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說個秘密
五月十九日, 大周朝博學宏詞科殿試由皇帝親自主持, 在文軒殿舉行。
作為通過了初試的士子, 程尋打起精神,面對考試。
據說試題是由皇帝親自選定的, 只考一場, 當日交卷。詩、賦、論、經、史、制、策、算,不多不少,各有一道題目。對程尋而言, 這題量不算大,但也不算小, 需要好好把握時間。
程尋暗暗嘆一口氣,開始認真答題。
緊張嗎?可能有一點。畢竟初試得了榜首, 這次也不能太差了。
她記得今日清晨, 皇宮的馬車早早接她進宮。蘇淩坐在車內,眉目溫和,只溫聲對她說:“不用緊張,盡力就好。”
那就盡力吧。
文軒殿安安靜靜,只聽得到皇帝放輕的腳步聲。除卻皇帝, 參與監試的還有四位禦史。皇帝站了片刻, 悄悄離去。
而這些, 程尋并未注意到,她所有注意力都在這八道題上。周遭的一切,她都未放在心上。
結束時,程尋已做完并檢查了一遍, 自我感覺尚可。她随着其他學子一道走出文軒殿。
考試期間尚不覺得如何,這一結束,只覺得饑餓和疲倦一起湧了湧上,眼睛發酸,肚子裏也咕嚕嚕直叫。
外面暮色四合,剛一出來,就被一個小太監扯了扯衣角:“程公子,這邊來。”
程尋認得他是行雲閣的內監,眼睛一亮:“二殿下?”她跟着這個林公公快走幾步,果真看見立于走廊裏的那道熟悉的身影。
大約是聽到了她的腳步,還未等她喚出聲,蘇淩已轉過了身,上前幾步:“餓了吧?先去吃些東西吧。”
程尋此時腹中饑餓,也不多話,只點了點頭。
林公公前面執着燈,程尋和蘇淩一道跟在後面。
蘇淩輕聲問:“考的如何?答完了嗎?”
“都答完了。”
“那就好。”
月亮已經升起,銀輝灑在他們身上,拉下長長的身影。
“我勉強用一些,得早些回去,我三哥還有江嬸他們,肯定都在等我呢。”程尋小聲道。
蘇淩點一點頭:“我知道,等會兒我送你回去。”
行雲閣準備的食物簡單清淡。程尋是真餓了,也不跟蘇淩客氣,吃飽之後,才擱下了筷子。
“走吧,送你回去。”蘇淩站起了身。
“有馬車送我就行了,不用你親自送吧。”程尋略一遲疑,“等你回來,只怕宮裏都落鎖了。”
蘇淩身形微頓:“放心,不至于回不了宮。”他停頓了一下,挑一挑眉,饒有興致的模樣:“如果我回不了宮,不知道程公子能不能收留我一晚?”
他緊緊盯着她,眼睛眨也不眨,眼中隐約有些期待,等待着她的答案。
程尋怔了一瞬,繼而臉頰發燙,小聲道:“既然如此,那你還是別送我好了。”
蘇淩眼中慢慢蘊起了笑意,他輕輕搖了搖頭:“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再晚一會,你三哥真的要擔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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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中旬,天氣熱,可是夜裏涼風習習,倒是頗為舒服。
程尋和蘇淩一起坐在馬車內。兩人離得很近,程尋幹脆将腦袋擱在了蘇淩肩頭,她也不睜眼,只柔聲道:“蘇淩,我好累啊。”
“那就好生歇一歇。”蘇淩輕輕攬住了她,低聲道,“殿試讀卷需要三到五日,你歇一歇也無妨。正好雲蔚他們回來了,這幾天多半要聚一聚的。”
程尋“嗯”了一聲,她轉了轉脖子:“脖子疼,今天坐了一天,脖子都是酸的。”
蘇淩自是心疼,幹脆讓她腦袋擱在他膝頭,幫她輕輕按着脖頸:“回去好好歇一歇。”
撩開她脖子裏的一些碎發,指尖所觸,是她柔嫩的肌膚。溫熱、香軟。蘇淩揉着按着,漸漸地就有些心神搖曳了。
“呦呦……”蘇淩聲音微啞。
“嗯?”他按得不輕不重,緩解了她脖頸的酸痛感。她只覺得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中聽他喚自己,下意識應了一聲。
蘇淩聲音極低:“你不要老招我。”
“啊?”程尋沒聽明白。
緊接着,黑暗中,她感到耳垂濕熱,一種酥酥麻麻的感覺瞬間遍布全身。她心頭莫名一慌,困意全無,伸手胡亂一抓,竟抱住了他的小腿。
她回過神,松開手,緩緩直起了身子。
她知道是他親了她,被他親口的地方燙的驚人。
“殿下,到了。”
車夫忽然出聲提醒。
蘇淩輕咳一聲:“知道了。”
有夜色遮掩,無人看得見他紅透的耳根。
程尋整理了一下衣衫,也不說話。
蘇淩低聲問:“生氣了?”他知道她臉皮薄,可他們現在的關系,他親一下,不打緊吧?要不,就趁着今年,先把名分正式定下?
他正胡亂想着,卻聽程尋小聲道:“你低一下頭。”
黑夜中,她的聲音聽着格外悅耳,如同風吹碎玉,隐隐透着涼意。
“嗯?”蘇淩挑眉,隐約帶些缱绻的意味。他不解其意,但還是老實照辦,果真低了頭,“呦呦……”
他剛低下頭,話未說完,只覺得唇邊一熱。他怔了一瞬,很快意識到這是什麽,心中歡喜,欲加深這個吻,他右手一伸,攬住了她纖細的腰身。
然而,程尋卻眨一眨眼,在他唇上不輕不重咬了一下,嘻嘻一笑,從他懷中掙脫,跳下馬車,小跑着回了程宅。
程家大門開着,門前的燈籠灑下紅色的光。程尋步伐極快,轉瞬間就消失不見。
蘇淩掀開車簾,盯着程家大門望了一會兒,輕輕搖一搖頭,慢慢撫上了唇。
下次一定要補回來,不能讓她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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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瑞和江嬸等人确實在等待程尋,看她歸來,齊齊上前詢問:“餓不餓?渴不渴?想吃什麽?考的怎麽樣?沒出什麽事吧?”
程尋定了定神:“還好,一切正常。不餓也不渴,我用過晚膳啦,就是累的慌,想沐浴了就休息。”
衆人這才放下心來。江嬸忙去準備熱水,程瑞則問道:“在哪兒用的晚膳?宮裏?”
程尋點頭:“嗯。”她輕輕嘆一口氣,向三哥抱怨:“考試那麽久,連加餐都不準備。”
“題目難嗎?”
“說不上來。”程尋歪着頭,“三哥,我困了,明兒咱們慢慢說,你也幫我分析一下,看我答得如何。”
程瑞心知她辛苦了一日,也不再多留,應下此事,便先行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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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閱卷的共有六人,俱是學識淵博之士。每份試卷,都由這六日審閱商議。最終,他們定下了一二三等。
五日後,六位閱卷官一起将一等的十份試卷呈到禦前,請皇帝欽定名次。
卷頭密封,皇帝親自審閱這十份試卷,匆匆浏覽後親自定下了名次。這才命人除去密封,準備以朱筆填寫一等三甲次序。
待看清一甲三等的姓名後,皇帝眸光一閃,甚是意外:“程尋?”
這是他自己定的第一名?
“回皇上,是的。初試榜首就是程尋。”沈大人忙道,“史、制、策、算極佳。”
皇帝将案頭的試卷推開,神色有些古怪。當初榜首是程尋,他自然也知曉。只是他沒想到,在試卷密封的情況下,由他欽定名次時,他自己竟也将程尋定為頭名。
看皇帝神情,沈大人心下惴惴,暗忖,莫非皇上不喜歡這個程尋?可這程尋不是二皇子殿下的伴讀麽?莫非是皇上不滿二皇子……他心中一凜,不敢再深想下去,忙道:“殿試由皇上主持,名次自然也由皇上欽定。皇上若是不喜歡……”
“不。”皇帝擺手,制止了沈大人的話,“即已定下,何必再改?”
他提起朱筆,飛快填寫了一甲三等次序。末了又道:“也沒必要。這又不同于正式科考。”
皇帝盯着程尋的名字看了好一會兒。
竟然真是個有本事的。
“恭喜皇上,賀喜皇上。”
此次博學宏詞科,皇帝又多了五十個可用之人,自當恭喜。
然而皇帝卻盯着朱筆寫就的程尋的名字,良久之後,才移開了視線。——他終究還是沒把她的名字劃掉。
罷了,教他們歡喜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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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喜的人到程宅賀喜時,程尋正和程瑞說話,忽然聽得外面敲鑼打鼓,她眨一眨眼:“怎麽回事?”
程瑞已早她一步反應過來:“愣着幹什麽?這是來報喜的啊!還不趕緊去換衣裳!”
“哦哦。”程尋低頭看一看自己如玉的手和淺碧色的衣裙,匆忙進了房間,化妝更衣,速度極快。
果然待她收拾好之後,見三哥正和報喜的人說話,又自懷中摸出碎銀子:“多謝報信,這些拿去喝酒吧。”
報喜者眼睛一轉,看見了程尋:“這位便是程公子吧?恭喜恭喜了,獲得一等頭名。這若是正兒八經的科舉,那可就是狀元了。”
他微微欠着身,笑意盈盈同程尋打招呼。
程尋身體像被定住了一般,半晌動彈不得。一等頭名?狀元?她果真中了一等頭名?皇上欽定?她怔了好久,才慢慢回過神來:“同喜同喜,辛苦老哥跑這一趟了。”
待報喜之人離開之後,程尋一把抱住了三哥,高聲道:“哥,你聽到沒有?聽到沒有?!我得了第一啊。”
程瑞有些無奈,把她從自己身上扒下來:“聽到了,聽到了。能松手了嗎?回書院報喜?”
“當然,肯定得讓爹娘他們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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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尋此次得了一等頭名,程淵夫婦、程啓夫婦自都十分高興,甚至是才一歲多的小侄女靜好,也跟着笑呵呵的。
程淵當年中了探花,他三個兒子,除了過繼除去的程瑞,長子程嘉是進士出身,次子程啓中舉之後,沒有繼續參加科考,倒是他這個小女兒竟在博學宏詞科中考中了一等頭名。
他心中激動歡喜,恨不得昭告天下,這是他女兒。
雷氏親自下廚做了好幾個菜,一家人歡歡喜喜。
盧氏剛夾了一筷子魚,就面露難色,放下筷子,掩口離席。
程啓驚道:“這是怎麽了?”忙追出去詢問。
雷氏定了定神,輕笑道:“是有了吧?”她瞧了女兒一眼:“如果真是有喜,那可是雙喜臨門。”
程尋訝然:“嫂嫂又有身孕了麽?”
她話音未落,程啓夫婦便回轉過來。盧氏粉面含羞,程啓面帶喜色。
輕咳一聲,程啓道:“父親,母親,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們知曉……”他看一眼粉頸低垂的妻子,目光中染上一抹柔情:“靜好可能要做姐姐了。”
“真的?”
雷氏先時雖然這般猜測,但是經程啓證實後,仍是翹起了唇角。程啓夫婦成婚數年,不見有孕。如今靜好才一歲零兩個月,就再度有喜。挺好。
程淵撚須而笑。喜上添喜,更讓人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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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尋在博學宏詞科考試中獲得一等頭名,喜訊很快傳開。崇德書院的學子也盡皆知曉了此事,一時議論紛紛。
“他還在書院讀書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是個有本事的。往往沉着性子讀書呢,都能讀的不賴。”溫建勳嘆道,“前有杜聿,後有程尋。”
霍冉則不以為然:“話別這麽說,咱們書院獨來獨往,專心讀書的,可不止這倆人。”他努了努嘴,“那誰,不也勤奮好學,看不上咱們這些人嗎?”
溫建勳順着他的視線瞥了一眼,知道說的是張煜,哈哈一笑,轉移了話題。他聽母親說,他議親的姑娘似乎是程家二房的姑娘,和北鄉伯張家勉強有些親戚關系。他不想面上不好看,就道:“雲蔚前些日子回來了,聽說前幾天領了賞。不如什麽時候去醉仙樓聚一聚?”
“行,叫上雲蔚,讓雲蔚做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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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蔚對做東沒意見,只是他尋思着,這得叫上程尋一起。——程尋欺瞞他那麽久,至少得給他一個說法吧。何況程尋這次博學宏詞科考試得了一等頭名,更應該慶賀啊。
他輾轉到了京城程宅,表明來意之後,就做下飲茶了,大有“你不答應我就不走”的架勢。
程尋頗有些無奈,不過她考的好,老同學想讓請客,那就請吧。她正好還有些私房錢。她定了定神,問:“只請你麽?”
“怎麽可能?我是那種吃獨食的人嗎?”雲蔚眼珠子瞪得極大,“紀方、霍冉、溫建勳、柳明豐、姜成,姜成這次考中了三等。紀方今年要離開書院了,霍冉家裏也不想他再讀書了,給他另尋了營生……”
程尋默默算了一下,他提的人并不多,她想了想:“加個蘇淩?八個人正好湊一桌。”
她作為人家的女朋友,請異性同學吃飯,是得向他報備,邀他一起吧?這道理,應該沒錯。
雲蔚眼珠子瞪得更大了:“蘇,蘇淩?你說二殿下?”叫上他,這一頓吃的可就不踏實了啊。
“你知道了?”程尋訝然。
“能不知道麽?”雲蔚輕哼一聲,“我那天去宮裏領賞謝恩,正好跟他撞個正着。還好我反應迅速,不然說不定還要被治個禦前失儀。”他聲音漸低:“在胡渚都沒丢掉性命,見了老同窗,差點魂給驚飛了。”
程尋忍着笑意:“我剛知道的時候,也吓壞了。”
“哼,誰知道真吓壞還是假吓壞?整個崇德書院,誰不知道,你們倆關系最好?”
他這話說的是在書院時,可程尋不由地想到現在。她和蘇淩的關系,衆人并不知曉。她心裏暗暗有些甜意,輕笑道:“是真吓壞啊,我本來什麽都不知道的。”她正色道:“既是同窗舊友小聚,不可不叫他。”
兩人說一會兒話,雲蔚又轉換了話題:“你見過程家二房的小姐嗎?”
“什麽?”程尋微怔,心說,他是說端娘?
雲蔚看她神色,心裏已有了猜測:“看你這樣,也知道沒見過了。算了,不問你了。跟你說個秘密。”
程尋心頭一跳:“你說。”
“我這次回來,我祖母關了我幾天,不過到底是心疼我,她老人家要幫我去提親了。”他站起身,輕輕拍了拍程尋的肩頭,眉目間得色隐約可見,“你就等着喝喜酒吧。”
程尋怔了一瞬,心緒複雜:“楊姑娘?”
雲蔚挑一挑眉:“難道還能有別人不成?”
他三年前無意間見到一個姑娘,那時心裏就有了她。三年的光陰,非但沒讓她的影子越來越淡,反而逐漸清晰,再也驅逐不出去。說來也奇怪,他和楊姑娘并沒有真正接觸過多少,可是只要一想起她,他心裏就柔軟一片。甚至為了她,他願意上進,願意變得更好。
在胡渚時,風雪大,除了祖母和母親,他想的最多的就是她。
程尋輕輕點一點頭:“那,我等你好消息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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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程尋答應了要宴請同窗好友,但是剛考中一等頭名的她,近來并沒有這個空閑時間。
她和其他考中的士子一起謝恩。謝完皇帝謝主考官,謝完主考官再謝閱卷官。至于和這些所謂的同年們的應酬,她則能推就推了。
胡渚的使者下榻四方館已半月有餘,尚未面見皇帝。這些日子被嚴加看守,甚是不便。烏維等人再次遞了折子,請求觐見。
皇帝仿佛才注意到他們一般,在宴請博學宏詞科一等士子的晚宴名單上,加上了胡渚使者。
大周地大物博,物産豐富。而胡渚原本就物質匮乏,如今經戰火洗禮,更是困頓。皇帝有心想叫胡渚使者見識一番。
至于先前雙方商定的條件,也是時候兌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