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因為,你是獨孤陀

因為,你是獨孤陀

紅木做的八仙桌上擺着四菜一湯,四人剛好各占一邊。

醬香牛肉、油焖春筍、韭菜炒肉絲,還有個鲫魚湯,這些昔君都認識,但還有一道紅紅黃黃的菜,她卻始終下不了筷。

擔心昔君放不開、吃不慣,雍久始終留意着她的一舉一動。見她對着番茄炒蛋猶豫,便用公筷給她夾了一筷子。

“這是從西邊傳過來的蔬菜,名叫西紅柿,我們也叫它番茄。可以和雞蛋炒着吃,也可以生吃,味道很不錯,嘗嘗。”

昔君從善如流地嘗了嘗味道,酸酸甜甜,還帶點鮮味兒,是連恭親王府都沒吃過的好東西!

見她喜歡,雍久便拿了公勺,給她弄了好幾勺在碗裏:“拌着飯也好吃,很開胃。”

吃到心滿意足,昔君才停下筷子,發現一盤番茄炒蛋被她吃掉了一半,她擦擦嘴,吐吐舌:“不好意思啊,都被我吃完了。”

三人笑笑,搖頭,只覺她可愛,并不在意,有一人卻是不滿意了。

“什麽啊!你怎麽也不剩點給病人哪?”聞着香味兒、原本應躺在床上休息的女子掙紮着摸到廚房,“我要餓死了,還有沒有好吃的了?”

番茄炒蛋,可是她們南楚名菜诶,居然在莫州能見到,莫大的驚喜!但可惡的是,被人吃了。

一人一猴杵在門口的模樣,狼狽又好笑,活脫脫像是來乞讨的乞兒。

龍婞起身扶她到桌邊:“醒的那麽快,看來身體底子不錯。還有些牛肉和春筍,你先吃,不夠的話再做點。對了,怎麽稱呼你?”

“謝謝姐姐,你叫我楊六就好。姐姐怎麽稱呼?”

楊六抱着猴子占了一整條板凳,昔君吃光了番茄炒蛋,頗為不好意思地挪着屁股和雍久擠一塊兒去了。

“啊~楊六,唔,好名兒,叫我龍婞便好。”龍婞緩緩地點了點頭,“你喜歡番茄炒蛋?我再去給你做一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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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六高興地直點頭,感覺身上都不疼了:“恩!謝謝龍姐姐。”

“阿九,你剛說這番茄是西邊傳來的,你是說南楚嗎?”莫州離南楚極近,南楚的北部就在莫州正西面。

“是的,去年去了趟南楚的易州,市集上發現的,就帶回來了。昔君喜歡的話,一會再吃點。”

哎?這個叫昔君的不是已經吃過一盆了嗎?怎麽還要吃,那份可是龍姐姐專門做給自己吃的诶。

楊六很不爽,故而多看了那個叫“阿九”的幾眼,長得倒是人模狗樣,年紀看着不大,怎麽還學人蓄胡須?跟她那二哥似的,一看就是奸險狡詐之人。

楊六在心裏給雍久紮小人,好在番茄炒蛋很快出爐了。

龍婞将菜整個放在楊六面前,得意道:“哎呀,我這神醫妙手真是上得了藥房,下得了廚房呀。六妹子,嘗嘗味道吧。”

楊六剛要伸筷子,龍婞卻又将菜往後一撤:“你那潑猴借我玩玩?”

就說龍婞這丫頭今兒怎麽這麽好客,原來是看中人家的寵物了。楊六自然應允,一人一猴一旁玩得歡樂,楊六一人吃獨食也吃得盡興。

昔君便正好借機與雍久聊聊天,聽她說去過南楚,便想問些南楚的風土人情:“阿九,你去南楚做什麽,那裏好不好玩?”

雍久垂下眼簾,剛要回答,誰知龍婞便拎着潑猴問她:“龍二人呢,跟你去了妫州,怎麽不見他回來?龍叔那兒,我得有個交代。”

“我派龍二去檀州了。那邊洪水泛濫,咱們的米糧店又還沒開過去,情況恐怕不容樂觀。”

昔君見她倆談起了正事,便不好再多問些瑣事。

等了會兒,越聽越無聊,剛想打招呼出去散散步,便聽雍久說:“龍一,你帶昔君去廂房收拾收拾。晚點,我來找你。”

最後一句是對昔君說的。

龍一帶着昔君去廂房收拾行李。洗了個臉的功夫便來了個面生的小姑娘,說要帶她去湯池洗浴,洗好了晚上歇在小別居。

昔君從善如流,背起收拾好的行囊便跟着小姑娘走了。湯池離龍婞家有些距離,要穿過小半個村子,路上看到一座斜置長龍般的木質器具。

昔君被這東西吸引,問那姑娘:“這是什麽?”

“龍骨水車呀,你們外面沒有嗎?羅君說,外面都用這龍骨水車來澆灌莊稼。有了這東西,我們桃源的收成比以前多好多呢。”小姑娘說起來滿是自豪。

“是嗎?”就昔君所見所知,桃源以外的地方可沒這玩意兒,她又指了指遠處一個垂直放置着、正在滾動的巨大木輪,“那個又是什麽?”

“那個呀,那是水排,給冶金爐鼓風用的。”

“你們村子還冶金鑄鐵?”昔君瞪大了眼,看這水排的排場,這鑄鐵場不會小。

“大概就是做些犁啊,鋤頭什麽的吧。”小姑娘搖搖頭,“更多的我就不知道了,那邊是龍四哥哥管的,一般人接近不了。”

說話間,二人到了目的地。

那洗浴池大得驚人,昔君估算了一下,大概能一次性容下十個女人。昔君跟着長樂郡主,眼見開闊許多,這樣的湯池本不會驚豔到她,只是在這小小村莊裏,竟有這樣的美妙之地,是她沒想到的。

昔君若有所思地坐在湯池邊上,掬了波水,灑在臉上,再度睜眼,一切都是真的。

長明的鲛魚燈映照在金磚之上,将整個湯池照得燈火通明、富麗堂皇;上好木材制作的墊板打磨得油光锃亮,置臀其上,絲滑舒适……

雍久——她的乞丐朋友,好像真的發了!還記得雍久曾信誓旦旦地說她們以後一定會富裕的,富裕了便要請個西席先生來給她倆補補課。

如今,昔君由長樂郡主親自調/教,不說學富五車,但也不再是半文盲了;再看雍久,經營着那麽多米糧店,聽那男子所說,似乎還有個錢莊,定然也是不會需要什麽西席先生的了。

真是物是人非啊!

不過,雍久本就是千金小姐,鹹魚翻身也是理所當然的吧。當年聽說雍久是大官的女兒時,昔君着實吓了一跳。

她既理解雍久對她隐瞞的苦衷,同時又為對方的隐瞞而感到失落。想到一個大家小姐最後淪落到菜市場當衆斬首,還容貌盡毀,雍久更是悲從中來。

現在雍久又神通廣大的“死而複生”了,不但沒了以前的破落,還越過越好。昔君對雍久複雜的情感中又多了一種名為自卑的東西,覺得自己不配和雍久做朋友。

昔君有些懷念當年在街頭撒潑打诨的日子,但真要她回到從前過那樣的苦日子,她是萬萬不會願意的。可是她的身邊總是出現一些高貴人物讓她無所适從,壓力倍增。

眼前又出現了那個明媚耀眼的身影。曾經,長樂郡主也帶着她去王府別苑的溫泉,說是帶她散散心,卻在那裏……

越想臉越紅,澡都沒法好好泡。直到兩個女孩子服侍她穿好衣服,送她回了小別居,昔君才回過神來。

雍久的小別居外表和龍婞的院落相差無幾,同樣質樸簡單,但內裏卻是天差地別。

小別居不但奢華許多,而且有種說不出的奇異感,似乎與這個時代所有的建築設計都格格不入。

這神秘的桃源村處處透露着古怪,叫昔君既好奇又有些害怕。她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摸摸這兒,摸摸那兒。

不知是觸碰了什麽開關,梳妝臺上一個圓盒子自動打開,随之而來的是曼妙的樂聲,盒子裏緩緩升起一個惟妙惟肖的女子,随着音樂翩翩起舞。

“呀!你是誰?你你怎麽這麽小?”昔君聽評書的說過,前朝有位妃子舞技一流,三寸金蓮能跳掌中舞,莫不就是眼前這位?但這女子瞧着又有些眼熟,“你怎麽不說話?我在同你說話呢。”

“咚咚,”雍久踏着月色來時,便在門外聽到屋內昔君一個人的自言自語,“昔君,是我,開開門。”

“阿九,你來啦!”這奇怪的女子在盒子裏一個勁兒地跳舞,也不理人,把昔君吓一跳,趕緊開門,“你快來!我房裏有個奇怪的女人。”

“女人?”雍久探頭巡視一圈,哪裏來的人,最後目光落在八音盒上,指了指,“那個?”

昔君拼命點頭,湊在她耳邊輕聲問:“是不是前朝的趙妃複活了?”

沒想到,一個八音盒竟把當年的京都地老鼠吓破了膽。

雍久笑着走進房間,拿過一邊的火折子,吹出星火後,便掀開香爐。很快,房中彌漫開淡淡清香。

“那是八音盒,我閑來無事做着玩的。裏面只是個木偶人罷了,哪來的什麽前朝趙妃。”

昔君驚訝地張大嘴,湊上前去,把那八音盒細細打量:“哇塞,這木人雕得也太像真人了吧,乖乖,可把我吓暈過去了。這人是按照誰來雕的?我怎麽看着有些眼熟。”

雍久笑瞪昔君一眼,右手食指與中指交疊在一起,請昔君吃了個毛栗子:“住這裏适應嗎?”

邊問,雍久邊不動聲色地将那八音盒蓋起來,收進自己袖中。

“哎喲,你彈我做什麽?”昔君捂着腦門嗷嗷叫,“适應,喜歡得很。你把它收起來幹什麽,我還想再玩玩呢。”

“那是我的,不給你玩。”

“小氣!”昔君噘着嘴氣呼呼地一屁股坐到一旁的羅漢榻上。

雍久見她生氣,想到自己要說的事,心下更為糾結。瞧着昔君只着裏衣,便取過搭挂在木施上的披風披在她身上,溫聲道:“屋內雖不冷,但晚上溫度低,還是小心點好。”

“……”昔君乖巧地任雍久給她披了件淡青色的薄披風,剛洗完澡的臉紅撲撲的,十幾歲正是充滿膠原蛋白的大好年華,“我知道阿九你多才多藝,會做那些小玩意兒,還會做大的東西。那什麽水排水車都是你做的吧?”

“你看到了?”昔君點點頭,雍久便“唔”了聲,又将八音盒從袖中拿出,“這個玩意兒叫八音盒,等我空了,也給你做一個好不好?”

昔君聽了,立馬高興起來,眼珠一轉,“嘶”了聲:“聽你這意思,你現在手上是做給別人的禮物咯?”

“咳。”雍久拉回思緒,“昔君,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的經歷?”

轉移話題,昔君挑挑眉,瞥眼八音盒,努努嘴:“嗯,想聽阿九親口說。”

長樂郡主同昔君講過大致的經過,但畢竟長樂也不是當事人,很多細節都不清楚,所以昔君還是想聽雍久親自敘述。

“好,今晚我全都告訴你。”

透過缭繞青煙,雍久望向那無盡虛空回想過往,緩緩道,“我本刑部尚書雍之禮的女兒,抄家後,我被發配莫州。哥哥在途中将我救出,後又被長公主設計送進郡馬府。長公主以替雍家翻案為餌,誘我做郡馬府的卧底,尋找郡馬府與恭親王府謀反的證據。”

明明是她與雍久一道,無意中進的郡馬府,怎麽變成是長公主的刻意設計了?昔君暫壓心中疑惑,繼續認真聆聽。

“在天牢,他們想讓我污蔑恭親王。我不肯,便用盡各種刑訊手段……好在天牢中有個獄頭曾受過我父親的恩惠,找了個死囚,将我換了出去。”

……

原本以為過去的事便過去了。沒想到,再回憶,那份痛苦依舊清晰得讓人骨寒。雍久的左手五指不可控制地微微顫動,後腰處也隐隐作痛。

昔君耷拉着臉,眼底帶淚光。那些酷刑光聽描述就已叫人喪膽亡魂,真正落到身上那該多疼啊。

雍久收拾好自己的情緒,拍拍昔君肩膀:“過去了,沒事了。”

昔君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大哭出來,緊緊抱住她:“阿九,我心疼你啊。我去過那麽多次牢房,以為那些手段不過如此,但……”

昔君哽咽住了,再無法繼續說下去。直到聽雍久親口述說,她才知道原來真有那些豬狗不如的畜生每天挖空心思,盡想些損招來對付人。

什麽銀針紮手、什麽鐵烙燒身,簡直慘無人道。痛苦絕望的感覺密密麻麻地浸到昔君每一個毛孔中去,讓同理心極強的她既替雍久感到痛苦與悲傷,又毛骨悚立地後怕。

昔君終于知道,再見雍久到底是哪裏不一樣了。眼前的女人依舊漂亮、溫柔,但她的心已千瘡百孔。

物是人非的滄桑如血液般深入她的骨髓,抹去她原本單純質樸的氣質,看上去平易近人,實則根本就難以真正去接近她。

換作昔君,經歷家庭巨變、锒铛入獄、盟友背叛、唯一的家人死在她面前,她都不一定能活下去,雍久已經夠堅強了。如果她是雍久,浴火重生後,一定對所有加害過她的人十倍奉還!

“龍婞救了我,但我一心求死。龍婞為救我,以拖欠醫藥費為名,讓我還了錢再死,我便按她的要求日日上山采仙鶴草作為醫藥費。不過仙鶴草不值錢,欠下的醫藥費怎麽都還不清,時間一長,我便也想通了。”

故事經由一道低沉柔和的聲音一字一句緩緩道來,聲音是柔和的,情感卻是冷漠的,直到談及龍婞,才有一絲溫度。

“龍大夫真是個好人。”

差一點,昔君就失去這世上唯一的好朋友,她再次抱緊雍久,不肯撒手。

“阿九,你不可以這麽傻,要好好活着,我們都要好好活着。”

雍久聽了她的話,靜靜地看了昔君好一會兒,最後深呼吸一口氣,似下了決心般道:“嗯,我答應你會好好活着。你也要,知道嗎?”

“當然。”

“陀兒,我也很心疼你,你知道嗎?”

雍久神情肅穆,眼眸中那種名為“心疼”的情感飽滿地都快溢出來。明明自己受傷最重,卻還心疼她,昔君瞬間破涕為笑——她這只京都地溝裏的老鼠,此生能有如此摯友,夫複何求?

昔君松開雍久,紅着眼笑道:“當然啦,我當然知道阿九疼我。怎麽又叫我陀兒了?”

好久沒人這麽叫過她了,不過一點都不覺得陌生,因為她很喜歡陀兒這個名字。從雍久的舌尖打轉再念出來,總有種特別寵溺的感覺。

“因為,你是獨孤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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