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黑月光
第18章 黑月光
窗外的雨啪嗒啪嗒打着窗戶, 林平把最後一支煙抽完。
“這幾年呢,我們家受了很多苦,我知道阿婆身體也不好了, 我急啊, 我說上哪兒弄錢呢?囡囡還要上學,阿婆要養身體,可是我怎麽就一點本事也沒有呢?如果當初我不那麽強勢, 讓你跟着你媽媽過,會不會好點呢?畢竟她現在好像嫁得挺好的,但我又擔心啊,如果新爸爸對你不好怎麽辦?”
他筆尖一頓,手摸進煙盒裏摸了個空, “當然, 那也總比現在好。最近爸爸的工程出了點問題, 老板跑了, 底下的工人就指望着我給他們發工錢呢,他們求我,說老婆孩子要吃不上飯了,家裏的小孩得病沒錢治,我知道農民工掙點錢不容易,就把自己的錢拿給他們了,我知道對咱們家裏挺不公平的,因為我沒打錢回家,囡囡和阿婆最近的日子一定也過得很緊張吧?”
“但是怎麽辦呢?怎麽辦呢?”
“……”
他像是真的不知道怎麽辦,一連寫了好幾句, 那點錢也是杯水車薪,根本頂不上那麽多人的工錢, 林平這幾年都不敢回家,之前有一次欠了底下人的錢,他們追到家裏,那時候林杳小,把她吓得夠嗆,他怕回家了又被人找上家門,只能窩在工地,每天兩頭打轉。
不敢對老板趾高氣昂,也不敢虧待工人,兩方面為難。
但是現在老板人都找不着了,所有的責任落在他一個人頭上,欠的工錢都成了林平拖欠的,當初他法盲,簽合同的時候也不懂,現在成了責任人,警察找上門好幾次。
“囡囡啊,爸爸沒本事,錢還不上,成天只能東躲西藏,連家都不敢回,已經不記得上次見你是什麽時候了,沒給你買過一件衣服,也沒參加過一次你的家長會,什麽都沒為你做過,你應該怪我的。”
他哭,身體抖動的時候撞到了手邊的一瓶農藥,林平摸了把眼睛,把最後幾個字寫完。
“但是,爸爸真的很愛你。”
他顫顫巍巍地貼好郵票,把信塞進郵筒裏,手機早就被他丢了,他沒有看見過林杳的消息,只能通過最原始的方式,說句爸爸愛你。
那個雨夜,煙灰缸裏的煙灰被窗外飄進來的雨落濕,農藥瓶子滾到床底下,林杳再也沒有了爸爸,窗外那個晴天娃娃成了世界上再也沒有第二只的孤品。
讀完所有的文字的時候,林杳發覺自己的眼睛幹得發疼,她打開衣櫃,收拾了幾件衣服,套上了一件更厚實的外套,在手機上定了當晚去海城的車票。
阿婆還在屋子裏邊哭邊打電話,聽見外面的聲音就沖出來,急急拉住她:“囡囡你現在要去哪兒?你去睡覺,明天還要上學。”
Advertisement
林杳坐在地上,把球鞋的鞋帶扯得很緊,低着頭,垂下去的短發擋住整張臉,她手上的筋繃起來,說:“我要去把爸爸接回來。”
阿婆看不清她哭了沒有,但是林杳的聲音确實有點發抖:“總不能叫他死在外面,他好久都沒回過家了,應該在家待一陣兒再走。”
她穿好鞋子站起來,不着痕跡地搓了把臉,背對着阿婆說:“您先睡吧,您年紀大了,別搞壞了身子。”
林杳拉開門往外走,夜風直剌剌地沖進她的衣領裏,阿婆在身後叫她:“你才多大,太危險了,你等等!”
她情緒有些上頭,把外套的拉鏈拉到頭,一邊在燈下走一邊覺得眼眶濕了又幹,打了車去車站,在車站大門口看見了靠在車邊的舅舅。
舅舅少見的嚴肅,拉着她的肩膀就把她扔進車裏,車裏一股子煙味兒,林杳掙他,讓他放開,舅舅不松手,把車門鎖上。
她情緒有些失控,紅着眼睛沖他吼:“我爸爸還沒回家!”
“林杳!雖然你都這麽大了,也不代表我就不能揍你了。”舅舅的電話響了起來,他接通,對那邊說,“嗯,人逮到了,待會兒就送回家。”
她突然安靜下來,嗓音平靜得不像話:“你揍我吧,把我打死吧,反正我就是個爛人,我害死了金星鑫,害得金友媛被強.奸,我爸因為我不敢回家,我活着就是來害人的。”
“他們都死了。”她面無表情,眼淚從眼眶裏掉下來,“舅舅,他們都死了……”
駕駛位的男人錘了一下方向盤,車笛爆出一聲響,“誰們都死了?阿婆還活着,你舅舅我還活得好好的,你死什麽死?少想這些有的沒的,你也不要老想着金家那倆的事兒,這麽多年有誰怪過你?”
“我怪。”她把頭偏向車窗,“我怪自己。”
舅舅不說話了,低頭撈了根煙想點燃,卻發現打火機沒油了,他發了怒,把打火機重重扔出去,罵了一個“操”。
車輛被發動,他踩了油門,“上好你的學,有個好學歷,掙錢養阿婆,過好你的日子,這就是你的任務。你爸爸的事我和阿婆自然會處理,你個小屁孩插什麽手。”
人這一生要經歷幾次蛻變才能長大?
第一次是看見金星鑫倒在血泊裏,看見金友媛蜷縮在垃圾桶旁邊的時候,林杳吓得蛻了第一層皮,自此再也不會在親人面前撒嬌。
第二次是阿婆踏着大雪中的六公裏,她蛻了第二層皮,大家隐隐看見她故意露出來的翅膀,卻沒看見她用翅膀蓋住的醜陋,從那天開始,所有人都認為她是聽話乖巧的好學生,可林杳每天笑得臉都要僵掉,就為了讨人喜歡。
第三次大抵就是現在了,林平死了,舅舅說她是小屁孩,林杳在這一瞬間瘋狂地想長大。
她沒說話,回了家,在自己房間裏待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阿婆準備乘車去海城,林杳就從房間裏出來,說她必須跟着去。
結果阿婆第一次這麽篤定地拒絕她,說她還太小,這種事情不該讓她去。
“小”“沒成年”“不成熟”。
所以就被隔絕在很多事外面。
阿婆把門關上,林杳蹲坐在地板上,把下巴埋進膝蓋裏。
她把自己塞進被子裏,沒有去學校的心思,醒的時候想哭,睡着了就做噩夢,夢見金星鑫指質問她,金友媛朝她哭,她卻抖着嘴唇什麽也說不出來。
白檸給她打了好幾個電話,林杳從噩夢裏醒過來才看見,她的聲音蒙在被子後面,鼻音重,啞得不像話,白檸聽出來些什麽,問她怎麽了。
林杳發覺自己已經哭不出來了,兩眼茫茫地看着天花板,聲音輕飄飄的:“我沒有爸爸了。”
白檸怕她一個人悶着把人給悶壞了,就來家裏找她,盤腿坐在她床邊,用濕毛巾敷在她眼睛上。
“我還不知道你是會哭的人,眼睛都腫成什麽樣了。”
林杳的視線一片漆黑,她雙唇微張,喘了幾口氣。
她是獨了一點,性格好強了一點,但也不是沒有感情的怪物。
擺在床頭的手機又響了幾道,林杳爬起來,毛巾滑落在身前,她眯着眼睛很艱難地看清了上面的字,是舅舅打過來的。
“阿婆……今晚不回去了,今天老師說你翹課了,明天收拾好心情,去上課。”
林杳張了張嘴,問:“為什麽不回來?事情很棘手?不就是把屍體帶回來——”
她話說到一半,電話裏傳來半截話:“王玉蘭的家屬,王玉蘭——”
林杳差點兩眼一黑,她穩了穩:“你在醫院?阿婆怎麽了?”
對面久久沒傳來聲音,林杳的嗓子已經喊不出話來了:“我問呢,阿婆怎麽了?”
“暈倒了,剛送醫院。”舅舅的聲音帶着點滞澀。
林杳覺得渾身都沒了力氣,她不明白一個人怎麽可以這麽倒黴,所有壞事都碰在一起。
她的肩膀塌下去,頭低着,把手機從耳邊拿離,湊到唇邊,用幹澀的聲音說:“我現在就過去,你別攔我了,我不會聽的。”
林杳挂了電話,從床上爬起來,想出去,跟白檸說話的時候都沒什麽勁兒:“你先回去吧,我得去海城一趟。”
白檸皺了皺眉,“不行,你不能一個人去。”
她掏了手機,“我給王栩文打電話,問問他爸爸能不能開車送我們,海城不遠,走高速很快,我跟你一起去,你一個人不要到處跑。”
車到的時候,林杳正低眼站在小區門口,白檸拉開車門的時候發現王栩文也在,便狐疑着問:“你也跟我們一起去?”
王栩文轉頭,“嘿?這是我家的車,你管我去不去。”
話一說完他就變了個嘴臉,身子往裏挪了挪給林杳讓座:“林杳快坐進來,外面冷。”
林杳坐了進去,王栩文放了幾顆糖在她手心,安慰着:“別着急,我肯定幫你搞定。”
他爸透着後視鏡古怪地看他,王栩文想起來這老頭不讓他早戀,于是又湊過來拍拍他爸的肩膀,吹着牛皮:“我老爹可牛,而且為人仗義,肯定會幫你把事情辦好的。”
林杳把手裏的糖拆開塞進嘴裏,閉了閉眼,沒有立人設的心思,只是很累地說了句:“謝謝你,但這是我自己家的事,讓我自己來吧。”
就這一句話,就夠王栩文樂呵了,笑着撓了撓脖子,說沒事沒事,都是朋友。
他掏了手機,眼睛轉了轉,給白檸發消息:“如果這次我幫林杳把事情辦得妥帖了,她會不會對我多一些好感?”
白檸無聲地翻了個白眼,給他發了個豎中指的表情包,并配文:
“滾。”
“你用什麽辦?用你的牛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