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何所望·其叁

第8章 何所望·其叁

下葬當日。

白楊蕭蕭,松柏夾路,一支送葬隊伍浩浩蕩蕩,沿着山路盤旋而上,向墓園行進。

每個人都身穿慘白的喪服,或高舉招魂幡,或抛撒紙錢,更有一支鼓樂隊随行,哀樂凄婉,盤桓綿長,催人肝腸。

“親舊哭我旁,送我出遠郊。

一朝出門去,歸來夜未央。

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鄉。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滿目白茫茫之中,唯一的亮色就是那口四人擡舉的靈柩。朱紅的色彩泛着妖異的光澤,棺蓋上還镂刻着精美的花紋,并塗以暗金的油漆。

溫衍盯着靈柩看了許久,那繁複得近乎淩亂的線條仿佛具有生命力一般,窸窸窣窣,蠕蠕而動。

招魂幡上也繡着類似的花紋,在風中飄飄蕩蕩。

溫衍忽然覺得,那花紋好似一群蝴蝶,振翅欲飛。

靈柩上捆紮着白布搓成的麻繩。

江朝表示,這也是一種南槐村葬禮的習俗。但溫衍知道他又在含糊其辭,這一定是為了固定棺蓋。

因為棺蓋既沒有釘釘子,也沒有敲卯榫。

溫衍沒有點破,但他從江朝看向自己的眼神裏,讀出了意味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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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朝一定早就預料到,江暮漓靈柩的棺蓋,不需要也不能封死。

按照南槐村古禮的規矩,下葬必須在黃昏時分,晝夜交替之際,萬物靈性最足,靈柩方能落土。

浩浩蕩蕩一支隊伍緊趕慢趕,終于趕在日落西山之前抵達了墓園。

殘陽像滾沸的鮮血,潑灑在漫山遍野,染紅了黃粱土,也染紅了漫天飛舞的紙灰。

墓園很大,一座座墓碑鱗次栉比,立在濃烈的逆光裏,宛如一個個沉默的人。

就算翻屍倒骨地累積了數代人的屍體,溫衍也感覺這裏墳冢的數量未免太多了些。

他們像闖入了一座由墓碑豎立而成的森林,目之所及,密密麻麻,擁擠得令人窒息。

“很快,我也将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江朝的聲音冷不丁在耳畔響起,溫衍一個激靈,猛地轉過頭,只見江朝靜默微笑的平均臉在視界中放得無限大。

“你、你什麽意思?”

江朝退後一步,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齒。

“開個玩笑。”他說,“沒有人類不畏懼死亡,它奪取的是比任何財富都珍貴無比的有情的生命。”

溫衍冷淡道:“我男朋友就不怕。”

“這樣。”江朝颔首,“聽上去是很了不起的人,足夠與你相配。”

溫衍沒應,他知道這不過是江朝順口的客套話。

愛上江暮漓之初,他一直覺得自己是配不上對方的,甚至連遠遠地多看他一眼,都要鼓足十二分的勇氣。

江暮漓是那樣溫暖爽朗的人,像太陽照耀下的青空,晴朗得沒有一絲陰霾。

而自己就像生長在幽暗密林裏,與苔藓和蟲蟻為伍的菌類,不管多向往太陽,太陽都不可能把光芒灑向自己的世界。

但是,江暮漓卻颠覆了他這種幼稚又可笑的認知。

江暮漓才是那個患得患失的人。

不止一次,江暮漓在抱着他親吻的時候,會突然流露出愀然憂悒的表情。他問他怎麽了,他什麽也不說,只是眸中憂色更深。

如此一來,溫衍只得允許他做得更過分一點。

直到些微心滿意足,江暮漓才會緊緊貼着他的頸窩,用低沉的聲音滿懷委屈地說,自己總是缺乏安全感,覺得自己配不上他,時刻擔心他會不要自己。

“我是為了和衍衍相遇才誕生的。所以,只有衍衍的愛才能讓我活下去。”

“衍衍。”江暮漓擡起烏澈的眼,瞳仁似有光芒蘊轉。

“衍衍會厭倦我嗎?會不會有一天不要我了?”

怎麽可能。

溫衍慢慢走到墓穴旁邊,垂下眼簾。

黑洞洞的一片,深邃得仿佛沒有盡頭,是一個不知通往何處的深淵。

但是,那又怎樣呢。

他不怕。

已經沒什麽好害怕的了。

溫衍點燃一大把紙錢,揚手一揮。

燃燒的紙錢在半空中劃過一道火光,盡數飄落進墓穴。

絲縷青煙袅袅升起,令人懷疑裏面是不是潛藏着一只怪物,正在緩緩噴出呼吸。

這俗稱“暖穴”,在落葬的墓穴內焚燒一些紙錢,表示死者也有了“溫暖的家”。

溫衍之前還對這些習俗抱有敬畏之心,希望能好好完成江暮漓的葬禮。但現在,他只是入鄉随俗。

他不會再将感情和期待投注在這些自欺欺人的儀式上。

這些儀式,并非為了死者而舉行,它們真正的作用是安慰生者,讓他們減輕心中的悲傷與包袱,可以好好送走死者,就此釋懷。

溫衍才不要釋懷,不要送別。

溫衍要回歸,要複蘇。

靈柩該落土了。

八位村民拽着麻繩,将靈柩徐徐放下。麻繩繃得筆直,深深嵌進他們的肩膀。

溫衍死死盯着靈柩,看着它一點一點被深坑吞噬。

在這短短的時間裏,他幻想了無數次,棺蓋會“砰”地打開。

打開,然後呢?

溫衍閉了閉眼,顫抖着握緊拳頭。

等靈柩完全沉入墓穴,他抖摟開一席有金銀線刺繡的鮮紅布匹,覆落在了靈柩之上。

鋪金蓋銀,來世榮華。

一鏟又一鏟的土落下,逐漸填滿整個墓穴。

最後一鏟土壓實。

封穴。

漫長的葬禮終于結束了。

“知道嗎,其實南槐村的葬禮還有一個習俗。”

江朝轉過臉,現在太陽已經徹底落山,夜色如墨水蔓延,顯得他兩只眼也黑洞洞的。

溫衍問:“是什麽?”

江朝說:“在回去的路上,不能回頭。”

溫衍低聲問:“這又是什麽說法?”

江朝道:“死亡是終結,沒有回頭的路。”

溫衍覺得可笑,“這又是一種節哀的措施吧。”

江朝莞爾,“這麽不給面子的嗎?我姑且是廟裏的巫觋。”

溫衍停下腳步,看着他,“李花秀已經把她的事都告訴我了。”

江朝勾起唇角,“你還中意她的故事嗎?”

“那不是故事,那是她的願望。”溫衍一字一頓地說,“雖然在你們眼中可能微不足道,但還是請你和你信奉的神明,不要蔑視人類的願望。”

“聽你這麽說,祂會很傷心的。”江朝神情認真道,“祂是一位無私、寬容又善良的神明,擁有高潔的品性和美麗的外表。”

“祂樂于對每一位虔誠許願的信徒施以援助之手,卻從來沒有向他們索取過任何報償。”

溫衍緘口無言,不知該作何反應。

他聽着怎麽感覺像江朝生怕自己對廟裏那東西留下什麽壞印象,努力在這裏替祂洗白解釋呢?

江朝又道:“王海逃脫了懲罰,獲得了賠償金。嬰兒非人,是以無魂。李花秀分割出自己的爽靈,使自己的孩子得以複蘇,也是她心甘情願的。”

“祂是多麽的仁慈,予取予求,有求必應。而地球諸神們在六道輪回中占據天神道的高位,受人類祭祀和膜拜,卻對人類不管不顧,不聞不問。”

“兩相比較,熟善熟惡,孰高孰低,你又怎麽會不明白呢?”

溫衍問:“那俊俊的死呢?這就是救小黑貓的代價嗎?”

江朝做出訝異的表情,“怎麽會呢?救貓可不是那孩子真正的願望啊!”

“什麽?”溫衍愣住了。

就在這時,後面冷不丁傳來異樣的聲響。

“突突突。”“突突突。”

那聲音仿佛是從地底發出來的,悶悶的,鈍重的,像有人在不停地敲門。

或者說……在用力叩擊棺材板。

它連綿不絕,由遠及近,宛如一條在泥土中飛速游動的響尾蛇,頃刻間就變得更響亮,更清晰,更不像腦內傳出的幻聽。

最終,在溫衍身後停下。

“突突突!”“突突突!”

一聲又一聲,催促着他,蠱惑着他。

溫衍顫抖了一下,明知是禁忌,還是不受控制地慢慢轉過了頭。

作者有話要說:

葬禮的喪歌改自陶淵明的《拟挽歌辭三首》

好大的茶味,死鬼老攻真的巨茶(嫌棄地捏住鼻子)

發個信息提醒衍衍老婆不要被綠茶套路(拿出手機敲敲打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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