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葬儀式·其壹

第3章 葬儀式·其壹

溫衍站在院子的水缸前洗漱。

黑夜過去,陽光普照,冰涼的水刺激着他,使他逐漸恢複了些許理智。

就算南槐村處處透着古怪,他也不能僅憑借幾句童言童語,就相信會有死而複生的奇跡。

今天是江暮漓的葬禮,等葬禮結束,裝殓屍體的靈柩就會被埋進黃粱山上的墓園裏。

溫衍又掬起一捧冰涼的水,用力撲在臉上。

春寒料峭,他兩只手被凍得通紅,指節瑟瑟發抖。

幽冥之事,究屬渺茫。

除非他能親眼見證。

***

把自己拾掇幹淨後,溫衍早早到了江家老宅。江暮漓的屍體還未入殓,只能暫時先安置在這裏。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溫衍很是想他。

江家人丁稀薄,後嗣凋敝,偌大的老宅空空蕩蕩,彌漫着許久無人居住的死氣,只有江朝筆直地立在廂房中央,微笑着朝溫衍招了招手。

因為溫衍是江暮漓在這世上唯一的親近之人,所以江朝提出,要溫衍在接下來的葬禮上主持大局。

溫衍一聽就慌了,他根本不懂南槐村的喪葬禮儀,萬一不能好好送完江暮漓最後一程該怎麽辦?

“別擔心,你會做得很好。”江朝凝視着他,“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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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衍下意識縮了縮。

有一瞬間,他又從江朝身上感覺到了江暮漓的存在。

可怕的熟悉感。

可下一秒就消失了。

因為他們是同族親戚的關系嗎?

“溫同學。”

溫衍一震,又往後退了一步。

江朝仿佛沒注意到他的怯懼,從檀木桌上端起一方古色古香的托盤,捧到他面前。

是一套純白的喪服。

親人新喪,喪服在身。

有的地方丈夫去世妻子需要戴孝,有的地方則不用,看來南槐村還是遵循古禮,在這方面比較嚴格。

“你介意嗎?”江朝問道。

溫衍搖搖頭。

雖然他和江暮漓還沒結婚,但在他心裏,江暮漓是他認定的愛人。他和江暮漓早就約定好,等大學一畢業,兩個人就結婚。

江暮漓還買了一對訂婚戒指,一人一枚,戴在左手中指。

雖然是普通的素圈,價值并不高昂,但溫衍還是視若珍寶。

江暮漓是農村出來的孩子,無父無母,全靠勤工儉學完成學業。

這對戒指,是江暮漓暑假在科技館舉辦的蝴蝶展上當解說員,用努力掙來的錢為他買的,裏面飽含沉甸甸的心意。

這一世,他只會有江暮漓這一個丈夫,江暮漓也只會有他這一個妻子。

溫衍抖摟開喪服,剛要披戴在身上,江朝突然出聲打斷了他。

“不能這麽穿。”

溫衍惶然垂眼,“不好意思,我不太了解。”

江朝看着他,“裏面不能有衣服。”

溫衍怔住了。

江朝說:“一件都不能留,這是規矩。”

溫衍攥着衣襟的手指收緊了,“那……那我去找個房間換。”

江朝沒說話,但溫衍能感覺到,他正注視着自己。

安靜的空氣。

過了一會兒,江朝擡手指向廂房一側的屏風,“可以去那裏。”

那架屏風是絹紗山水畫,隐隐透光,并不能做到完全遮擋。

溫衍有些猶豫。

江朝溫聲問:“有什麽問題嗎?”

溫衍輕咬下唇,搖搖頭。

自己是不是太神經過敏了?

這是江暮漓的葬禮,江朝又是江暮漓的叔叔,一切都是按照南槐村的古禮來進行,有什麽可扭扭捏捏的。

溫衍抱着喪服去換了。

江朝還貼心地給他一個收納袋,“換下來的衣服可以放在這裏,交給我,我幫你保管。”

溫衍感激地說:“謝謝你,江叔叔。”

喪服穿戴起來并不複雜,但由于是生麻布的材質,加上沒有封邊,全保持毛邊,所以磨得溫衍渾身皮膚癢絲絲的。

而且,他是完全貼身穿的,稍微一動,皮膚特別嬌嫩的部位也會被磨到,尤其麻癢。

溫衍手背抹了抹眼睛,心裏莫名委屈,又有點想哭了。

他的皮膚很薄,又特別敏.感,禁不得疼也受不住癢。可偏偏還是招蟲體質,血甜,特別容易招蚊子咬。

天熱的時候,身上被蚊子叮了包,癢得他不停地撓,都撓出血印子了。

江暮漓看到心疼得不行,後來他再被蚊子叮,就倒了花露水給他搽,邊搽邊不停地吹。

剛開始,他會覺得涼涼的很舒服,好像沒那麽癢了。但随着江暮漓的氣息吹拂下來,會越來越癢,越來越燙。

江暮漓擡起眼睛,雙眼皮的折痕很深,左眼眼尾那顆殷紅的小痣配上飛挑的眼尾弧度,有種蠱惑人心的魔力。

“衍衍,還要呼呼嗎?”

他耳朵紅得快要滴血,很小聲地說:“不要呼呼。”

江暮漓用那雙黑琉璃般的眼睛望着他,“那衍衍要什麽?”

他通紅着臉,嗫嚅着出不了聲。

蚊子塊癢得愈發厲害。

他想要江暮漓用尖利的牙齒咬痛自己,磨破皮,咬出血也沒關系。

“溫同學,需要我幫忙嗎?”

許是見他磨蹭了很久沒出來,江朝出聲詢問。

溫衍回過神,透過屏風,影影綽綽地看見江朝似乎正向自己這邊走來,慌亂道:“沒事,我、我馬上就好。”

江朝說:“我等你。”

溫衍腳步很慢地走了出來,不是他故意拖延,而是随着他走動,皮膚與布料會摩擦得更加厲害,惹得他不自覺地輕輕顫栗。

“江叔叔,我這個穿法對嗎?”

溫衍有點不安地扯了扯孝帽,孝帽太大了,投下的陰影掩映着雪白的瓜子臉,眼圈兒猶帶猶紅暈。

江朝緘默無聲,空曠的廂房靜得只能聽見呼吸。

不知道是不是溫衍的錯覺,江朝的呼吸似乎微微有些不勻。

溫衍緊張得蜷起手指,有種缺氧的窒息感。

他把腰帶束得太緊了,白布條在腰上繞了幾圈,勒出纖細易折的一撚。

“很好。”

良久,江朝開口出聲,一如既往的平淡而溫和的口吻。

還有一絲溫衍沒能聽出來的喑啞。

葬禮該開始了。

***

南槐村施行的喪葬禮儀具體典出何處已不可考,但可以确定的是,它對人的靈魂極其重視。葬禮的第一個環節“複”,就是要為死者招魂複魄。

溫衍懷揣江暮漓生前穿過的衣服,順着梯子緩慢爬向屋頂。他要站在東面屋翼上,面向幽冥的北方呼喚江暮漓的名字。

三呼之後,将衣服扔下。這時,溫衍才能從西面屋翼下來。

複禮象征生者對死者的挽留,希望死者能夠蘇醒,重新回到人間。

只可惜古往今來,沒有一場複禮會成功。

屋頂上,風飒飒,木蕭蕭。

溫衍抱緊江暮漓的衣服,複禮認為死者生前的衣服承載了靈魂,溫衍不知道是否這樣,就能離江暮漓近一點、再近一點。

衣服上還殘留着江暮漓身上獨有的氣息,清冽潔淨,是一種陽光裏草木的香氣。

溫衍抱着這件白襯衣,想起從前江暮漓穿着它,騎着單車來到自己宿舍樓下,送自己去上課。

他們穿行在林蔭道上,滿地碎金搖晃。

光斑落在江暮漓的後背,風把他的白襯衣吹得略微鼓起。這時,自己會忍不住把臉頰貼靠上去,溫暖清香。

一切美好仿佛還在昨天。

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

江朝提醒道:“可以開始喊魂了。”

溫衍木然。

喊魂有什麽用,複禮又有什麽用。死而複生也好,招魂複魄也罷,都是絕對不可能出現的奇跡。

“江暮漓。”

“江暮漓。”

“江暮漓。”

三聲終了,什麽都沒發生。

溫衍指尖深深陷進衣服裏。

“阿漓……”

不該有的第四聲。他對江暮漓的專屬稱呼。

依舊唯有風飒飒,木蕭蕭。

溫衍高高舉起手中的衣服。

“我在。”

熟悉的低悅男聲。

溫衍猛地回頭,指尖松脫,那件白襯衣卻沒掉落,反而輕飄飄地飛飏起來。

“嘩啦啦——”

它化作成千上萬只白紙蝶,如深海之中結成龐大漩渦狀魚群的洄游魚,朝溫衍呼嘯而去。

溫衍根本來不及反應,一動不動僵立原地。

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被蝶群徹底吞噬。

白。眼前只剩鋪天蓋地的白,宛如置身數九冰雪之中。

無數纖薄而精巧的鱗翅高速振動,拍打在他露在外面的皮膚上,掀起細小而真實的刺痛感來。

溫衍渾身麻痹,腿腳發軟,頭頂白寥寥酷似死人面孔的天幕忽然一陣旋轉。

後背被穩穩托住。

有人救了他,在他差點軟倒,摔落屋翼的那一瞬。

溫衍頭暈目眩,視界裏仍是白茫茫的一片。他什麽都看不見,五感混沌,唯獨鼻端一縷清冽暖香格外鮮明,鑽刺進腦海。

熟悉的香氣。

熟悉到令他心髒狂跳,快要從嗓子眼裏竄出來。

“阿漓……”溫衍顫抖着擡起睫羽,“是你回來了嗎?”

白紙蝶群如瀑布一般,在他身邊紛紛簌簌地墜落,堆積成厚厚的雪。

視線聚焦,定格在江朝那張毫無特色的臉上。

溫衍的心重重墜跌下去。

“你沒事吧?”江朝有些擔憂地看着他。

淺淺浮動在鼻端的香氣消失了。

江暮漓的襯衣仍然緊緊被他捂在胸前。

哪有什麽白紙蝶,半空中飄飄揚揚的全是一張張紙錢。很多被風吹到了屋頂上,落在他的頭頂、肩膀、腳邊。

“我還好……”溫衍推開江朝,“就是突然有點頭暈。”

江朝關切地問:“是不是昨晚沒睡好?”

溫衍的胸口再一次被洶湧難抑的失望沖擊,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在南槐村,夢幻與現實的邊界逐漸模糊,互相滲透,侵蝕着他,污染着他。

讓他觸碰到愛人靈魂的缥缈餘溫,又讓他回到冷冰殘酷的現實,反複提醒他江暮漓已經死去的哀痛事實。

這種摧心折肝的酷刑還在繼續。

複禮結束後是沐浴。

古禮中的沐浴并非洗澡的意思,而是用勺子舀水往死者身上澆灑,再用比較柔軟的細葛巾擦拭幹淨。

這是溫衍第一次近距離地看清楚江暮漓罹患絕症後的軀體。

不是他害怕,而是太痛苦了。只能無助地看着最愛的人一天天地腐壞,卻什麽都不能為他做。

大塊大塊的瘡瘢宛如劇毒又冶豔的花,烈烈盛放。而尚未腐爛的部分還保持着原來的模樣。

和容貌一樣,江暮漓的身軀也是神明妙手偶得的傑作。

他的軀體與其說是人類的血肉,更像用某種不屬于人間的奇妙材質,精心雕琢出的至高無上的工藝品。

最關鍵的是,還完美契合溫衍的審美喜好。

現在,這件希世之珍已毀,神明也無法再造。

溫衍閉了閉眼,把淚水忍回去,擡起江暮漓的手,小心地為他擦拭手臂。

沒有屍體特有的僵硬與死沉,一點兒都不費力。而且到現在為止,皮膚上都沒長出一塊屍斑。

溫衍不知道這些異常現象,是不是都和江暮漓和生前得的怪病有關。

畢竟是以人類現有醫學水平所不能解釋的疾病。

醫生們沒有檢測出病毒,也沒有發現惡變的細胞,江暮漓每一份化驗報告上的所有指标都很正常,甚至稱得上優秀。

他是個健康的人,卻正在腐爛。

溫衍想,他的阿漓生時特別,死也殊衆。

***

等葬禮進行到哭禮這一環節,所有積壓的情緒再也不用忍耐,溫衍捂住臉,傷心地哭了。

哭禮的目的和複禮一樣,希望能用哭聲喚醒死者。

溫衍知道,這仍是徒勞的挽留。他哭得越是厲害,越是清楚地意識到,江暮漓毫無疑問的确是離開自己了。

因為,江暮漓從來不舍得讓他落一滴眼淚。

哪怕兩人是在做親密之事,他因難耐的快樂而流下生理性淚水,江暮漓也會心疼地捧住他的臉,珍而重之地吻掉每一滴淚。

如飛蝶啜蜜,溫柔又貪婪,癡迷又狂亂。

“衍衍的眼淚是甜的,那麽珍貴,我怎麽舍得浪費。”

聽見江暮漓這麽說,他心房飽脹,溢滿酸與甜。

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可有可無的人,從來沒有人喜歡過他,珍惜過他,只有江暮漓把他當成捧在手心裏的寶珠。

江暮漓不在了,他重新跌落進塵埃,變回灰不溜秋的小石頭。

溫衍哭得頭昏腦漲,眼睛都睜不開。江朝走到他身邊,俯身遞給他一方潔白的手帕。

溫衍啞着嗓子道了聲謝,擦了兩下後,他忽然感覺不對勁,手帕依舊幹燥,并沒有濕意透過布料紋理,傳遞到指尖。

他輕吸一口氣,顫抖着擡起手背,撫向自己的臉頰。

眼淚呢?都哪兒去了?

怎麽會……沒有半點淚痕?

作者有話要說:

喪服!寡婦!靈堂!死鬼老公!誰懂啊!啊!

漂亮小寡婦剛死了老公,一身孝,哭哭啼啼參加死鬼男人的葬禮。死鬼男人躺在棺材裏,一邊欣賞老婆梨花帶雨的樣子,一邊又忍不住想詐屍把老婆拖進棺材狠狠地“哔——”

(以上發言都來自我一個朋友,跟本人沒有任何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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