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雲夢城(二)
第10章 雲夢城(二)
秋茗沒穿周芃遞過來的白衣,也沒穿沈霁挑的那件海棠粉。
他只默然一瞬,然後勾起唇角,挑釁似的,對沈霁詭異地笑了一下,幽幽地說:“還是黑色的好,這個夠耐髒,哪怕殺了哪個想死的,也看不出血污。”
“……”
在沈霁愣神的那一刻,秋茗覺得愉悅不少,沒管後頭追着要錢的掌櫃,一擡腳,就走出鋪子。
“小孩子,整天打打殺殺,生生死死的挂在嘴邊,真的是……沒教好。”
沈霁拽住老板,低笑一聲:“他的賬我來付。”
沈霁的劍是上品靈劍,就算在三百年前的雲夢城,也能換不少錢。
老板嘆道:“你這做朋友的,都趕上人家爹娘了。”
沈霁笑道:“應該的。”
沈霁到底還是将秋茗不要的那件海棠粉一并買下,又瞧見挂在一旁不怎麽打眼的兔絨圈邊白鬥篷,帶着笑意的眼眸柔和微眯,一齊買了下來,納進儲物袋。
當了劍,三人找個酒樓好好吃了一頓,又因涼府不好随意進去探查,天又漸晚,沈霁找了一家挨着涼府的客棧。
這家客棧西南邊客房的窗戶正對着涼府的院落,有利于觀察。
但掌櫃為難地說:“各位客官一定要那間西南的客房嘛?小店今日生意還不錯,那個朝向的只餘一間了。”
是了,西南朝向的客房除了能看到涼府的院落,還毗鄰雲夢的一處賞景湖泊,因而格外搶手。
知道選這間房的目的,周芃擺擺手,大大咧咧道:“沒事沒事,那茗哥你和沈……師兄一間就行,反正我也看不懂,我住過道對面那間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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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大佬現在也不怎麽恐沈霁,問題不大。
他想。
那間房只有一張床,頂多住兩人,客棧價格也不貴,他們穿着不俗,怎麽看都不像住不起店的窮人,要是三人擠一間,反倒讓人覺得奇怪。
秋茗硬着頭皮,拿了鑰匙就往樓上走。
走到樓道轉角,又睨了眼周芃:“你跟我住。”
周芃滿臉困惑:“可我啥也看不懂啊,我去不是添亂嗎?也沒辦法跟你有商有量的。”
秋茗冷着臉睨沈霁:“你覺得他就能跟我有商有量?”
“啊?”
秋茗抱臂嗤了聲,看周芃那個傻樣,覺得鬧心:“算了。”
周芃又“啊”了一聲。
秋茗推開客房門,瞪着兩人道:“我好夢中殺人,誰要試試?”
哥!你怎麽又開這種陰間玩笑?
周芃腿都吓軟了,顫顫巍巍的,愣是沒勇氣跨過門檻。
倒是沈霁,半分猶豫也沒有,擦着秋茗肩膀走進房間,徑直推開窗。
窗外的風拂過他額發,他像是低低笑了聲,好似覺得秋茗這兇狠恐吓的話挺有趣。
“夢中殺人啊……”
那個“啊”字還在舌尖繞了一下,很不尊重秋茗的“兇狠”。
門“啪”地一聲被甩上。
周芃站在門外摸了摸鼻子,忐忑地喊了聲:“哥,你別沖動啊,有什麽仇什麽怨咱們出去再說,正事要緊。”
但房門隔音很好,門內安安靜靜傳不出聲,周芃只好回到自己房間。
房間內。
沈霁悠閑地靠在窗邊,觀察三尺巷外的涼府,他甚至給自己泡了一杯清茶,懶懶地倚着窗棂。
不像是來破幻的,倒像是個來賞景的游客。
沒了那把劍,他好像更自在了,似乎這雙手就該捧着琉璃茶盞,撚一截花枝,而不是舞刀弄槍。
見秋茗抱臂站在窗口另一側,繃着臉。
他又盯着人看了會兒。
哪怕這個人的注視,并沒有讓秋茗恐人症發作,但被這麽盯着,還是讓他煩躁不爽。
少年瞪着他,一副“你有事嗎”的表情。
沈霁垂睫笑笑,也不惱。
他揮袖,在窗外布了道禁制。
防止涼婉發現他們的窺探。
透過窗戶,從高大柏樹枝繁葉茂的縫隙間,隐約能瞧見長發直垂腳踝的白衣女子與那小孩的身影。
小孩進了屋,幾個醫者模樣的人,背着藥箱走進去,涼婉倚靠在門外的一株桃花樹邊,抱臂靜候,期間有管家來與她說話,她偶有點頭,偶有開口說兩句什麽。
沈霁看着涼婉,忽然說:“我想起來了,涼婉确實和天玄宗有關,她的畫像出現在那裏倒算不得稀奇,她曾經應該是天玄宗的弟子。”
“但那畢竟是三百年前的事情,我一個普通弟子,曉得的不多。”
呵,普通弟子?
還裝模作樣呢?
秋茗挑了挑眉,心想:就連周芃那個大傻子都發現他不是沈霁了,他還裝,有什麽意義?
但沈霁裝上瘾,不打算坦白,繼續說:“你看到的那個冰雪臺應當就是天玄宗的囚仙臺,被關進去的都是堕仙,犯了很嚴重錯誤的那種。”
“不過,話說回來,你去那裏做什麽?”
秋茗沒回他,反倒問:“涼婉的畫像出現在那裏,是不是說明,她曾被關進去過?你覺得她犯了什麽錯?”
涼婉被囚禁的秘密,或許就是破幻的關鍵。
沈霁看着他,眯了眯眼,将喝完的茶杯擱在窗臺上,指尖一撥一撥的,茶盞和窗框的粗鐵挂扣磕碰出清脆的樂聲。
秋茗覺得有些耳熟,但要再聽,聲音戛然而止。
他望着秋茗的眸色深了些:“你覺得……她有什麽錯?”
他不是問:她犯了什麽錯。
而是問:她有什麽錯。
就像是,他并不覺得涼婉犯錯了似的。
藏在沈霁殼子裏的這個人,讓秋茗看不透,他忽然很想粗暴地解決問題,直接給人揍服,将這人從殼子裏扒出,綁起來,好好審問一番。
沈霁忽然又說:“不要讓別人知道你發現了那個地方,等出去後,也別和我多說,要不然……”
“要不然?”秋茗挑眉。
“要不然你只有兩個選擇,要麽你被洗掉記憶,但洗記憶這種事是個技術活,那些人手段粗魯,你八成會被洗成傻子。”
“……”
“要麽,拜入天玄宗,成為某個仙君的徒弟,将你的命門交到天玄宗手上,死生不由己。”
“……”
秋茗哪個都不想選。
要不是為了悄悄找名單,他甚至都懶得藏匿自己,總覺得紅塵中的人一個都不經打。
倒不是他自負。
他一下山就發現了,紅塵之中靈氣稀薄地跟沒有似的,連砀山的萬一都比不上,他從那樣靈氣濃郁的環境中長大,在修煉一途上,自然要比別人都有優勢。
“要是真被發現的話,我建議你選第二條。”
沈霁又那副慵倦的模樣看着他,垂睫微哂:“你可以拜我為師,我不拿捏你命門,也不用點弟子契,維系個表面師徒就可以。”
“哦。”
秋茗往牆上一靠,懶得看他:“不好意思,我有師尊了。”
沈霁像是來了興趣,彎腰伏在窗臺前,手肘撐木框,掌心托下颌:“哦?你師尊是個什麽樣的人?”
“說出來吓死你,他是……”秋茗話音一頓,他想說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厲害的人,但他連師尊的身份和名字都不知道,同旁人說不出來什麽,也沒必要說。
秋茗抿了抿唇,皺眉瞪他:“關你屁事。”
沈霁又低低地笑起來。
像是覺得很有趣。
……
涼府院中,桃花樹旁的房門推開,小孩已換掉那身破爛衣裳,腿也治過,綁着鐵皮繃帶,拄着拐杖走出來。
涼婉對他說着什麽,但隔地遠,聽不清。
沈霁摘了片樹葉,指腹輕輕撚了下,樹葉頓時銀光流轉,活過來一般,從沈霁掌心蹦蹦跳跳爬了出去,順着風飛到涼府院中。
秋茗忍不住看了一眼:“天玄宗也會這個?”
這是馭靈術。
說起來,同提筆化靈還有些相像。
馭靈,也叫取物化靈。
将自己的意志分出一縷寄存在物體上,那物體便擁有主人的意識,能替主人看些東西,聽些東西,或者辦一些簡單的事情。
初學者,能力不夠,只能駕馭死物,比如桌椅板凳,茶盞碗筷之類的,枯木斷枝也行,但必須是已經砍斷枯萎,脫離活體,沒有生命跡象的。
駕馭能力強的,可将活物做成自己的傀儡,最難駕馭的是生出靈智的動物,其次是生機勃勃的草木。
帶着生命的東西,哪怕是一片葉子,一株小草,都與死物不同。
很難駕馭。
沈霁卻輕輕松松,指尖撚了幾下,都不用畫點符咒什麽的,就随随便便給鮮活的葉子賦靈。
這人怎麽都不可能是天玄宗弟子。
不是秋茗看不起天玄宗,是如今世界靈氣稀薄,祟氣肆虐,濃純靈力過于稀缺,要學這門技術,堪比登天。
秋茗更加疑惑眼前這人的身份了。
不以真面目出現,非要披着別人的殼子,又不是能力不夠,怕被削。
秋茗理解不了,為什麽會有人喜歡待在別人殼子裏,不舒服不說,還有一定風險。
若是被人發現端倪,遇上個更強悍的修士,被強行驅逐出去,輕則魂魄受不可逆的損傷,重則小命嗚呼。
就那麽見不得人?
真是有病!
不多時,那片被賦靈的葉子回來了。
小小一片綠,從沈霁指尖一路爬到他肩膀上,途徑衣領時,還險些摔了一跤,好不容易爬到耳邊,就抱着沈霁的耳廓呼呼喘氣,還抹了一把額上并不存在的汗。
秋茗:“……”
還給賦靈之物捏了個性格,有必要嗎?真是……無聊!
嘴上想這麽說,腦子卻忽然拐了個彎。
他莫名想起小時候。
他和師尊住在砀山上,但師尊經常閉關,他一個人的時候,常常覺得無聊,便會有漫山遍野的草木精靈陪他玩鬧。
他一度以為這些草木都成精了。
長大後才發現,草木成精很難,幾百年都不出一棵。
他那些玩伴之所以性格各異,有趣地很,都只是因為師尊在捏它們的時候,還費心地捏了各種習性。
只為了讓秋茗在他閉關的那段時間不那麽無聊。
“它說,涼婉要将那小孩留在這裏,她今日就要返回天玄宗,不打算帶他。”沈霁悠悠道:“哦,那小孩有名字的,叫——辛離厄。”
厄?
秋茗:“你之前說,苦厄道這個名字是那條路自己給自己取的?”
“嗯。”
“他是忽然出現在那條路上,不知來歷,而這個時候的苦厄道還沒有名字,這個辛離厄和苦厄道有什麽關系?”
沈霁懶懶地倚在窗邊,微勾唇角看着秋茗:“繼續。”
“……”
秋茗大人大量,不和他計較:“幻境是在苦厄道上給我們落下烙印的,而辛離厄明顯和苦厄道關系更緊密。”
秋茗覺得,是否一開始,自己的判斷就是錯的。
他是因為涼婉的那幅畫像,才被拉進幻境,所以一直覺得幻境與涼婉有關。
但他忘了,所有人的山海烙印都是在苦厄道添上的。
沈霁:“你覺得,辛離厄才是幻境的核?”
秋茗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他的臉偏稚嫩,雖眉眼俊俏,但輪廓并不鋒利,看起來顯得年紀很小,卻偏偏不愛撒嬌,不愛笑,還一副皺眉思考,苦大仇深的樣子。
不怪盯着他的人走神。
這模樣,确實罕見地有趣。
但讓小朋友一直這麽苦惱下去,沈霁也有些不忍心。
他說:“是與不是,試試看不就知道了?”
“對了,還有件事,你記得辛離厄傷的多重吧?”
秋茗:“嗯,你說。”
沈霁:“斷了一只腿,五髒六腑破裂嚴重,能活下來的可能性幾乎沒有,而且……舌頭還被拔了。但他剛剛親口對涼婉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哪怕遇到再厲害的醫師,人也不可能有這麽強的自愈能力。”秋茗皺眉,雙目凝向涼府院落:“辛離厄也不是人。”
“嗯?也?”沈霁低聲困惑道。
“你算嗎?”
沈霁如果是人,秋茗怎會不恐他?如果不是人,就很好解釋這件事了。
又被秋茗瞪了一眼的沈霁:“……”
他愣了好一會兒,又悶悶地笑了起來:“怎麽兇成這個樣子?”
作者有話說:
表面:有師尊了啊?不拜我為師啊?真遺憾。
內心:原來我在寶貝小徒弟心中的地位無可取代啊!
那麽問題來了:請問自己ntr自己是一種什麽樣的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