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想見他
第2章 我想見他
兩人于夜晚離開基地,搭乘外形毫無特色的飛行器,在繁忙的交通中穿梭。
入夜的半空,依稀能看到上個世紀留下的建築,保存的還算完整,後世建築群隔空立于它們之上,用相較下算得上纖細的支架承托,如同踩着高跷行走在蟻流間的機械巨人。
除了駕駛系統偶爾的提示音外,飛行器裏靜得人犯困。
窗外,他們剛剛和十七區巨大的吉祥物影像擦身,代表秩序與和平的吉祥物被投映在高空,重複着微笑和揮手。這個時間,帶着月球徽章的虛拟主持人,正在鴛鴦劇場的通天熒屏上播報千篇一律的新聞。
一切虛妄如常。
在這裏,全息影像代替了星月,熱鬧卻冰冷的霓虹燈光下,沒有一處字面意義上的暗角,人們沉浸于一場劫後餘生的狂歡,只當喪鐘不曾敲響。
穿過擠挨的招牌門洞時,支恰突然開口,“哥,我能去橋下那家零件店看看嗎,說不定能選到不錯的皮膚組織。”
上校看他一眼,說了重逢後的第一句話,“安分點兒。”
靠回座椅,支恰滿不在乎地揚起嘴角,“也是,誰會願意為一個通緝犯塗皮膚呢。”
支擇勉眉頭微皺,“不滿你可以直說,不用拐彎抹角,這裏只有你和我。”
“支上校,我向來支持我區的所有決定及政策。”支恰笑着沖他眨眼,“希望你不要對我有什麽誤解。”
支擇勉對他這幅皮笑肉不笑的模樣再熟悉不過,他默嘆一聲,看向遠處,“我會盡快處理你的入境申請,然後……我會安排你見爸。”
“哦?你确定他會想要見我?”說着支恰目光一轉,認真問道,“我真的可以回十七區?申請通過要多久?”
支擇勉神色不明,拍了拍身旁人的腿,和從前不同,只碰到冷硬的金屬,“個人監控時限是十天,我會盡快,一星期之內。”
之後,支恰住進了支擇勉的公寓,一座像是魔方似的巨型懸空建築,交彙的飛行車道從它身下經過,正對面是寬闊繁華的白鲟東路,擁有着全區最絢爛的光污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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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研究證明,近年來人類的睡眠時間已經大大縮短,入睡困難和欺騙性亢奮是主要原因。但在支恰看來,只不過是大家都知道自己時日無多。
支恰在公寓閑散地住了幾天,房間系統恪盡職守,嚴禁他出行,并杜絕任何異樣活動。
支擇勉每天回來都會給他帶一小袋果味兒蛋白塊,吃着像軟糖,在這個生态幾近覆滅,大部分人類靠化合食物度日的當下,無疑是難得的口感。
期間,支擇勉還定下了帶他去見他們父親的時間,支恰沒拒絕。
這天,支擇勉回來得比平時更早一些,支恰的入境申請只差最後一個環節。兩人一起吃了點兒東西,又坐在整面的落地窗下下棋。從小如此,支擇勉極少會贏支恰。
可當下,支恰卻有些漫不經心。
“聽說……一年前返修的那批仿生人,全都集中銷毀了,為什麽?”見人垂目在棋盤上,支恰繼續,“連同整個程序團隊,也都處理了?”
支擇勉放棋的手一頓,“……這些用不着你操心。”
支恰眼中有明顯的黯色閃過,“那支惜呢,用着他的臉的那個仿生人,也沒有了?”
支擇勉臉色瞬間變得難看,不等他再說什麽,放在邊桌的通訊器突然彈出實時影像,他手下的中士在忙亂中立正敬禮。
“報告上校!晚間時間21點07分,于白鲟大道發生惡性擾亂事件,近百架中小型飛行器飛行失控,嚴重擾亂交通秩序,現已截停其中幾架,未發現肇事者,初步判斷是人為網絡操控,目的尚不明确,等待指示!”
會報告給他的事情,恐怕已經不止擾亂交通那麽簡單,而白鲟大道和白鲟東路,只差着一個路口。
支擇勉邊起身,邊沉着道,“立刻派人連接失控機器,同時逆向追蹤,定位操縱者,通知護衛隊待命,必要時驅逐到無人區擊落。”
他話說完,中士又匆忙回複,“報告上校!根據監測畫面顯示,失控飛行器已改變行進方向,集體向四喜大道飛行,已通知護衛隊待命!”
影像消失,支擇勉扭頭,手掌覆上支恰的頭頂壓了壓,“我要去看看,可能會很晚,你先休息。”
他話說完,支恰卻沒有任何反應,只是盯着窗外看。
支擇勉不由也順着他的目光看去。他在這裏住了幾年,光影紛亂的車道景象在他眼裏并無半點特別,但等他仔細分辨,卻發現有兩架飛行器已經脫離了飛行車道,一前一後,正快速朝他們的所在駛來。
意識到不對勁兒,支擇勉快速拉起坐在地上的人退至牆邊,剛将人擋到身後,前面那架飛行器,也懸停在了離落地窗幾十米外的半空中。
沒有任何停頓,槍口緊接着從車內探出,快速朝他們射擊,碎裂彈被堅實的落地窗擋下,但下一瞬,嵌進玻璃的彈頭便應聲炸開。
落地窗被震得粉碎的那個瞬間,支擇勉下意識先護住支恰,待震聲停下,立刻将人按到沙發後,轉身去找自己的槍。
只這個眨眼的空隙,方才還在後面的那架飛行器,就已悄悄逼近,由下而上飛至窗口,投進一個手提包後便利落離開。
兩架飛行器轉瞬沒了蹤影,支擇勉拿到槍,正再想去拉支恰,卻發現那人已經踩着玻璃渣,打開了手提包。
看他翻動着包裏的東西,支擇勉猛地一怔,再開口音色都啞了,“支恰,過來……”
支恰并沒回應,等他抓着一捆鋼索轉身,黑洞洞的槍口已經對準了他。
“是不是你在搞鬼……為什麽這麽做,你想幹什麽?”支擇勉的不解溢于言表,其中還有些別的什麽情緒,卻被窗外忽明忽暗的彩色光影遮掩。
支恰平靜地搖頭,又忽然失笑,“我不能去見我們偉大的父親,因為我……實在想留下我的左腿,希望你能理解,我要回家了。”
“這裏就是你的家!”支擇勉抑制不住胸口起伏,只能盡量壓低自己的怒吼,“你不想見他可以告訴我,你不想說不想做的我從不強迫你,但你呢,從你被抓到現在,你有說過哪怕一句真話嗎?!”
支恰一時沉默,邊桌上的通訊器又彈出影像。
“報告上校!已成功連接到操控系統,失控飛行器均已安全降落,沒有人員傷亡,正在進行進一步調查,請指示。”
熒藍的光在玻璃碎面間晃動,兩人在微弱的電流聲中僵持。
一個瞬間,支擇勉全都明白過來,他的好弟弟從未想過留在十七區,反而一直掐算着時間離開。
他幾乎忘了,安全區內網絡嚴密,能黑進防線作亂的危險人物雖屈指可數,但面前就是一個。支恰可以用失控飛行器引開注意力,但能被*控的飛行器不能帶他離開,在這個當下,他本該思考支恰此行的真正目的,該阻斷他逃離所需要的途徑,可他卻下意識質問。
“從始至終,你有沒有說過一句真話?”
看着上校青白的臉色,支恰聳聳肩,慢步到毫無遮擋的窗邊,直直看向支擇勉,将繩鈎射向一旁的柱子,然後用極輕巧,念詩一般地口吻說道,“我可以被剝奪一切,卻克服不了人類天性,我想見他,很想見他。”
支擇勉看見他眼底閃過的肆無忌憚的瘋狂,下一瞬,人就後仰着跌下了窗口。
幾乎同一時間,白鲟東路的機車道上響起近乎凄厲的轟鳴,由遠及近此起彼伏。
支擇勉沖到窗邊,看見支恰背對着他在快速下落,像只發育不良而無法開翅的蝴蝶。近十秒鐘後,他安穩落地,嘶吼而來的兩輛機車也甩尾急停,等他跳上車,又立刻揚長而去。
沒有任何差錯的接應。
支恰跨上機車後座,迎着風,拍了拍雙胞胎哥哥的側腰,“司洛特,我們去地下。”過了一陣沒聽到應答,他探身向前,“又在和納提打賭嗎,賭誰先說話?”
巨大的防風鏡擋住了少年大半張臉,支恰只看見他揚起的嘴角。
黑色機車沖破屏障進入曾經的城市,近百年無人光顧的街道早已淪為廢料回收站,電路板和金屬空殼堆積在昔日的住宅區。他們的到來暫時打破了虛妄的沉寂,轟鳴和金屬撞擊聲合奏出一曲惱人的電子噪音,只可惜轉瞬即逝無人聆聽。
直到天色将要泛白,三人才在邊界處的某個小巷停下。
納提扔下車跑過來,看了眼植入在手腕的晶體,離日出還有四十三分鐘。他示意支恰把手給自己,敷衍研究過他的手環後,立刻從靴子中摸出把銅質匕首,二話不說就朝他手腕砍去。
“納提!”司洛特即刻去擋,但也遲了,納提中途已經收力,卻還是在支恰側腕砍出了個大口子。
納提得意地笑起來,抛起匕首又接住,“你輸了,司洛特弟弟。”說着他攬上支恰,“你不在這期間,他輸給我三次,我才應該是哥哥,我好想你。”
司洛特靠着機車哼哼兩聲,問支恰,“手環怎麽辦,再往前一百米你就要變成一具屍體了。”
支恰沒做聲,借過納提的匕首,刀尖貼着皮膚鑽進手環裏,試着用刀背挑出埋在體內的病毒囊。
“……支恰?”雙胞胎同時倒吸一口氣。
比起注入,扯出的過程确實疼得多,可又急不得。支恰屏息專注地拉扯着病毒囊,直到最後一毫米也脫離體內,才長舒一口氣,然後扯了塊布條纏住手腕。
司洛特拎着染血的病毒囊,舉在眼前,覺得它看起來像一截血紅色的松柏枝,他和納提同時好奇,“它為什麽沒反應,你為什麽沒死?”
想起霍汲的話,支恰搖頭笑笑。
兩人一頭霧水,又異口同聲道,“而且這麽久了,為什麽沒人追我們?”
支恰依舊不答,跨上車,招呼兩人,“走了。”
雙胞胎對視一眼,跟上後一人一句地說明接下來的安排,“一會兒我們進操控室開門,你負責把車弄出去,防禦系統意外關閉的恢複時間只有六秒,如果我們變成灰,記得抓一把回去。”
邊界處,每一個閘門都嚴防死守,他們選擇從相對薄弱的下方出去,也要通過高壓防禦系統,如果不幹擾或關閉,一經通過,他們三人兩車,就會變成不分你我的一堆灰燼。
臨近邊界時,雙胞胎正要下車,卻眼睜睜看着支恰毫無遲疑地沖過防線,安然無恙地穿過了屬于十七區的最後一片土地。
安全區之外關閉了世界網絡,訊號千瘡百孔,只一線之隔,內外卻好似兩個時代。內裏一片祥和,外,卻是一眼望不到頭的荒蕪和殺機,機械設備癱瘓報廢,停滞在四年前的某個夜晚,淪為巨大的金屬垃圾。
之後,三人穿過蕭條的平原,經過無數白骨,目睹變異的金剛藤撕碎野兔,然後于傍晚的細雨中,被一大片白茫茫的瘴氣迎接。
騎在前方的納提扔給支恰一個防毒面具,沖破瘴氣,古老的酒莊就在前方。
感受着空中濕潤的風,雙胞胎在空曠天地中歡呼高喊,“支恰!歡迎回家!歡迎回到!孤兒區!”
至于支擇勉,他從始至終都沒能确定,自己會心軟放行,在不在支恰的計劃中。他也始終沒想明白,支恰一開始就說明了他此行的目的。
他只是想再見見,此生往後可能都不會再見的人。
作者有話說:
雙子我xp,頑皮和殺戮,将來的氛圍調解者: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