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朋友

第7章 7 朋友

15歲那年暑假,收到科大少創班錄取通知書的周伽南,度過了一個少有的清閑假期。他在網上加入了一個叫做BONIC的開放式網絡計算平臺,用自家電腦空閑的處理器資源,參與分布式計算項目。他對尋找地外文明之類的項目不感興趣,參加的都是諸如分析計算蛋白質的內部結構,分析神經元樣本、尋找治療艾滋病的生物靶點之類的科研項目。

這個平臺會給每個參與項目的用戶積分,周伽南的筆記本電腦常年不關機,每天的計算時長都是滿滿的24小時,他的賬號在中國區用戶的積分榜上迅速攀升,時不時會有其他用戶發來私信尋求幫助,問他一些關于軟件使用、工作包上傳等方面的問題,他都耐心仔細地回答,漸漸在BONIC中文論壇上有了些名氣。

這也讓他有了人生中第一個、可能也是唯一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準确地說,是網友。那個人的賬號名叫Alkaid,是個“笨蛋”。周伽南解答過幾十個人的問題,只有這個人需要他一步一步地指導,連點哪個圖标都要截圖給他看,否則他就會陷入長時間的沉默,最後發過來兩個字:“不行”。

而且這個網友非常黏人,會一直不停地給周伽南發私信,從工作包上傳失敗、到電腦死機重啓,什麽事都跟周伽南彙報,後來甚至發展到問周伽南早飯吃了什麽、午飯吃了什麽、晚上幾點睡覺。奇怪的是,周伽南從沒覺得他煩,就這麽一天幾十條私信聊着,轉眼就過去了三年。

大概是因為孤獨吧,周伽南自我剖析道,那時候他還是個孩子,第一次離開家,過集體生活,周圍同學都是與他一樣早慧的神童,彼此之間都在各方面暗自較勁,回到寝室後甚至沒人說話。在上課途中、在食堂吃飯的時候、晚上躺在床上,周伽南打開論壇與Alkaid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說今天又想到了哪個公理的另一種證法,體育課被球砸了腳,公選課有個女生每次都不帶書、總要跟他合看一本……與他同齡的Alkaid既沒有工作,也不用上學,周伽南發給他的信息,總能第一時間收到回複,好像Alkaid永遠在等他。這位陌生網友幫他度過那幾年單調壓抑的時光,是他擁有過的難得的溫暖和陪伴。

公交車在學院辦公樓對面停穩,周伽南收斂思緒背上書包下車。刷卡進門的時候,他問自己,時隔這麽多年,怎麽又突然想起Alkaid來?是因為商北鬥也“在等他”嗎?又或者……周伽南靈光一閃,Alkaid這個詞的意思,是搖光星,北鬥七星中鬥柄最末端那顆。

這麽巧嗎,世界真奇妙。周伽南來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關于Alkaid的記憶令他有些傷感。他唯一的朋友、陪伴他三年卻只見過一面的夥伴,如今應該已經不在人世。

Alkaid是一名漸凍症患者,像霍金一樣,他全身肌肉萎縮無力,意識清醒卻不能說話,只能通過彈動手指、觸發電腦上的圖标與人溝通。周伽南決定和他見面的時候,并不知道這一點。那是他們認識後的第三年,周伽南發了一篇頂刊論文,學校給他一萬塊錢獎金。他用這些錢買了去Alkaid家鄉——北方一座海邊小城的火車票、一塊10T的固态硬盤作為禮物,坐了一夜動車,滿心期盼與朋友相見。

在市中心老小區一棟居民樓一樓院子的自建房裏,他見到了被困在輪椅上的朋友。Alkaid凝固的眼眸盈滿淚水,直直看向他,電腦上傳來冰冷的機械音:“對不起,沒告訴你我是這樣的。很失望吧?”

“嗯,是有一點。”那時的周伽南還沒有學會騙人,“但我們還是朋友。”

周伽南蹲在Alkaid因肌肉萎縮而變得細如枯骨的雙腿前,認真打量他蒼白的臉龐。Alkaid臉上沒有什麽肉,眉骨和顴骨因此格外突出,他的眼睛很大,眼球卻無法轉動,顯得眼神空洞呆滞。周伽南伸手輕觸他的臉,問:“那你有感覺嗎?”

“有。癢。”

周伽南淺淺笑了一下,握住他枯槁的手:“見到你還是很開心的。”

“我也是,很開心。”機器的聲音與Alkaid的表情一樣毫無情緒,可那雙死一般沉寂的眼睛裏,卻不斷湧出淚水,舊T恤胸前都被打濕了。

周伽南松開他的手,從書包裏拿出嶄新的硬盤說:“我帶了個禮物給你,要幫你裝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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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很貴吧?太破費了。我這臺電腦和一般的家用機不太一樣,拆機要專門的技術人員操作,先放着吧,下次他們來調試的時候再裝。”Alkaid花了好幾分鐘時間打出這段話,周伽南點點頭,就不知道說什麽了。

“伽南,你可以……可以抱我一下嗎?”機器的聲音能很好地掩飾很多東西,如果自己能開口,Alkaid未必敢提出這麽“過分”的請求。

周伽南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他再次俯身蹲下,手臂打開環住Alkaid上半身,兩人的胸膛緊貼在一起,好像能聽見彼此的心跳聲。周伽南第一次與人擁抱,雖然沒收到肢體上的回應,但能感覺到懷中人與他一樣滿心歡喜雀躍。他們抱了很久。

“我先去酒店辦入住,等會兒再來……”周伽南輕拍他瘦骨嶙峋的肩背,起身的一瞬間,卻被眼前情景驚得話只說出半截。

Alkaid身上穿着寬松的運動褲,裆部鼓出一條粗大的柱狀凸起,已濕了一大片,那股男孩子們都知道是什麽的味道彌散開來,腥得熏人眼睛。

周伽南尴尬得不敢再看Alkaid,低頭發現自己T恤前襟也沾濕了一塊。慌亂中他往後撤了兩步,險些撞倒身後桌上的電腦機箱。

“我……我先去……再見。”他拎起書包奪門而出。

後來呢?周伽南有些懊惱地回憶,後來他們就漸漸疏遠了。他離開後,Alkaid在論壇上私信他說“對不起”,周伽南故作輕松地表示“沒關系”,卻沒有去酒店辦入住,當天就改簽車票回了學校。Alkaid不再每天給他發信息,他也不知道怎樣重新接續這段友情,直到有一天,Alkaid的賬戶不再登陸,兩人就這樣失去了聯系。

那時真是個小孩子,這點破事算什麽呢?周伽南已經忘記當初他為什麽跑掉。感到被冒犯、被羞辱?嫌Alkaid猥瑣惡心?好像都不是,可能只是震驚吧,畢竟當時他連打飛機都不會,經常因為遺精,半夜起來換床單被子。不過從那以後,周伽南突然“開竅”了,他開始對性感到好奇,在網上看了一些亂七八糟的動圖和視頻,也逐漸明白自己的性取向。

有段時間他經常夢見Alkaid在他面前失态的情景,在夢裏他從不逃走,而是一次又一次認真地對Alkaid說“沒關系”、“沒關系”、“我們還是朋友”,可Alkaid的臉卻随着記憶流逝變得越來越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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