眉頭還深深地擰在一起。
他撚了一粒淚珠,指腹摩挲,頓了一會兒,接過晴雨手中的帕子擦手,“你是國公府裏的丫鬟,知道的規矩還少嗎?既知道錯了,便自己去外邊跪着。”
站在一邊的晴雪聽見了公子的話,愣了一會兒,也跟着晴雨去外頭跪着了。
此時室內的人都退了下去,他摸了摸溫遲遲的額頭,發現是有些燙的,于是便到銅盆中浣洗了一遭帕子,擰幹後給溫遲遲擦拭額上綿密的薄汗,再往下擦到她眼角的淚珠時,動作又頓了頓。
哭什麽?
難不成就為着弄壞了一方硯臺被說了幾句?做錯了事還說不得?
宋也面上不好看了起來,女人偶爾使使小性子,怡情悅性無可厚非,可若是仗着他的寵愛胡作非為,矯揉造作,他也沒必要慣着她。
宋也給她擦淚的帕子頓了下來,坐在榻便凝視她好半晌,才又覆到溫遲遲面上,風卷殘雲地給她淨臉,動作不複将才的輕柔。
擦完後,他扯唇威脅道:“你若是再哭,便別怪我不顧念情分将你丢在外面。”
只見溫遲遲只眉頭又微微動了動,當真沒有再擠出淚水,才走到銅盆架子前,将帕子丢進了盆中。
他轉身,正打算離開,步子卻頓了下來。他緩步來到朱漆嵌櫃,只見上頭規規矩矩地放置了那方琉璃硯臺,上頭幹幹淨淨,沒有半分墨跡污濁的痕跡。
不是喚人拿下去丢掉麽?又被她撿回來了?
宋也又來到塌前,盯着溫遲遲看了半晌,神色複雜。
他又在榻便坐下來,将溫遲遲一雙手捉到大掌中,只見那雙細嫩玉指指尖紅紅的,往下掃去,還有幾道沒有洗幹淨的淡淡墨跡。
被她撿回去,又洗幹淨。
他是不是對她太過苛責?
她出生商戶,不懂規矩,不也是正常的,有什麽好計較的?
就念在她熬了好些時日為他做手帕,又在夢裏因他垂淚的份上,他身為她的夫婿,慢慢教她又何妨。
宋也垂眸看她微紅的臉蛋,心中微動,情不自禁地用一張微涼的唇點飛快地在她的眼角,柔聲哄道:“好了,不哭了。”
饒是做過許多親密事,但此時既不旖旎又無本分欲./念,他輕咳一聲,反而有些不自然了起來。
門外傳來了長柏帶着郎中進來的腳步聲,宋也神色如初,給郎中騰了位置。
·
溫遲遲醒過來的時候,秋香熬好了藥,正要喂給她。
她撐着手臂坐了起來,看着秋香的動作,順手接過了她手上的藥碗,正要喝下去,将才夢裏的記憶全部湧上了心頭,緊緊盤旋纏繞在她心中,糾的她的內心一陣劇痛。
恍如隔世之感,心碎如割裂之感,幾乎将她整個人都吞噬湮沒。
溫遲遲怔了好一會兒,捂着心口好一會兒才緩了過來。
藥碗捏在她虛弱的指尖搖搖欲墜,宋也在一旁看着她不禁皺了皺眉頭。
他邁着長腿走到溫遲遲榻便,伸手接過她手中的藥碗,“再不想喝也不至于看着藥汁灑到被子上。”
宋也攪了攪木匙,“不過不想喝也得喝,病了就得吃藥。”
溫遲遲這才反應過來她的喉嚨是有些幹痛的,腦子如今也是有些混沌昏脹的。難不成自己是病了才夢魇?所以那些夢都不是真的,阿濯也還活着。
想到這,溫遲遲不由地送了一口氣,逐漸從混沌茫然中掙脫出來,清醒了過來。
溫遲遲從宋也手中接過藥碗,“多謝郎君。”軟軟地道謝了之後,端起了手上的藥喝了下去。
喝完的空碗當然不能再遞給他,秋香也離着自己遠,于是溫遲遲便将空碗放在身旁的小案上。
宋也本想順手接過溫遲遲遞過來的空碗,但見着她黑黢黢的雙眼轉了一圈,又将藥碗放在了小案上,便也就罷了。
默了一會兒,宋也問她:“你是在怪我?”
溫遲遲覺得他一句話問的莫名其妙,擡頭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怪郎君做什麽?遲遲不敢。”
瞧瞧,是不敢怪,但是心中還是有幾分委屈的。
宋也舔了舔後槽牙,半晌後自嘲地說:“你是爺的女人,一方硯碎就碎了。只是話說的重了,不是當真要怪你。”
溫遲遲:“......”
為何她已經竭力将自己表現的無知愚鈍了,他非但不厭棄自己,反而還望自己跟前湊?他不是說自己喜歡典雅溫淑的閨秀嗎?
溫遲遲神色古怪地看着他,憋了一會兒才道:“遲遲确實不通筆墨,也不喜咬文嚼字、舞文弄墨之事,既不通風雅,腦子也不夠靈活,郎君見諒。”
宋也半抿薄唇,緩緩道:“你也不必因着做錯了一件事便貶低自己。”
“不是貶低,”溫遲遲低下頭,搖了搖頭,“士大夫看不起商戶重利膚淺,實則商戶也瞧不起士大夫酸腐做派。”
溫遲遲知道這話說出來是萬萬不合規矩的,但她若要他快速地厭棄自己,那也只能劍走偏鋒,以身試險。
萬幸的是她沒有擡起頭看。宋也再聽見這話時臉色确實不好看,已經是一片冰涼了,他撩了袍角到一旁的凳子上坐了下來,深深地瞧了溫遲遲一眼。
“簡直是胡吣。儒士犯顏苦谏,堪稱嘔心瀝血,又以文載道以治國安邦,又豈是幾個酸儒之流能概括污蔑的?商人做了什麽?忽視天下發展的自然規律,不求務實,投機取巧,利欲熏心,更甚着動搖小農百姓,擾亂國之根基。”宋也臉色不是一般的沉。
他又道:“興許同你說這些你也不會懂,但無論你從哪兒聽到的這些離經叛道的說辭,都憋回肚子中,不許再想,不許再提。”
話語冷硬,口吻冰涼,顯然是不高興的樣子,溫遲遲緩緩呼出了一口氣,心中不認同,卻也不再應他。
是無聲反抗的意思。
宋也憋了一口氣在心中,略坐了一會兒,覺得她當真是欠管教。
又想着今日她當真覺得自己是委屈極了,何況她對待自己也是誠心,無功也無大過。此時再呵斥她,她大概又要哭着說怕自己了,到時候頭疼的還是他。
他冷笑道:“不過你的話也有理。王侯将相換了誰也能做,人靠着自己的一雙手還是能改變人生軌跡的。”
溫遲遲這才擡頭看了他一眼,見着他随意盤弄手上的玄玉扳指,面上并無不悅之色。甚至還有半絲......順着自己之意?只覺得頭皮一陣發麻。
·
又是陽光晴好的日子,溫遲遲坐在窗牖底下坐繡活,還未做一會兒,晴雪便端着一碗黑黢黢的湯藥進門來了。
溫遲遲只略微看了一眼,便知道這碗裏裝的不是前幾日喝的祛風寒的藥,而是避子湯。
這幾日她在病中,宋也是夜夜宿在她邊上,卻也沒有再和自己行房事,直到昨夜自己當真是将他惹惱了,他才将自己拖到床上,直到後半夜才了事。
今晨起床的時候身上的痕跡當真是觸目驚心,她渾身也是沒有一處不酸不疼的。
晴雪将藥碗遞到溫遲遲手中,“姨娘,今日有蜜餞。”說着,待溫遲遲喝完藥之後便挑了一粒送進了溫遲遲嘴中。
溫遲遲兩頰白得賽雪,吞了蜜餞,兩頰便鼓鼓囊囊的,如同松鼠一般惹人憐愛。
晴雪這幾日同溫遲遲相處,見着她性子溫和,不争不搶,內心很喜歡她,于是問:“小廚房中煲了盅湯,姨娘可要給公子送去?公子這幾日案牍勞形,見了這湯心裏定然歡喜。”
溫遲遲沉默了。
晴雨與晴雪是很有規矩的姑娘,将事情辦得服帖,別的事業不會多嘴一句。今日晴雪會這般說,怕是昨夜聽見這屋子裏頭的動靜了。
溫遲遲當即臉有些通紅。
她頓了頓會兒,又搖了搖頭,“郎君在忙,我還是不先打攪他了。”說罷,将碗遞給了晴雪朝她溫和一笑,便低頭繼續做繡活了。
見着晴雪退下去,溫遲遲這才擡起了頭。
她這幾日聽見晴雪與晴雨的意思,應當是在收拾物件,預備回京過年了。
然而就算那日自己說了大逆不道之話,他還是沒有要将她留在杭州的意思。情急之下,她只好多次忤逆他的意思,亦或者将他交代的事情不放在心上。
譬如宋再次教她研磨,她是做不出用開水澆硯臺之事了,但弄出幾滴在文書案牍上還是不難的。宋也叫她給自己系腰帶,她是不會,也沒有高明的演技裝的手忙腳亂,索性學的時候便不過腦子,數次系錯叩反,那也是她當真不會。即便是宋也氣得牙癢,卻也無可奈何。
除此而外,二人吃飯的時候,她不顧宋也的阻攔與訓斥,便挑了阿奶從前給她講的家裏長短說給他聽,直到宋也拍了筷子冷着臉離開。
她是不敢公然和他叫嚣,做了這些明知會惹他不高興之事,見着他惱怒也會感到害怕,但他似乎也沒真同自己計較。下次見着她時還是神情如初,甚至會和顏悅色地摟着她進他懷中,沒有半分舍棄厭惡她,要放過她的意思,這就令她覺得心沉到了谷底了。
直到昨夜她再次打着赤腳踩在地上,被他進門時恰好被他撞見。
室內有地暖,還燃着炭,她依着宋也的意思日日沐浴,從淨房裏出來也是蒸了一身熱氣,她便不急着套上褲襪,只不過又被宋也撞見了。
宋也當初似乎還未曾那般惱火,知道他瞧見溫遲遲看似不急不躁,實則冥頑不靈的态度,心中便很窩火。
昨夜力度大到她幾乎是哭着求饒,他這才匆匆了事,從褪衣到穿衣,這期間他一句話也沒有。即便是餍足後,他也是面沉的像水一般。
所以這是終于同她置氣了?
溫遲遲此時倒不願意打破這種微妙的平衡,他拉不下臉,她亦不願低頭,此時便很好,正逢上京的關頭,不若令他發覺自己便就是一個沉重而又無趣的包袱。
她畢竟不是解語花。
她只覺得風輕雲淡,正要低頭忙活手上的繡活之時,只見宋也着了一身玄色大氅進了門來。
此時無風無雪,日頭正好,卻似乎他攜了一身雪粒子進了們來,寒意陣陣。
他睨了她一眼,将門重重地阖上。扇動的門扉卷着一陣寒風朝她卷過來,凍的溫遲遲做女紅的手頓了一下。
她停了下來,沉默了一陣,起身喚他:“郎君。”
宋也掃了她兩眼,“你也知道我是你的郎君?”
溫遲遲垂下了眼眸。
宋也:“說話,溫遲遲。”
溫遲遲:“是。”
宋也将她面上的遲疑看在了眼中,嗤笑了一聲,就着最近的一只凳子坐了下來,他平靜道:“過來給我倒盞茶。”
溫遲遲不明白他究竟又要做什麽,便順着他的意思倒了一盞遞給他。
他只掃了一下,甚至連手都沒有伸出來,便凝眉道:“涼了。”
溫遲遲只好拿了水壺重又往茶壺中添了些熱水,又重新斟了盞茶給宋也。
“茶味寡淡。”亦未曾拿到手中。
溫遲遲重又不慌不忙地重沖了一壺茶,好些時候才重又遞了一盞給他。
宋也接了,還沒送進口中,只吹了口茶面,便随口道:“今夜便出發上京。晚上應當還有一場踐行宴,收拾一下,我一會兒令人來接你。”
溫遲遲不由地怔住,渾身上下被一盆冰水澆的透徹,涼到她心裏去了。
宋也自然留意到她微微顫抖的手,與将才問她時她的遲疑。
昨夜他心中便隐隐覺得了,知道今日他叫長柏與晴雪用湯盅之事試探她。
試問哪個女人不想讨夫君的歡心?即便是怒火中燒,在氣頭上,這一夜過去了,有臺階她為什麽不順着下了?
除非她壓根不上心。
又想起這幾日,她這樣柔和的性子,竟數次忤逆他,他先時還覺得她是主動給自己做手帕,系腰帶,同他講故事,是為着讨好他,只不過坦率而心思單純不懂規矩,他便也就忍了,沒再往心裏去。
如今才發覺她這哪裏是什麽心思單純?分明是心思深沉,城府極深。
宋也滿不在乎地将手上的杯盞擲了出去,杯盞盡碎,尖銳的聲響貫徹了整個院子。
宋也問她:“不說話?我再問最後一遍,你今日跟不跟我回京,溫遲遲?”
從宋也的話語中她也能聽出他此時已經是惱怒至極了,又摔碎了杯盞,她此時臉色一片蒼白。
“我給你時間思量,”宋也臉上的冷意遮掩都懶得遮掩,“不過你須得思量清楚再回答我的話,從那只茶盞的結局你當清楚我是什麽性子。”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性子。
溫遲遲腦子哄地一下懵了,喉頭逐步發緊。不願剛要說出口,可努力了這麽久還是一片虛無的無力感還是完完整整地攫占了她,摧毀了她......
她不願再跟着他,可是他那般威脅自己,她那個不字又如何能說出口。
至少跟着他還有命活不是嗎?就像他所說,多一次少一次又有何分別。
她舍不得死,可她也逃不掉了。
她強忍着渾身的顫抖與雙腿的發軟,一下跪了下來,給宋也磕頭,“妾願意跟着郎君。”
宋也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當真?”
溫遲遲:“當真。”
宋也嗤了一聲,“那你抖什麽?”
說罷,不顧她回答,便冷冷地道:“溫氏,你記得了,我從不喜歡女人的眼淚與虛情假意,若你要侍奉我,便放下那些不該有的心思。若你執意要糊弄我,你知道後果的。”
他起身捏着她的下巴,逼着她直視他,繼而薄涼道:“我今日之所以會放過你,是看在這幾日你的身子上。你究竟是供人玩弄的玩物還是國公府裏的主子只是我一念之差的事,只你想清楚你的身份。”
宋也說罷,便甩了她的下巴,徑直走了出去。
聽見腳步聲的離去,溫遲遲卻仍舊伏在地上,雙肩顫抖。
好一會兒,她才拖着酸麻的雙腿從地上站了起來,又掏出帕子将淚水擦幹淨。
事實已經如此,她又該如何?沉溺哀傷,郁郁不得終麽?
若是這樣她便早在父兄去世,被母親五十兩賣進樓裏的時候随之而去了。
溫遲遲自嘲地笑了笑,可是路還長。
她走向衣櫃,喚晴雪與晴雨将室內的狼藉收拾幹淨,便又走到衣櫃中挑了一件衣裳換好,又理了理哭花的妝容與淩亂的發髻,便向院子外去了。
作者有話說:
【注1】:出自陳繹曾《翰林要訣》
【注2】:出自蘇曼殊《東行別仲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