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折劍
折劍
他只是呆呆地凝視着桌上的油燈,全然不肯回到現實中來,可是回應他的只有窗外刺骨的寒風。
如今他已經武功盡失,和廢人一樣。只能靠砍柴拿去山下換幾個銅板勉強糊口。這才是柳無言報複的手段。只有他活着,才可以一點點被折辱。
他辛辛苦苦砍了幾天的柴,掙來了幾十個銅板,全被他用來換了一壺酒。
他背靠着牆壁坐着,準備又醉上一天。
這時,外面忽然響起了敲門聲,有人輕輕推門而入。
小玉提着一籃子紅燭喜帖,穿着一身紅裙子出現在他面前。
他以為自己在做夢。他為自己如今的模樣無地自容,扭轉了身體不敢正面看她。
“你不要再喝了。”她一把奪下他的酒壺。“再這樣喝下去,你會沒命的。”
“我已經是個廢人了——你不讓我喝酒,我還能怎麽辦?”他凄聲問道。
小玉的眼睛都紅了。“我有孩子了,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說到後面兩句,她的哭音更重。
小玉的話好像一巴掌把他打清醒了一般。
“別哭了,我,我不喝了,我再也不喝了。”他慌亂地說道,把酒壺往地上一扔,砸了個稀巴爛。然後勉強理了幾下破爛的衣裳,牽住她的手。
小玉緊緊抱住他。“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你也不能不要我。”
他一陣心酸,把這個嬰子摟在懷中。地上一籃紅燭喜帖已經全然傾倒出來,滾落一地。
兩人在這個簡陋的小屋子裏舉行了最簡單的拜堂儀式。
他欠她太多,可是今晚,他承諾要一生一世來照顧她。
他吹滅了搖曳的燭火。
****
接下來一個月,雖然過得是貧賤夫妻的生活,他卻覺得很幸福。
因為有小玉在,廚房裏也多了一絲煙火氣。他覺得這才是生活的氣息。
每天回來的時候,他掀開廚房裏的蒸籠,那白胖的饅頭彷佛初生嬰兒的小手指,散發着誘人的香氣。
小玉甘願為他脫下那些釵環,換上粗布衣服,洗手作羹湯。
這樣一種尋常妻子的陪伴,讓他大為感動。他漂泊了半生,不就圖個溫暖的家麽?什麽天下第一,他已經全然抛到了腦後。
有時候,他和小玉在山上摘野菜。她就站在他身邊,仿佛農家嬰一樣打扮。
漫山遍野裏混雜着野花與草香的味道,似乎有初春溫暖的風拂過。
一種新的感覺充滿了他的內心,引得他去留意小玉的身影。
她擡起那一雙清澈的眸子,仿佛攪動了一池星潭。
他是費盡了心思想要對小玉好。
他再也不喝酒了,把所有的銅板都攢了起來。吃飯的時候,他總要把桌上飯菜裏最好的部分挑到她碗裏去。
小玉懷孕的這段日子裏,他比任何時候都要緊張。
每天吃飯的時候,他把盤子裏的肉全都撥到她的碗裏去,寧可自己在一旁啃饅頭。
都說貧賤夫妻事事哀,他卻過得特別幸福。
****
這天,他回到房間裏,卻發現床上正擺着一套簇新的衣服鞋襪,頓時感動得眼睛裏濕潤了幾分。雖然是用普通的藍布做成的。他卻像是得了什麽寶貝一樣捧在手裏。他這才想起來,明天是她的生辰。于是他數了數包袱裏的一點碎銀子,想要去買幾匹顏色鮮豔的布,給她做幾身新衣服,再去買她最愛吃的幾樣點心。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他拎着大包小包的回來了。今天屋頂上的煙囪沒有冒煙,他有些奇怪。往常這個時候,小玉應該在爐竈那邊準備晚飯了。
他推開門進去,卻看到柳無言和小玉一起坐在桌旁。小玉的臉色已經變得和窗戶紙一樣白。
他手中的那個小胭脂盒子咕嚕一聲落到了地上。
“你要幹什麽?”他咬着牙問柳無言。
柳無言沒有理他,卻轉向小玉,“你騙了我。你說要走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來,我才放了你,結果你還是跟了他,連我們的孩子你也敢瞞着我。見完這最後一面,我就帶你走。”
“不行,小玉不能和你走——”他憤而出聲。“我會照顧她。”
柳無言上下打量他一番,“你會照顧她?你拿什麽來照顧她?你已經是個廢人了。”他的口氣裏有深深的鄙夷。“就靠你砍柴的那幾個銅板,讓他們母子和你一起喝菜湯,穿粗布衣服。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在害他們?”
“玉兒,我在外面等你。你還有什麽話,說完了再出來。”柳無言轉身對小玉道,他的話裏卻有一種徹骨的冰冷。
****
他将這幾個月辛苦砍柴換來的幾十個銅板用布包好,拼命塞到小玉的手中。
“我們可以一起逃,逃得遠遠的。走得越遠越好。”
“他不會放過我們的。”小玉已經是淚水漣漣。
“小玉,不要走。”他猛地從後面抱住她,
“他不會放過你的。”
“那我寧願去死,也不要你——”
小玉一手捂住他的嘴巴,“我不許你亂說,你要好好活着。我走以後,你再去娶個媳婦,不要斷了——”
他緊緊攥住小玉的手,“你以為我在乎這個?早知今日,我當初寧死也不會把你嫁給他。”
“我走了,以後,對自己好一點。”小玉抽回了自己的手,強忍着淚水,朝門外走去。
他好想沖過去,把小玉抱在懷裏,好好安慰她——
幾個侍衛立刻亮出佩劍攔住了他。
“從今往後,玉兒和你沒有半分關系。你本來就不是她肚子裏孩子的親爹。”
一時之間,他手足無措,終究還是頹唐地坐了下去。
那不是他的孩子,他多麽希望那是。
人去屋空以後,只剩下他一人呆呆地坐在那裏。
到了晚上,他胡亂煮了一碗面,端到桌上,僵硬地用筷子挑了幾口送到嘴裏,忍不住大滴大滴的淚珠向下流。
他還記得從前小玉說自己不要嫁人,要陪在師父身邊過一輩子,他還刮了她兩下鼻子。
“嬰孩家,說什麽不嫁人,都是孩子話。”
他也記得他把小玉送去給柳無言當夫人的前一天,小玉哭得跟個淚人似的。他只當是她舍不得離開玉山,卻不懂她的心。
可是柳無言對她并不好,是他害了小玉。在瘋狂的嫉妒驅使之下,柳無言趕走了小玉,廢了他武功。
他對不起她。
****
莊園裏面。
柳無言柔聲對小玉道,“我答應你,只要你好好留在我身邊,我再也不會找他麻煩。我明天就讓管家去給他送去衣食銀兩,保他一世安樂無憂。來,喝一口湯。”
小玉用力擠出一個笑容,“好。”
“大夫說了,你身體不好,要好好調理。”
柳無言這一次沒有食言,他一直對小玉很好,閉口不提從前的事。像他這樣養尊處優慣了的人,居然每天做好了飯菜,給她端到屋裏,還拿了湯碗喂她,哄着她把藥全喝完。
可是小玉終究像一朵離了水的花兒,一天天衰落下去。生完孩子之後,她的身體愈發不如以前。
柳無言還不死心,四處求醫。可是所有請來的大夫都搖頭,“撐不過幾個年頭了。”
****
三年之後,一輛華麗的馬車停在山坡上。
柳無言冷冷地站在車前,“她想見你。” 他從牙縫裏恨恨地擠出了幾個字。“她才30歲還不到,卻已經油盡燈枯。”
他顫抖着掀開了馬車的簾子。
小玉躺在裏面的床鋪之上,看着他,微微地笑了一下。
“他對我很好,你不要怪他。是我自己身體不好。” 她的目光落到他已經有些花白的鬓發上,“好好照顧自己。”
十年前被他救下的小嬰孩,如今卻要先他而去。
她在他的懷裏斷的氣。
他抱着一個包袱,呆呆地站在墓碑那裏,凄涼地裂開嘴,笑了
****
那年秋天,他收獲了滿滿幾大筐果實,心下卻越發凄涼,将它們全送給了鄰居。
“過幾年,我們要在這裏種蘋果,梨,棗樹。”他眼前還是小玉在他面前搬弄手指數數的樣子。想到這裏,他心裏一陣酸楚。
小玉房裏的那束花已經枯敗多時,他還是舍不得丢掉。只是她從前的床鋪倒是弄得整潔幹淨,鋪着樸素的藍白印布。她曾經做過的刺繡嬰紅,被他端端正正地擺在桌上,有時來瞧上幾眼。
他收養了幾個孤兒,教他們讀書寫字,卻不肯教他們一點兒功夫口訣。
當年他為了那本劍訣,才把小玉讓給了柳無言。如今他什麽都沒有了,只剩下回憶。
記得那一年他受了重傷,他問小玉,“若是我不在了,你怎麽辦?”
“若是你不在了,我給你披麻戴孝,做你的未亡人。”
如今,卻是他先送走了她,只留下她的一個木簪子。
有些時候,柳無言會來找他喝酒。他已經全然沒有了柳莊主的氣勢,也添了不少白發。喝醉了之後,他甚至會凄涼地問道,“她愛過我對不對,不然就不會給我生孩子。”然後他仰天大笑,“對,她一定有愛過我,我們還有一個孩子,孩子。”
“酒都涼了,再喝就沒有滋味了。”
那孩子長到成人之後,柳無言一把火燒了山莊,讓孩子認他做義父。
而柳莊主他自己,從此絕跡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