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竊非命(5)

第5章 竊非命(5)

段折鋒獨自一個人回了段府。

仆人通禀了消息之後,蔡氏很驚訝:“他自己一個人?跟着他的綠蘿呢?”

下人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只說:“少爺非但獨自回來,還多帶了個包袱,就是不知道綠蘿去哪了。”

下人走後,段玉廷從屏風後面轉出來,胡亂猜測道:“怪了,難不成他把綠蘿殺了嗎?”

“盡瞎說。”蔡氏打了個寒噤,“那狐妖是北邊來的,精通幻惑之術,連我也分不出真假。他一個凡人,還是個瞎子,哪有那種本事。”

段玉廷跺着腳,撒嬌道:“那他怎麽又活着回來了?娘親!我的安定伯爵位啊,這都已經什麽時候了,怎麽還不是我的!這府上的香火眼看還被他那兩個死人爹媽分潤走,你難道就不心疼嗎?”

蔡氏安撫他道:“玉兒莫急,那喪門星不是剛剛又回房間了?在這段府上,我就不信他還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走,我們直接去他房裏,看看他現在是死是活,是人是鬼!”

蔡氏這就拉着段玉廷,兩人也來不及叫上丫鬟排場,就急匆匆往西院趕去。

段府是皇帝所賜,從東院往西院足有一千多步,又要穿過中庭的回廊、水榭,方能看到院門。

這次蔡氏和兒子走到一半,只覺得路上安靜得很,竟沒有一個下仆經過。

小橋下,流水深深,又在不知何時泛起陣陣迷霧,将四野籠罩在倉茫茫的寂靜裏,仿佛包裹了整個世界。

遠方隐隐然傳來了女人哀婉的聲音,綠蔭小徑兩旁的花草也在不知何時,幽幽盛開成了鮮紅的色澤。

這一走,它們就走了半個時辰,仿佛遭遇鬼打牆一般兜着圈,神智也越來越昏沉,只能機械式地邁着步子。

突然,前方的迷霧裏猛然撞出來兩個人影。

定睛一看,竟然是段府的大老爺段旻,被一個陌生的壯漢反扣着雙手、押送在路上!

蔡氏猛然一個激靈,渾渾噩噩的神智清醒了幾分:“段旻怎麽在這裏?”

她咬住自己的虎口,用疼痛刺激自己清醒,再定睛去看——

只見那陌生壯漢滿臉金紙之色、面無表情,押着段旻,跟他們走在同一個方向上;而段旻早就比它們更加不堪,目光呆滞地被押解着,完全沒有自己的意識。

“這是怎麽回事?是誰布置了鬼打牆,還抓了段旻?”蔡氏心中驚慌起來,“還是有別的大妖要害我,我們還在段府裏嗎?”

她抓住段玉廷的手,母子兩個不敢往危險詭谲的迷霧裏走,只能小心翼翼地跟在壯漢後面打量。

段玉廷在側邊擡頭一看,差點吓得尖叫起來。

那壯漢從正面來看是個正常人,但從側面來看只是薄薄的一面!

竟是個紙人!

這紙人竟然還惟妙惟肖,抓着段旻往前走去。

大約一盞茶功夫後,蔡氏母子倆跟着紙人、段老爺,終于走到一座瑪瑙嵌文的金門前,随之踏進了一座大殿。

大殿依然包裹在神秘的迷霧之中,幾人只能看見腳下光可鑒人的地板,小心翼翼地随着上前,接着就見眼前有一白玉階,其上朦胧設有堂鼓、公案、牌匾,公案上則有醒木、印盒、印墊、朱墨、簽筒等一應俱全。

這赫然是一座審判用的公堂!

如今在公案後,已經坐着一個身形魁梧如山、身穿衮龍黃袍、頭戴十二旒冕的判官,頭臉籠蓋在一片迷霧當中;他身旁的桌案後,還坐着一個執筆的師爺,也同樣被迷霧籠罩。

随着“犯人”們抵達,從四面八方的迷霧裏,傳來了低沉渾厚的“威武”聲。

而那押送犯人的紙人,對着堂上行了大禮之後,将段旻往地上一丢,就退後進了迷霧裏。

那霧中隐隐綽綽,看得出來還排列着無數紙人,仿佛是公堂兩旁護衛着的衙役。

直到此時,蔡氏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她試探着也鞠躬行禮,小心地問道:“敢問是哪位大仙駕到?讓民婦來到這裏,是有何貴幹啊?”

“大膽!”

師爺忽然一聲冷喝,吓得蔡氏一個哆嗦,更把迷迷糊糊的段老爺也驚得回了神。

師爺冷冷道:“此乃地府酆都第二殿,東北方度仙上聖天尊,楚江王殿下!焉敢無禮?”

段老爺還在左顧右盼,聽見了這一句話,大驚失色:“什麽?這是鬼……陰曹地府?楚江王殿下不是閻王爺嗎?我……我還沒死,我還沒死啊!”

“你們确實還沒有死,但你們罪大惡極、已經上達天聽,楚江王殿下破例将爾等生魂接引來鬼界,就是要連夜審判你們三個活人。”師爺冷酷地說道,“準确地說,是一個活人,兩個活妖。”

啪,醒木響起。

“啊?”段老爺兩腿一軟,跪坐到地上,渾身已經簌簌發抖。

而他身後,蔡氏和段玉廷的兩眼卻在滴溜溜地轉,兩個妖物雖然遭遇了同樣的驚吓,但畢竟膽大,小聲地交流了兩句。

“娘,這真是在地獄嗎?”

“噓,娘也沒來過,娘也不知道。但娘剛才用法力看了,看不出是幻術,要麽他們是真的,要麽他們的法力大大超過了為娘。玉兒你先不要說話,且看看這‘閻王爺’要做什麽……”

兩個妖物此刻并不知道,其實堂上高高端坐着的“閻王”和“師爺”,也在小聲說話。

“此妖膽大包天,多半畏威而不懷德,還需進行威吓。”

“我且詐它兩句,你确保陣法無虞。”

“放心,此乃靈犀門玄機大陣,它們一時片刻察覺不到端倪。”

顯然,堂上坐着的“楚江王”,其實是段折鋒假扮。

而他身旁的“師爺”,當然就是江辭月。

兩人在斬殺狐妖之後分別,江辭月趕回段府後,就地取材布置了陣法,先将段府上下都困在了玄機大陣中,并特地裝神弄鬼,布置成了陰曹地府的模樣,又用迷霧籠蓋着,防止漏了陷;

那押解着段旻大老爺的陰差,實則是江辭月從師門帶出來防身的紙人力士,注入法力便可以化成壯漢模樣,雖然外強中幹、戰鬥力一般,但拿來對付凡人是沒有問題的;

而段折鋒帶回來的狐妖皮毛,則被兩人分開披在身上,借助上面殘餘的法力,可以更好地幻化成別的模樣,果然就連蔡氏也沒有看出問題。

這時,蔡氏仍然半信半疑,跪在“楚江王”堂前喊着:“冤枉啊,民婦只是一個尋常的深宅婦人,哪有能力犯下十惡不赦之罪!還請殿下明鑒啊!”

啪。

段折鋒拍下醒木,話語在迷霧的籠蓋下變了一個厚重、神秘的聲線:“罪人蔡氏,身為妖物,卻蠱惑凡人,騙取段家主母之位,十數年來鸠占鵲巢、害人子女,還敢抵賴!”

蔡氏聽了這話,臉色白了兩分,有些忌憚地低下身子,細細地争辯道:“我、我雖是妖物,可是也沒有做害人的行徑。我嫁給段旻,為他操持家業,等他大哥死後,還為他大哥辛苦撫養兒子,一直養到十五歲,我不知道我何罪之有啊……”

“哼。”段折鋒低沉地嗤笑一聲,“你所謂的‘辛苦撫養’,就是指将人推給水鬼,還有夥同狐妖下毒咒嗎?你所謂的‘沒有害人’,就是指化為人形的百餘年來,依靠相似的手段吃了十幾家絕戶,食人香火、絕人祖嗣,像條肮髒的蛆蟲般寄生着嗎?”

蔡氏臉色煞白,叫道:“奴不敢!奴冤枉!”

吓得連自稱都忘記了。

段折鋒翻開面前公案上的書冊,上面其實空無一字,但他食指放在上面劃動,仿佛真的在快速地檢索着信息,同時沉聲道:“十八年前,新封縣王家一家四口被害,家廟香火斷絕,俱被你掠奪;三十年前,馮義縣李氏一家上下三代,共十一口……”

随着他将蔡氏的罪狀一條條列舉出來,後者臉色越來越難看,額上漸漸生出鬥大的汗珠。

它不明白,這些東西它明明做得幹淨利落了,除了自己肯定沒有人知道,更不應該有證據留下才對,怎麽會被人巨細無遺地念出來?

除非,眼前之人真的是司掌刑罰的閻羅王,他手中的生死簿,真的記載了所有善惡功過!

驚懼之下,蔡氏臉上、手上密密麻麻地出現黑斑,黑斑逐漸化為羽毛,将她渾身籠蓋,最後竟變成了一只黑灰色的大鳥。

它現出了原形!

江辭月見到這一幕,瞳仁一縮,已經是認了出來:這鳥名為“鸤鸠”。民間口耳相傳,鸤鸠不會築巢,卻往往霸占其他鳥類的巢穴,将自己的蛋下在別人巢穴中。其雛鳥的性格亦十分霸道,往往會将原主人的雛鳥排擠出巢穴,活生生摔死,只剩下自己安心接受苦主的飼養!

是為“鸠占鵲巢”。

此時,蔡氏以原形出現,羽翼一展,就待振翅飛逃出去。

江辭月舌戰春雷般道:“禁!”

随着聲音轟隆在大殿中回響,四面八方的紙人齊齊起立,彷如訓練有素的軍隊,結成方陣,将大殿層層包圍。

而半空之中,亦出現了無數劍影,劍刃凜冽不可直視,齊刷刷都對準了蔡氏!

天羅地網将蔡氏包圍,後者剛振動羽翼,就有一道流星般的劍影落下。

電光石火之間,只聽蔡氏一聲慘叫,一捧鮮紅妖血飛濺,被斬落的羽毛于半空中飛舞。

蔡氏不敢下地觸碰紙人,本能地想飛翔逃離,故而不知道那裏才是包圍圈的弱點。

它本打算拼着受傷,逃出劍影的包圍,但正在這時,卻聽見堂上端坐着的閻王淡淡地開口:

“盡管讓它跑,拒不受審,屆時罪加一等。”

他的聲音不辯息怒,但不知為何,蔡氏卻更害怕他的開口,只覺得在那迷霧之下有一雙令人恐懼的眼睛。

在蔡氏左右躲閃包圍之際,它就聽到那閻王平靜地陳述道:

“凡在陽間傷人肢體、奸盜殺生者,當下剝衣亭油鍋地獄,受皮肉翻炸之痛。每傷一人者,刑一甲子年,直至刑滿推入地府第三殿,或至魂飛魄散。”

這一剎那,在那重重劍光裏,忽然夾雜出現了一道猩紅魔氣,猝不及防地撲面而來。

蔡氏只覺自己看見了迷霧中有千般幻象生出,它看到自己被推下油鍋地獄,在煉獄中苦苦掙紮哀嚎……

驚恐已極的蔡氏大叫了一聲,因為分心,被一道劍影貫穿翅膀,狠狠摔落回了地上。

只見蔡氏滾落在地,渾身羽毛零落不堪,雖然還有掙紮的能力,但卻突然被吓破了膽,狠狠向堂上扣頭道:“閻王殿下饒命!奴再也不敢了!奴一定洗心革面,再也不敢害人了!”

江辭月聽見它求饒,眉頭微皺,一邊繼續提防,一邊說道:“即便自首,也有應受的懲罰。在此殿上,你當受五十殿杖;待返回陽間之後,你必須前往官府自首,并将掠奪來的一切如數歸還!如此才可避免魂飛魄散的結局,聽懂了嗎?”

蔡氏渾身發抖,伏低身子道:“明、明白了。”

江辭月看了一眼堂下另外兩個,又說道:“段旻,你雖為凡人,但是卻助纣為虐,明知妻子是妖類,仍然與之為伍,只為謀奪段府家産。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你當杖二十,同時散盡家財,用于積攢功德。”

段旻早就被吓得魂不附體,聞言一個勁地磕頭:“多謝閻王爺饒命!多謝閻王爺饒命!小民一定照辦!”

接着,江辭月看見了那只小鸤鸠——

段玉廷原來是個欺軟怕硬的窩裏橫,眼看母親頂不住了,自己也顯出了雛鳥原形,卻是飛都飛不起來,躲在陰影處吓得尿了一地。

江辭月蹙眉道:“你年紀尚小,卻已經作惡頗多,就罰你杖三十,與你母親一同自首,将一切原數奉還。”

段玉廷讷讷不敢說話,撲通倒在地上。

片刻後,一排紙人隊列而出,将三個受審的犯人拖到旁邊,開始打殿杖。

此杖也不是真的木棍,而是江辭月從師門帶出來的另一項法器,名曰“戒尺”,一般是用來給不聽話的弟子打手心用的。但這法器妙就妙在,打下去不會傷及肉體,只讓人覺得疼痛難忍,而且經久不消。

一時間,三個人的慘叫聲此起彼伏,響徹整個大殿。

等刑罰完畢,紙人又将三人拖出了大殿,原路送往段府的主屋。

此時,堂上的江辭月略松了一口氣,看向段折鋒,解釋道:“這鸤鸠功力不淺,如果直接動手,只怕它背水一戰,我在争鬥之餘,很難确保你周全。現在先小懲大誡,吓唬它一番,讓它自行歸還段府家産,等它吐得幹淨了,吸來的功德散盡,實力必定大減,就可以設法制服。”

段折鋒卻沒有在意這個,一手支着下巴,慵懶道:“江辭月,你聞過炸鸤鸠的香味嗎?”

“嗯?”江辭月有點茫然。

“聽說功力深厚的妖怪,下了油鍋也很香。”段折鋒笑了笑,“想想就餓了。走吧,我請你吃午飯。”

江辭月:“我打算留在段府查看——”

“用不了多久。”段折鋒打斷了他,似乎想到了什麽事,笑容緩緩加深,“且耐心地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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