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章
第 23 章
橋在天塹上,掉下去肯定會死,但也沒到粉身碎骨的程度。
處在汛期末尾的河流潺潺,灰原薰能聽到美美子和菜菜子興奮談論着好像能在裏面看到魚的聲音。
雖然離開了家,卻什麽都做不了的感覺,其實不大好受。
灰原薰也終于明白,看不見數字,不意味着它們不存在。
想到身旁三人的頭上還高懸着字符,她或許是露出了落寞而擔憂的神情,以至于夏油傑伸出手,碰了下法杖上的燈籠。
灰原薰抱着長杖,小小的圓物正好撞到她的臉。她立刻坐直身體,手背貼過臉頰,什麽都沒摸到。
“怎麽,是有蟲?”美美子探過頭來。
“有蟲?”灰原薰稍稍縮起身體。
能看見時她不算害怕,現在不太一樣了,要是有奇怪的東西爬到身上……
是蟲子,龍神拖長了聲音,再讨厭不過的蟲子。
它這麽說,灰原薰就知道了。
“夏油哥,幼稚。”她靠回椅子上,往外側扭了腦袋,好像要看風景。
小燈籠在旁邊晃着,灰原薰還是對這燈籠上的字有幾分耿耿于懷。
夏油本用一側身體靠着座椅,目光停駐在她臉上,見她氣鼓鼓的神情,知道是沒事了的表現,于是轉回身去,嘴角是揚起的。
美美子和菜菜子都注意到,對視了一眼,沒有說話。
大巴駛過吊橋,老人又同夏油攀談起來。
車子進入了山林中的彎道,山川遠近不一,老人詢問夏油是從哪裏來的,又問他信奉的是什麽教派。
“盤星教。”夏油回道。
“沒聽過啊,你穿的是教服,還就是普通的袈裟?僧人留這麽長的頭發,你們的神允許嗎?”
“藏規定了發型?”
“是啊,‘身體’必須是長發,長到要人梳理。”
“日常沒法自由行動吧。”
“那當然要人打理啦,有專門侍奉神的女人。你直接去見‘藏’的身體,肯定是見不到的啊。必須要她的傳話,‘藏’再通過她把話傳出來。”
“哦?您的意思是,神是男人?”
老人一副“這還用說”的神情:“女人羸弱,做不了神,不說火燒,她們連風吹都會倒下。”
灰原薰歪了下腦袋:“可是神連頭發都不能自己打理,需要女人的侍奉。聽上去,你們的神還不如女人——”
菜菜子和美美子已經笑了出來,雖說笑得小聲,卻沒打算掩飾。
“師傅,您與她們是怎樣的關系!”老人語帶指責,只望着夏油傑。
“我們在一起旅行。”
“既然我尊敬您的神,您也當管教她們的言行。”
“恩,”夏油傑的手搭在椅背上,撐着臉,“我認為說得對。”老人方要點頭,夏油傑繼續說道:“盤星教教徒信仰天元,我卻不信。”
“……”
“有些信徒根本不知自己信的是何物,抑或是何人,不過是一昧盲從,想從自認為更高的存在身上獲得利益。期盼與渴望的心,哪怕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依舊執迷不悟。所以,我當上教主後就告訴他們:天元存在于我身上,他們與其信天元,不如信我。只要他們供奉我以金錢與祝福,至少,我能除去他們的煩憂。”
夏油傑看向灰原薰:“小薰,你說得很對。僞神與人,男與女,力量的差距能帶來區別,卻不應該在內心。”
灰原薰:“可是你認為普通人和咒術師有區別吧……”
“那當然了。”夏油笑了:“猴子就是猴子。不管是山野裏的還是城市裏的,都一樣。”
兩人都沒和老人說話,老人或許沒有完全聽懂,但他常年暴露于陽光下的黝黑面龐,卻比方才要黑。
不仔細看雖瞧不出來,帶上了粗野的眼神卻不會騙人。
大巴就在這時,到了終點站。夏油傑起身,比他高了好幾頭。
老人罵罵咧咧,拖着袋子就走,下了車後,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
菜菜子和美美子無聲地鼓掌,又手拉手貼到了夏油旁邊。
哼,龍神發出聲音,挺能說。
“不會有事吧。”灰原薰倒有些擔心了。
她說得當然有道理,夏油傑也維護了她,但對信者來說,那些話卻亵渎了對方所信的神。
而這裏,又是信者們的地盤。
“不會多呆。最後一輛離開的班車是兩小時後。”夏油頓了一拍,又補充:“別擔心,有我在。”
這座村子看上去,和美美子及菜菜子小時候生活的地方差不多。
兩人被夏油傑帶離村子後,也過去了些歲月,記憶雖模糊起來,身體卻還記得,陰影也永遠都不會消失。
走了幾步,原本歡脫跑在前面的兩人就放慢了腳步,直到完全靠攏在夏油傑身旁。
兩個女孩都要拉着他的手,夏油傑卻要騰出一邊,讓灰原薰扶着。美美子于是來到灰原薰這邊,和法杖貼得很近。
灰原薰察覺到了,手往下滑,讓美美子正好能碰到她。
雖然移動法杖稍微難些,但被小孩緊緊抓着,确實會覺得自己也可靠了起來。
她得振作!
村人見到外來者,立刻看了過來。
一個在擺小菜攤的婦女上前,以為他們是來參加采野日的,說來錯了日子,得過幾日才行。
“男人們都在廣場上,找不到人呢。”
“您誤會了,我們來這裏,是要見‘藏’的後人。”
話一出口,婦女的神情就變了。
“原來這樣,”她低下頭,又笑了笑,不大想談及的模樣,“我們平常也不知道他在哪裏,您非要要見的話,往那邊坡上走吧,有一座大宅子就是了。”
夏油道了謝,過了兩個彎口,在下方就能看到婦女所指。
宅院隐沒在山間,像是一片陰影,俯瞰下方農田。
從外面只能看到緊閉門窗,夏油傑站在寺廟般寬大的門前,按了幾下門鈴,都無人應聲。
以為不會有人來時,門才打開,從裏面探出一張面龐。
來人約莫七八十歲,身形佝偻得随時都能觸到地面,褶皺的皮膚上能剝落下碎屑似的,一雙幽靈般的雙眸飄向幾人。
夏油說明來意,她拉了拉外套,聲音喑啞:“請進。”
門上了鎖,婦人以用外表不符的力氣,将擋門的木栓“啪嗒”放下了。
嚯,龍神的聲音在灰原薰腦袋裏響起來,這哪是給神居住的地方,比下水道還不如呢。
枝葉凋謝,無人清理,池塘幹涸,不複生命氣息,遠看頗有氣勢的屋子,于近處不過是未經修繕的舊屋。
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在自然的摧殘下破敗,甚至要成為野鳥的巢穴。
老太太一路未發一言,将幾人引到屋中,說要去倒茶。
夏油說不必了,她也不推辭,便前去禀告,讓幾人稍後。
榻榻米磨損嚴重,屋頂好像在漏風,本應放有裝飾之處空蕩蕩一片,牆面上有些深重痕跡。
“我不喜歡這裏。”美美子貼近夏油身旁:“夏油大人……”
“我也是。”菜菜子也點頭:“有奇怪的東西在。”
“一點不幹淨的東西就把你們吓成這樣,修行不足欸。”龍神不忘諷刺。
女孩們這回沒和他吵嘴。
“是殘穢。”夏油傑的手揣在袖子裏:“到處都是。”
灰原薰:“也就是說有很多咒靈死在這裏?”
“這個嘛——”
“大人不想見你們。”蒼老聲音從灰原薰身側響起,打斷了夏油的話。
老太太站在障子門外:“請你們離開。”
“走吧,夏油大人。”美美子小聲道。
聽上去頗為凄慘的鳥叫聲,忽然在院中響起。
菜菜子和美美子都圍着夏油,惶恐張望。
灰原薰将法杖橫放在腿上,但連将它拿起時的晃動聲,都讓兩個女孩愈發驚恐。
可先前夏油本不想久待,如今似乎變了心意。
“聽說在此居住的人,能看清本質,”他說“原來也不過如此。既然害怕得不敢出來,煩請您再去說一聲。今日不見,我們明日再來。”
“……”婦人面上浮出垂暮之色,在片刻沉默後開口:“妾身老了。此地是清淨地方。過幾日便是節日,你們那時來——”
門鈴響了,粗啞地驚起了樹上的鳥兒。她猶豫了一下,朝幾人點點頭,先出去接待了。
“夏油大人,為什麽不走?”美美子立刻問。
接話的是龍神:“有人看着這邊。”
灰原薰:“你也察覺到了?”
“小小姑娘們是有幾分警惕的,但如今看來,對方的本事不大。”
“不是有很多殘穢麽?”
“咒靈的殘穢不多,”夏油傑聲音輕緩,“咒術師的。就說不準了。”
也就是說,這是案件的現場。
縱使去過被岸邊先生描繪得慘不忍睹的現場,此刻灰原薰也感到了幾分毛骨悚然。
“正好有機會,我去其他地方看看,”夏油撐着腿起身。
“哈?”菜菜子猝然擡頭,立刻跟了上去:“不要!”
美美子也一把抱住了夏油的手:“我也要去……”
“對方沒有要動手的氣息,我很快就會回來。”夏油按住兩個女孩的頭頂:“你們留下,和薰呆在一起。”
“不如讓她們跟着去吧,”灰原薰抱着法杖,“我一個人也沒問題。”
女孩們實在過于害怕,夏油不在,她們肯定更驚慌。
在沉默中,灰原薰聽到夏油傑的腳步,然後是他的聲音:“龍神。”
“不用你說。”拖長了的聲音,滿不在乎地響起。
這好像還是頭一回,龍神和夏油沒有争吵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