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代價
代價
“你愛她,是嗎?”
“或許吧。”雍久嗫喏着唇,良久才擠出這麽三個字。
昔君松開攥緊在身後的拳頭:“怎麽說?”
她想起小別居雍久的房間裏,見過的那個八音盒,靈光乍現。那惟妙惟肖的木雕不就是康寧公主嗎?
還有那牆上的字帖,古怪質樸,獨孤曼對書畫頗有研究,曾毫不客氣地嘲笑過當今長公主怪異的審美,喜歡那勞什子魏碑,笨拙的要命。
耳濡目染的昔君稍一聯想,便猜那牆上的字帖也定與康寧有關,松開的拳頭又攥緊了。
“我好恨她。”雍久呆呆地盯着正前方的紗賬,邊上缺漏了一角,如同她的心上也破了個洞,應景得很。
換誰誰不恨呢?昔君能理解她,輕輕拍打她的後背,給她順氣。
“我以為自己放下了。恨一個人好累,我籌劃了許多,但真正見到她時,我才發現自己對她的恨是狹隘的。我不怪她利用我,也不怪她恩将仇報,更不怨她殺了大哥,我最介意的是她不愛我。或許她是在意我的,但她并不愛我。”
這番話真誠懇切,卻叫昔君大吃一驚。
殺父殺兄、滅家滅族之仇不共戴天,雍久竟說不恨康寧,這是昔君絕對無法理解的。她覺得雍久瘋了,被情愛迷了眼,忍不住又想罵她了。
但對于穿越而來的雍久來說,卻是合理的。
除了與雍承安有些淵源,雍久根本不認識雍家的人,更遑論情感上的連結。在她與獨孤伽羅的這段關系中,她始終最介懷的是被對方利用卻仍然不愛她。
“阿九,你醒醒吧,像康寧這樣的女人,本來就不應該愛上。”昔君深有感觸,有的人即便再喜歡,也是不能去愛的,“更何況,她馬上就要成婚了,與薛中書的嫡孫,你知道嗎?”
“我知道。她們成不了。”
雍久從懷中掏出一塊暖玉,正是昔君向來随身攜帶、那塊代表着她身份的玉。
“你怎麽篤定她們成不了?我可是聽郡主親口說的,皇帝都下旨了,朝野皆知,只是目前還留待未發罷了。”
昔君摸摸雍久的額頭,不燙沒發燒,她不信手眼通天的阿九會不知道這消息。
雍久将頭移開,自己坐起來:“總之她們不會成婚。我得不到她,也不會讓別人得到她。”并将暖玉物歸原主,“這是你爹娘留給你的遺物,務必收好。”
自從與昔君攤開說明她的身份後,雍久便提議想辦法再找找允親王的舊部,或許還能找到些茍活的族人。
昔君身上除了那塊玉,別無它物,昔君便将這玉暫時交給雍久保管用來尋人認親所用。
“既如此,你們今天又鬧什麽呢?”
昔君很想問問雍久是否有自家族人的消息,但此刻算不得最佳時機,忍住了,還是将焦點關注到她與長公主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上。
遲早有一天,昔君是要找她們報仇的,她不想與雍久站在對立面,希望雍久能與獨孤伽羅斬斷情絲。
雍久搖頭:“我與她……”
一時之間,雍久很難同昔君說清楚她對獨孤伽羅複雜的情感。
她垂眼嘆道,“我知你有複仇之心,郡主那邊要是知道你已曉得自己的身份,必然會站在你這邊。我不會阻礙你複仇,我只要你們能把她交給我來處理。”
“你打算怎麽處理?”
猶記得那日在天牢中,雍久發誓來世不要叫她與獨孤伽羅相遇,否則,一定親手殺了她,脫口道:“我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要真如此,那倒簡單了。
“好。我答應你,康寧若是落到我手中,我會交給你處理。在此之前,不會傷她半根毫毛。時候不早了,我們先吃晚飯,明天再說,好不好?”
雍久點頭,她确實有些累:“你去吃吧,我不餓。今晚能陪我嗎?”
“當然。”昔君怕雍久有事,下樓匆匆扒拉兩口就又上樓與雍久一道躺下了。
兩人一夜無眠,睡得挺好。驿舍裏另外房間的人卻輾轉反側,無法安心入睡。
獨孤伽羅一閉眼就是雍久那雙驚恐、憎惡的雙眸。
下午雍久舊傷發作時,她想看看傷口,卻被雍久一把打開,手背上火辣辣的疼。或許是因為疼痛吧,人在痛苦的情況下,有這樣的反應實屬正常。
然而獨孤伽羅又奇怪這疼痛怎麽說起就起,她實在擔心雍久,便又蹲下身,柔聲細語地喚她:“阿久,讓我給你看看傷口好不好?”
雍久沒理她,長公主殿下再接再厲拿出哄孩子的耐心:“阿久乖,來,我給你看看。要是傷得厲害,就讓驿事找個大夫,好不好?”
阿久阿久煩死了!
雍久這麽想,也這麽吼了出來:“你煩不煩?我的事不要你管。滾,你滾,滾出去!”
一邊吼還一邊轉過了頭怒瞪着獨孤伽羅。
雍久這副歇斯底裏、突然爆發的模樣将獨孤伽羅吓了一跳。
從前的雍久單純又呆萌;再見時,雍久變得嬉笑怒罵信手拈來,長歌善舞讓人刮目相看。沒想到,她還有這樣崩潰狼狽的一面,那雙通紅的眼裏充滿了仇恨與怨念,嘶吼憤怒的模樣猙獰得猶如一頭困獸。
長公主是知道的,當初派奎老大去天牢救雍久時,不,應該說在雍久被下令天牢收監時,她便心中有數——天牢,哪裏是人能呆的地方?又有幾個進了天牢的能活着、完整地走出來?
想要知道雍久在天牢中經歷了些什麽才會被奎老大救出時傷痕累累、昏迷不醒,只消獨孤伽羅一句話,其中細節便會一字不落地呈給她。
但她沒有,獨孤伽羅從來就沒想過去了解那些真實得可能會讓自己感同身受到傷心難過的事實。
說來說去,長公主殿下最愛的還是自己。對雍久,或許有憐惜,或許有珍重,或許有渴望,或許有征服對方的念想,但這些都不是如空氣如清水般絕對不能割舍的。
愛,這樣彌足珍貴的東西,對于像獨孤伽羅這樣位高權重的人來說,不但是可笑的、不切實際的,更是奢侈的、遙遠到無法企及的。
無欲無求,除開自己的身家性命,有時甚至連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能賭上的人最無敵。
如果長公主像雍久一樣,無所顧忌地愛上一個人,那人必将成為她政治路上最大的軟肋,所以面首、寵物可以有很多,但真愛只能是井中月水中花。
潑天富貴,至尊皇權,都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有得必有失,這和每個人都會生老病死的鐵律一樣,獨孤伽羅也逃不開,即便至尊如皇帝都不會是例外。
收到長公主情報後不久,皇帝便琢磨着要收回留待的賜婚聖旨。令未出宮,消息已傳到薛崇仁的耳朵裏,老大人拄着拐杖心急火燎地入宮面聖。
長公主失蹤多日,再加上前幾日薊州來的加急密函,薛崇仁便知事情要壞,将剛剛回府、平日裏捧在手心的薛大公子狠狠打了一頓都不解氣。
好對策尚未想出,宮內就傳來消息要取消婚約。
薛崇仁猜想皇帝大概也是收到密報了,但他已命人将當日之事守口如瓶。皇帝羽翼未豐,想來不至于知道細節,這便還有機會。
薛崇仁心中安慰自己,邊向少年皇帝磕頭領罪:“老臣參見陛下,陛下洪福齊天。臣本應無臉進宮面聖,都怪老臣那不争氣的孫兒,未能完成陛下所托,有負聖恩,薛氏有罪。”
“中書大人言重了,快請起。”皇帝左眉一挑,來得還真快,“塗石玉,還不趕緊給老大人看座。”
“喏。”塗石玉拂塵一甩,扯着嗓子指揮幾個小太監要要緊緊給薛崇仁搬了張太師椅來,“閣老,您坐。”
老态龍鐘的薛崇仁顫顫巍巍地謝恩坐下:“謝陛下。”
“中書大人為朕、為大周天下操勞多年,當得如此。南下一事,不怪薛司谏。林侍郎才是本次的欽差大臣,上午剛來請過罪,朕都沒降罪于他,更何況是您的孫兒呢。”
看皇帝春風滿面,臉色輕松的模樣,不似是知道了那事;又或許是做了幾年皇帝,越發沉穩,心思不顯臉上了。
薛崇仁灰白的眉須下是一雙快睜不開的渾濁眼眸,上了年紀,距離遠了看不真切皇帝的輪廓。現如今小皇帝一天天長大,竟連對方的心思都有些摸不透了。
“陛下寬容大度,實乃臣子之幸。”
“老大人過獎了。”皇帝知他來意,見這老狐貍遲遲不開口,便主動出擊,“老大人今日進宮是?”
端坐不動的薛崇仁似乎差點睡着般幡然醒悟:“啊,人老了,真是不服老不行啊。老臣今日前來正是想問問這五月婚期将至,我們薛府該做的準備都差不多了,長公主殿下這邊……”
“皇姐此次南下遇到了些困難,不過人是安全的。”
“如此甚好!”薛崇仁又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哎,長公主殿下在老臣孫兒眼皮底下失蹤,老臣實在…實在是無顏面聖啊。好在殿下平安無事,否則老臣萬死不足以謝罪。”
皇姐失蹤一事,皇帝知道的細節不多,但見今日的薛老大人如此作态,恐怕其中有些蹊跷。
皇帝多了個心眼,嘴上道:“閣老何必這樣自責,起來吧。謝罪倒不必了,不過有一事,既然閣老今日來了,朕便先知會你一聲。”
薛崇仁站起身,不再坐下:“陛下請直言。”
“薛司谏與皇姐的婚事需得取消。”皇帝擡手,打斷欲要說話的薛崇仁,對塗石玉道,“趕緊去中書把聖旨取回來吧。”
“喏。”
“且慢。”薛崇仁上前一步,“塗公公,請容老臣說兩句再去吧。”
塗石玉瞅瞅皇帝臉色,見對方點頭,便停下步子,靜觀其變。
“老臣孫兒雖不才,但對長公主深情一片,殿下本人也是同意的,怎麽突然就取消了?望陛下能給老臣一個答案,好叫老臣心悅誠服。”
薛崇仁模樣恭敬,說的話卻叫皇帝不爽。天子一言九鼎,還需要給他一個臣子交代?提前通知一聲,已給足面子。
不過皇帝羽翼未豐,還不到與對方撕破臉的時候,照舊好聲好氣地解釋:“閣老不要動氣。去年檀州水災,今年開春便瘟疫肆虐,司天臺近日觀星,建議今年諸事皆不宜妄動。”
“是蔡儀那老小兒說的?他倒好,自己老光棍一個,難不成要拖着我家懷德也做老光棍不成?既然今年諸事不順,不正需要皇室大婚來沖沖喜氣嗎?”
薛崇仁一聽這理由,立馬吹胡子瞪眼起來,小小司天臺也敢與他薛氏作對,簡直反了。
皇帝走下禦臺,親切地拉過薛崇仁的手:“閣老,說好不動氣的,你坐,坐。天象之事也不是蔡儀一個人說了算,靈臺郎、司歷、司辰他們都這麽說。”
說罷,還将手裏的奏折遞給薛崇仁:“他們也知道這事來得突然,但國運當前,誰的事都得讓步不是?喏,這是他們的聯名書。”
薛崇仁接過奏折一看,司天臺那幾個有點品階的官員名字都在那兒擺着呢。他倒是小看這少年皇帝了,看來對方有備而來。
大周國運這頂帽子壓下來,薛崇仁也不得不讓步:“今年不行,明年也可以,正好多些時間籌備婚禮。”
這便是薛中書不懂事了,皇帝都說了取消,也給足臺階,偏偏不肯就坡下驢。
皇帝沒了耐性,甩袖跨上禦臺,背對着薛崇仁:“不必了,婚約就此取消。”
态度強硬,全然沒了方才的好脾氣。
這少年皇帝真是翻臉如翻書一般快,但薛崇仁是什麽人,三朝元老的老狐貍了。與帝皇相處,深谙敵弱我強、敵強我則弱的官場之道,立馬躬身行禮道:“陛下恕罪,老臣失言。”
皇帝雖仍未轉身,但唇角上揚,心情好了許多:“既如此,閣老便退下吧,朕會補償薛司谏的。”
“喏。”
薛崇仁順從應下,退後不過三步,又似想起什麽來道,“陛下,臣還有一事要禀。禮部近日呈了折子上來道陛下親政四年,宮中唯皇後娘娘一人,皇室開枝散葉的重擔還請陛下思慮思慮。”
“你!”
皇帝氣得渾身發抖,轉過身來,拿手指指着薛崇仁,對方卻彎着腰,一副渾然不知的模樣。
帝後情深,前年就有官員提出要給皇帝擴充後宮,被皇帝一一駁回,還打了板子。舒坦不過兩年,又要給他納嫔妃,那些官員和眼前的薛崇仁安的什麽心,皇帝如何不知。
“還有,七州商會的主事陸續都已到京。老臣暫且安排他們住在老臣的郊外別苑。只等陛下一聲令下,老臣便可将他們都叫進宮來,共同商量國庫一事。”
皇帝叫不動的人,他薛崇仁卻能随意使喚。
這七州商會的主事人早半個月前就到京了,眼下才上報給獨孤羅,誰不知道七州商會主事人中十有八九都是薛氏門生?
這是在敲打他這個皇帝啊。
薛家若能與長公主聯姻,國庫一事便有着落;若是不能聯姻,那薛崇仁可就撂擔子了。
羽翼未豐的少年皇帝被氣得怒火沖天,卻沒個發洩處。瞧着薛崇仁那張老神在在的老臉,獨孤羅就恨得牙癢癢。
一切似乎都在這個老人的掌控之中,而自己不過是對方的牽線木偶。兩人相安無事則最好,若有沖突,必被對方所控。
這種無力感不僅叫人憤怒,更叫人痛苦。
“朕知道了,閣老先退下吧。”皇帝如鬥敗的公雞般瞬間沒了方才的生氣。
當了三十多年中書令的薛崇仁最喜歡的,便是對手怒得想撕了他卻又拿他毫無辦法,最後只能屈服于他的無力模樣。
薛崇仁渾濁的眼眸中滿是精明得意:“老臣告退。”
退到宮殿門口,轉身,薛崇仁對着門外的陽光站直了身子——這一戰他又贏了。
宮殿大門緩緩關上的那一刻,他聽到身後傳來皇帝不重不輕的聲音:“塗石玉,還不趕緊去把朕的聖旨取回來?”
“喏。”
刺目的陽光照射在這位屹立大周王朝幾十年年的中書令身上,耀眼得險些将他曬暈過去——皇帝,翅膀硬了;心,也更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