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可生
第25章 可生
蘭陵城上空的血祭陣法無形消融着,露出了天空原本的顏色。
厚重的鉛色雲層緩緩流動,露出一角陽光,照耀在了這方初見天日的小城裏。
大霧逐漸散了,城裏萦繞不去的怨氣漸漸消弭,整座城裏的怨靈都在此刻不約而同地擡頭,迎面沐浴着陽光。
彌謙閉着眼,安靜地搭在洛慕清的肩上。随着識海裏逐漸消弭的怨靈怨氣,他心口處和手腕處的紅色小印漸漸消失。
陣主死,則陣法解,所有被束縛的怨靈才能洗淨滿身怨恨,再入輪回。
銜竹看着洛慕清背對着衆人,輕輕将彌謙放在地上,一點點擦盡了他臉上的血污,內心如墜冰窖。
蕭停雲沉默了一會,道:“慕清,對不起。”
洛慕清搖了搖頭。
蕭停雲閉關多年,剛一出關就趕過來,滞後的消息還沒補上,會做出這樣的反應再正常不過。
要怨也只能怨自己這個做師父的,連徒弟都護不住。
蕭停雲走到被鴻如釘在地上,還有一絲微弱氣息的斂星旁,道:“你不是一直想要秋無劍嗎?”
他伸手将鴻如拔.了出來,斂星身體痙攣地向上彈起,下一刻秋無劍向下,一劍刺穿了斂星的魔核。
斂星嘴唇動了動,卻未發出任何聲音。
蕭停雲低下眸子,看他良久,最終道:“秋無劍裏的确有一片秋無的殘魂。”
說罷,秋無劍似乎感應到了什麽,輕輕顫動起來,斂星頸間染血的烏石像是在回應一般,微微發出亮光。
劍身裏的殘魂和烏石裏的殘魂相應和,光亮投在地上,漸漸形成了一個修長的人影。
劍眉星目,面容寧靜,正是百年前隕殁的人族大能,秋無。
斂星的手指顫動了一下,無聲道:“師兄。”
秋無隕落前,也是大乘期的實力。如今即使是兩片殘魂融合的狀态,散發出來的氣息卻是同蕭停雲一般的深不可測。
秋無與斂星對視良久,輕聲嘆了口氣,伸手抽出了陪伴自己多年的佩劍。
斂星痛得蜷起來,伸出手似乎是想抓住秋無的衣擺,卻抓了個空。
秋無輕輕道:“因果輪回,報應往來。那些無辜的人因你化作怨靈,仇恨未報,不入輪回。你身上背着多少條無辜的命,便要投多少世畜生道,遭剝皮抽筋割肉活烹之苦,才可抵消滿手罪孽。”
“你終究走錯了路。”
斂星咳出幾口血,道:“是,我是走錯了路。可是師兄,他們用着我一次次重傷試出來的天賦信息,唾罵我叛逃投敵。他們躲在後面,靠你拼命厮殺抵擋進攻的魔族,背地裏痛斥你暗藏私心,包庇師弟——何來無辜之說?!”
若不是那些小人,師兄又何至于落得身死道消,殘魂幾許的境地。
“憑什麽啊,他們憑什麽?”
明明師兄臨走前笑着說,等到一切塵埃落定,人間再無動亂,他們就一起去人間游蕩,一起去看凜冬之時欺霜傲雪,摻有三分春意的梅花。
拈花入酒,封壇落泥,來年再來之時,便能有酒作伴,醉歌而還。
而他最後只剩一塊師兄送的,祈福平安的烏石。
“人魔大戰之後,人間慘烈一片,還活着的人,不足三分之一。這座城裏的人出生在安平盛世,又與當年的事有何幹系,何至于丢了性命?那個被你囚了百年,利用至死的小友又何罪之有?”
秋無看着他一手帶大的師弟,目光含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意和憐憫,道:“你太固執,所以偏激,你只見小人惡毒攻讦,不見沉默的大多數,所以你沒有看到停雲他們一遍遍擲地有聲的駁斥和回護。”
“何況當初清平谷以北仍有人族居住,卻因被魔族占領而多有投敵之人。”秋無平靜道,“我又有何資格做主,放棄那些仍然堅守底線,不肯屈服的北部居民呢?”
斂星氣息幾近斷絕,卻仍是咬牙道:“可是你保全了大部分人!”
秋無反問道:“那他們就活該為大局犧牲嗎?”
“因果輪回,環環相報,所以我入地獄。”
秋無伸手,輕輕合上斂星的眼,等到斂星徹底斷絕生機後,才招手将斂星的魂魄從肉.身裏引了出來。
彌謙因為不是真正的苦主,血祭咒印只能通過魔種印在身上,于是彌謙死後,血祭咒印便重新落回了斂星的神魂上。
那是輪回生生世世都無法消除的印記,斂星每贖一世,才會有一個魂靈釋然離去,直到一切因果了結後,魂飛魄散。
随後秋無轉過身,歉然道:“我師弟犯下滔天罪孽,我難辭其咎。”
蕭停雲沉聲道:“不必這麽說。”
秋無擡步走向洛慕清,對他道:“我很抱歉。”
洛慕清聲音沙啞:“前輩言重了。”
秋無半跪在地,伸手點在彌謙心口處猙獰的傷口處。
只見彌謙心口處散發出淡淡的熒光,破碎的心脈在秋無的靈魂之力下緩慢地修複着。
秋無的身影逐漸變淡,直至近乎透明,這才起身道:“生機斷絕,他識海裏的怨靈才會離開。他命本不該絕。”
“血池裏的魔氣能夠幫助他更快蘇醒,讓他在血池裏泡一個月,應該就可以了。”
洛慕清下意識道:“前輩,您……”
秋無歉然地笑了笑,道:“我本是已死之人,只剩這一點殘魂,幸而能起作用,還能予你作補償。”
最終,洛慕清朝着秋無深深躬身,藏住了眼底的紅,啞聲道:“前輩大恩,晚輩沒齒難忘。”
秋無嘆道:“這是我本該做的。”
說完,近乎透明的魂魄折返回斂星身邊,在斂星身上畫着一個極其複雜的咒印。
直到咒印初具雛形,斂星才認出了這是什麽。他猛地攥住秋無的手,道:“師兄,我自己的罪孽我自己來擔。”
秋無的魂魄愈發淡了幾分。他看着畫了一半的咒印,淡聲道:“放手。”
這個共生印記會一直鏈接着秋無和斂星,讓秋無和斂星一同承擔輪回之苦,直至贖完所有的罪,最後一同消散在天地之間。
斂星不肯放。
秋無便沒有抽出手。但畫到一半的咒印仍然在無形的驅使下,走筆龍蛇地勾勒完了所有筆畫。
咒印成型,隐沒于斂星胸口後,在兩人之間形成了一條極細的紅線,秋無動蕩的魂魄終于穩定了下來。
他沖着衆人微微躬身,道:“我送他入輪回,江湖路遠,各位珍重。”
洛慕清懷中抱着一個人,就這麽直直地闖入了魔界,找到了血池。
整個魔界都沸騰了。
有不怕死的狗腿上前怒斥:“你竟敢獨身闖魔宮,是想死無葬身之地嗎?!”
話音剛落,一道凜冽的銀色劍氣便洞穿了他的心髒。
狗腿張了張嘴,大股大股的鮮血從口中湧出,随後直挺挺地栽倒下去。
洛慕清連眼神都沒有給他半個。
他只是冷淡地說道:“誰還要吵他安寧。”
沸騰的魔界一瞬間又寂靜了下來。
于是洛慕清無視周圍一幹或驚懼,或戒備,或陰毒的眼神,擡步緩緩走入血池,護體靈力在入池的一剎那瘋狂消耗着。
洛慕清将仍然安靜阖眼的彌謙輕緩地放了下去,垂眸看了他許久,伸出手摩挲着彌謙的側臉。
觸感冰涼。
他在彌謙眉心放了一道足以當場斬殺一個出竅期的劍氣,臨走前在血池旁設下了防禦陣法。
随後他在一衆鴉雀無聲的魔族的注視中,頭也不回地離開。
人族本就不指望能夠将魔族永久封印,那樣既不現實,也不合理。當初秋無以身落下封印之時,本意便是為絕境之下的人族隔出喘息的餘地。
沒有堅如磐石,永不會被打破的封印。所以只看人族能否在這短暫的寧靜時光裏,抓住機會。
事實上他們抓住了。
如今魔族高階戰力近乎被打殘,從原來的一個化神期加上八個出竅期,折損至只剩四個出竅期。
還有一個天賦技能強得逆天的出竅期,但他是內鬼,所以不算數。
雖然如此,人族仍然不敢大意。
因為蕭停雲雖然是當世唯一活着的大乘期,但他百年前落下的舊傷傷及了根骨,極難治愈,閉關數十年都無法徹底痊愈,可見一斑。
此番雖然一劍斬殺了兩個出竅期魔修,看似輕輕松松,其實只有天衍宗內部高層知道,蕭停雲完全是憑借境界壓制才得以如此輕松。
若繼續打下去,即便是蕭停雲也撐不了太久。
這也是他在一劍斬殺了兩個出竅期魔修之後,便不肯再多作糾纏的原因。
再加上因為斂星前期的戰略,除了湛靈之外,天衍宗其他五位門主身上都帶有不同程度的傷勢,其中最為嚴重的當屬洛慕清和銜竹。
丹門的靈藥不是無限供應的,早在三天前就已經用掉了四分之三的存貨,丹門弟子全體連夜趕制,這才勉強跟上需求。
何況,無論是多神的藥,都沒有辦法讓傷勢在短時間內完全被治愈。
天衍宗全體上下都處于超負荷運轉的狀态,所以即便是人族形勢略微向好,他們也不敢放松哪怕一絲。
斂星死後,人族和魔族又爆發了幾次沖突,皆是圍繞着地盤分化和兩方和平問題争執不休。
雙方各自不肯退讓,都認為對方提的要求離譜上天,遂一言不合又開打。
而魔族內部因為魔尊之位空缺,自己人打了好幾輪,差點連前線戰場都丢了。
最後灰袍魔族因為在蘭陵城中茍着,只肯遠程動用天賦技能而幾乎沒有受傷,成功坐上了魔尊之位,剩下幾個搶奪失敗的出竅魔氣暗自咬碎銀牙,發誓等傷好了就讓這家夥打下來。
距離一月之期越來越近。
這一個月裏,洛慕清只回過兩次宗門,一次是斂星死後回來處理身上的傷,上完藥便又去了前線。還有一次是為了取點丹藥符咒的補給。
在宗裏短暫停留的時候,偶爾途徑青冥峰時,弟子們跟在門主後面,看見門主的身影微微一頓,自然而然地以為他要回去取點什麽東西,卻沒想到洛慕清只是停頓了一下,随後便沒有絲毫停留地離開了。
僅有的幾次回宗,洛慕清都沒有進過青冥峰。
全宗上下都默契地不提彌謙。
然而弟子們從洛慕清身邊走過,總是不由自主地噤了聲。
有些平常與洛慕清親近的弟子路過時,便大着膽子像以前一樣問候道:“門主。”
洛慕清也會像往常一樣應聲。
可弟子們就是莫名覺得,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