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淚珠兒

艾果兒連續兩天都沒怎麽理過裴骁, 吃飯故意不和他一道,就是在食堂裏撞見了, 也揚着頭裝作沒有看到。

她在氣什麽, 她自己都覺得莫名奇妙。

可就是氣,而且氣還不會消。

晚上洗洗在床上躺好, 艾果兒掀起睡衣, 故意使勁兒拱起白白的肚皮,在心裏幻想着她是一條氣鼓鼓的河豚。

聽說, 河豚鼓起一次會折壽八天。

當然,這很大的可能是鬼扯的。但河豚被氣鼓了一次之後, 新陳代謝會紊亂這就是肯定的了。

一條魚尚且如此, 更何況是人了。

艾果兒覺得, 這幾天她折掉的壽,估計得有個七八十來天。

走廊裏響起一陣鈴聲,窦雲朵把最後一件內衣搭在了晾衣繩上, 快速從陽臺上閃回到宿舍裏。

但熄燈的速度比她還要快,十一點鐘宿管阿姨準時拉閘, 一瞬間的功夫,整棟宿舍樓陷入了黑暗裏。

窦雲朵哀嚎了一聲,站在宿舍的正中央說:“江湖救急, 快用手機給我照一下。”

啊,一提手機,艾果兒才将恢複平坦的肚皮,瞬間又鼓了起來。

是, 老師摔了學生的手機是不對,但老師肯定會說,她的出發點也是為了學生好,所以家長能怎麽辦呢?

家長就算找到學校糾纏不清,對自家的孩子也沒有什麽好處,所以這手機呀,摔了就摔了吧!

以上來自于一名不負責任的家長——艾青華的言論。

艾青華還說:“你現在正在風頭浪尖上,保不齊你們班主任還在盯着你呢!所以這新手機啊,還是過年再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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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果兒數了數,現在離過年,還有兩個月零十天。

本來是想自己攢了錢買的,可她單方面和裴骁鬧翻,這兩天吃的都是自己的,好不容易攢的兩百塊錢,一揮霍就沒有了。

這時,對面下鋪的陳靜文打開了手機。

艾果兒輕嘆了一聲,翻過身對着牆壁,準備靠數羊,用沉睡來打敗所有的思緒。

窦雲朵借着陳靜文的手機亮光尋到了自己的手機,又借着手機散發出來的微弱光線,悉悉索索摸索着什麽。

反正她的性子慢,整個宿舍的人都知道。

大約又摸索了十幾分鐘,正準備上床,忽地聽到…“果兒,我怎麽感覺樓下有人在叫你的名字?”

陳靜文一聽,很激動地說:“哇塞,該不是沈倫又表白來了吧?”

她倒是比艾果兒先翻身下床,打開了陽臺和卧室連接的玻璃門,三個腦袋先後聚在一起。

只見樓下,裴骁正站在宿舍樓外的栅欄邊,一見她探出頭來,揮舞着手臂。

“哎呀,沒意思。”陳靜文嘆了一聲,和窦雲朵一起,縮着脖子進屋了。

半夜三更的,艾果兒也不知道裴骁要幹啥,心裏有些奇怪的想法,那就是——河豚的肚子一下子就變小了。

艾果兒很奇怪地在暗夜裏扯了下嘴角,笑。

“幹嗎?”她沖着他喊。

“穿好衣服下來。”裴骁道。

隔着三層樓的對話,就算說的是秘密,也等于公之于衆。

艾果兒很快就穿上了羽絨服往樓下跑,宿管阿姨和裴骁都站在宿舍樓門前,阿姨看了她一眼,什麽話都沒說。

裴骁拉着她往外走,這個時候艾果兒已經不覺得裴骁是來找她和好的了。

想啊,要是和好的話,在宿舍樓門前随便說幾句就行了,她很好哄的。

“說,幹什麽去?”艾果兒掙脫了他的手。

狼不會說謊,所以剛剛抿着嘴,一直沒有說話。

十幾分鐘之前,他接到了艾青華的電話。

“骁,姥姥病了,被120送到了醫院,我現在正在趕回去的路上,你和果兒得趕緊去醫院一趟,看看姥姥那兒是不是需要人照料。”

裴骁很糾結地看着她,擰着眉峰,說的跟真的似的:“姥姥說想你了。”

可艾果兒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沖到了他的前頭,往校門口跑去。

“果兒。”裴骁在後面喊,跟着兩步竄到了她的前面。

路燈把兩個人的身影拉的很長,裴骁低着頭看她氣喘籲籲,滿目的慌張,還有微紅的眼睛。

他沉吟了一下,什麽都沒再說,拉着她的手,默默地往校門口去。

人類的感情是很複雜的,而且直覺像狼一樣的敏銳。

這個時間,學校的大門緊鎖。

裴骁和艾果兒好說歹說,保安也不肯打開門讓他們出去。

四十幾歲的保安大叔不滿地絮絮叨叨:“不是我不通融,你們這些孩子啊……我上回放出去一個爺爺有病的,第二天,班主任叫來了家長,家長說孩子的爺爺都沒十好幾年了,校長為此扣了我一個月的獎金。現在想從我這兒出去,必須得出示假條。班主任打電話證明也不行,我怎麽知道班主任是不是真的班主任,這年頭的孩子連班主任都敢冒充,反正沒有假條,就等明天早上再出去。”

艾果兒快急哭了,裴骁不由分說,又拉着她往裏走。

“怎麽辦?”艾果兒拖着哭腔問。

“翻牆。”裴骁說。

對,也就只能這樣了。

聽說,那些包夜的學生,都是從操場的圍牆偷偷地翻出去。

操場特別的黑,這可能是她有生之年走過的最黑最長最冷的路。

裴骁打開了手機照明,可是艾果兒的心裏亂糟糟的,根本顧不上留意腳下,只深一腳淺一腳地跟着他。

來到操場的圍牆旁邊,裴骁說:“我先托着你上去,你騎在牆頭上別動,等我翻過去了,在那邊接你。”

艾果兒胡亂點了點頭。

裴骁抱着她的腿,慢慢的将她托舉起來。

操場的圍牆也就一人半高,艾果兒扶着牆邊,當裴骁徹底站起來的時候,她幾乎沒有費力就攀上了牆頭。

她探頭看了下牆的另一邊,那裏是黑的不見五指的小巷。

“骁!”艾果兒扭回了頭,盡力伸長了手,本想要拉他一把。

卻見裴骁搖了搖頭,退後幾步助跑,他跳的很高,一手攀上了牆頭,一氣呵成就上來了,緊跟着跳了下去。

“下來。”底下的裴骁沖她張開了手臂。

艾果兒沒有猶豫,向着他的方向撲了下去。

狼懷裏的肉|體溫軟噴香,可他并沒有時間好好地感受,拉着她的手出了小巷,往人多的地方去攔出租車。

好不容易攔了輛車,裴骁和司機報了醫院的名字,艾果兒只覺渾身冰涼,坐在後座上默默無聲地流淚。

裴骁除了握緊她的手,不知道該怎麽勸慰。

這眼淚的意義,和前幾次不一樣。

艾果兒是個很有意思的姑娘,小的時候還會撒潑打滾哭鬧,那多半是想要的東西沒有得到。

就連上一次她在王小薇的面前哭,也和兔子遇到危險裝死是差不多的行為。

那樣的淚水,聞不到傷心的氣息。

而今,她不出一聲,整部車裏都彌漫着她的慌張和無助。

已經接近淩晨時分,路上的車很少,出租車師傅加大了油門,從一高到醫院,一共用了二十分鐘的時間。

艾果兒整整哭了二十鐘,下車的時候,卻第一時間擦幹了眼淚。

她沖進了醫院的大樓,對着前臺護士口齒清晰地詢問:“姓名林寶珠,年紀六十八歲,請問她現在在哪裏?”

艾姥姥躺在三樓的臨時病房裏。

人一旦年紀大了,就像是一臺年老的機器,難免會有這樣那樣的毛病。

艾姥姥身上的毛病也不少,冠心病、高血壓,說起來十個老人得有九個有類似的毛病,日常的保健品和降壓藥每天都會吃。

今天晚上都準備上床休息了,突然覺得胸部憋悶,服了救心丸還不見好轉,艾姥姥異常鎮定,先是撥打了120,又給艾青華去了個電話。

艾姥姥突發心肌梗塞,因為發現并搶救的及時,已經過了危險期,但人還在昏睡當中。

艾果兒一看見她姥姥躺在那裏,嘴巴上還戴着呼吸器,眼淚止不住又掉了下來。

一旁的護士說:“做了溶栓治療,但像患者這樣的情形最好要做搭橋手術。”

什麽溶栓,什麽搭橋,艾果兒是不懂的,但她急切地說:“做,做!我可以簽字手術,我爸爸明天就回來了……”

護士又說:“就算要做手術,也要等患者病情穩定了之後,不是說立刻馬上就做的。咱們先出來,不要耽誤病人休息。”

護士走了之後,艾果兒和裴骁就坐在醫院的走廊上。

走廊上的燈光昏暗,艾果兒把整張臉都埋在了臂彎裏,眼淚就像是海水絕了堤,一浪高過一浪地拍打出了眼睛。

她沒有媽媽,姥姥代替了媽媽,甚至比媽媽都親。

心裏的感覺,已經從慌張轉變成了沒法相信,這是她不願意接受的事情。

口袋裏的手帕紙已經被她用光了,女人果真是水做成的,裴骁只怕她哭化了自己。

狼輕輕地擡起了她的頭,用溫熱的舌頭,舔|掉了她臉上晶瑩又鹹澀的淚珠兒。

艾果兒一瞬間忘記了哭,用帶着淚的眼睛去尋找他的眼眸,可是并沒有成功。

狼又用溫熱的舌頭,舔上了她的眼睛,劃過了她的鼻翼,劃向了她的唇角,帶着潮濕的氣息,然後把她緊緊地擁在了懷裏,小聲地哼唱着一首不知名字的歌謠。

“嗯嗯,不哭,有我和你在一起……”

鼻子間都是狼的氣息,那是一種就像冰山裏唯一的火種一樣溫暖的味道,可以讓人瞬間就活了過來,也可以讓人瞬間就死去。

這個冬日裏最寒冷的夜晚,幸好,兩個人能緊緊偎依。

天還沒有大亮的時候,連夜趕回來的艾青華一踏進醫院走廊,就看見了他那對兒互相依偎的小兒女——

艾果兒枕在裴骁的腿上熟睡,身上還搭着裴骁的羽絨服。

裴骁閉着眼睛,頭一點點地打着盹兒。

內疚還來不及放大,悲傷也來不及湧上心頭,艾青華便直接進入了繼續奔波的狀态。

交費,找醫生,換病房,定手術時間,找護工……這是中年人的悲哀,上有老下有小,他是一根定海神針,不管發生多大的事情,他都得穩穩地定住人心。

好不容易辦完了緊要的事情,艾青華看着精神不濟的他女兒,嘆了口氣,拉着她到了走廊的盡頭,和聲細語:“果兒,我和你保證,我以後都不會再像這樣長時間的出差了。姥姥的年紀大了,爸爸的年紀也大了,不再适合長時間的野外活動。可是果兒,我接下來說的話可能會很殘酷,但,我還是覺得必須要跟你說一說了。

你長大了,姥姥不會陪你一輩子,爸爸也不會陪你一輩子…可能骁,也不會陪你一輩子。人的一輩子有很長,姥姥可能會陪你走完十分之四的路,爸爸可能會陪你走完十分之七的路,骁可能會陪你走完十分之九的路,總有一段路是你自己要走的。不要驚慌,也不要害怕,爸爸覺得你有足夠的堅強。”

并沒有…艾果兒低頭看着腳尖,沒有出聲。

人好像就是得經過這樣的千錘百煉,煉到最後,才能煉就成一顆堅硬的心腸。

理智大于了情感,甚至體面也要大于情感。

這大概就是人們所謂的成熟。

艾姥姥上午十點才蘇醒過來,十一點鐘艾青華便打發他們回學校。

艾果兒不想走,還戴着呼吸器的艾姥姥也勸:“回去上課吧,姥姥沒事兒。”

大人們總是覺得大人們的事情小孩子不懂,也沒有必要參與,只需要好好學習。

小孩子們也不懂,他們被要求着懂事,已經站在了懂事的門口,卻又被推了出去。

冬日的暖陽照進了公交車的車窗,艾果兒看着車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間發問。

“骁,你會離開我嗎?”

裴骁的一雙狼眼也在凝視着遠方,跟着又把她看定,是無比堅定的眼神:“不會。”

公狼在特殊時期也會單獨出去捕獵,可只要它不死,總是會帶着獵物回到母狼的身邊。

艾果兒像是沒有聽見似的,再一次陷入了沉默裏。

公交車又往前走了好幾條街,她嘆了口氣,深沉地自言自語:“真的不想長大……”

如果長大…意味着離別的話。

可是誰也擋不住時光,不是嘛!

一夕之間,艾果兒覺得自己的心理年紀可能已經直逼二十五歲。

昨天晚上還會玩的鼓肚皮游戲,今天已被她徹底抛棄。

她要學着用成年人的方式來解決問題。

回到學校的第一件事情居然是去找沈倫。

兩個人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說話。

艾果兒狠下心忽略了沈倫很緊張的神情,透過陽光,似乎是在看着她自己。

她坦誠地伸出了右手,真誠地說:“謝謝你……也對不起。”別再對我有任何期待了。

走過了漆黑的夜,艾果兒似乎已經明白了很多很多事情。

大約,世上再沒有一種深情,能敵得過七年的陪伴和守護。

那頭狼,是她的整個童年和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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