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逆生死(3)

第30章 逆生死(3)

幻境之中,陰陽倒錯。

段折鋒死,江辭月乃生。

江辭月死後,段折鋒才生存于他的幻境中。

只是,段折鋒忘記了江辭月。

他殺了狐妖,然後披上它的皮,又偷襲抓住了小鸤鸠。

他用小鸤鸠逼供蔡氏,他問:“我記得一個人,不過卻見不到他——你們把人藏在哪兒呢?”

蔡氏的雙眼中充滿了恐懼與絕望,她搖着頭:“我不知道你在說誰,段府裏根本沒有新的客人,我不知道……”

“如果那個人沒有出現,我本可以忍受這樣的世界。”段折鋒說,“但我現在找不到他,也想不起來他的名字,所以我就不準備繼續這樣活下去了。當然,臨走之前,還需要你們幫我一點小忙。”

他親自幫蔡氏下了油鍋。

但直到生命的最後關頭,蔡氏也不知道他在說誰。

段折鋒以一把火,燒光了段府內的一切。

他做這些事時,臉上的神色既沒有憤怒,也沒有狠厲。或者說,他更多地感到了無聊和厭煩。

再後來,他孤身一人,漫無目的地北行,只是因為聽說鸤鸠是被北方的一位魔君派來鎮壓段府氣運的。

那麽魔君應該會知道吧,他究竟忘記了誰呢?

數百年後。

段折鋒又将北域魔君羅剎隐揍了一頓——嗯?他為什麽會覺得是“又”呢?

按照戰前的賭約,羅剎隐必須要為段折鋒效力十年。

段折鋒問他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

可惜,羅剎隐也不知道。不過,作為魔君,他知道一些別的法子:“狐妖一族擅長蠱惑人心、制造環境,而食夢貘一族則善于操控夢境、追溯回憶。如果你有意,就讓他們合作為你制作一個夢境,在夢境的深層尋找自己丢失的記憶。”

段折鋒于是做了這樣的一個夢,出來時若有所思。

羅剎隐問他:“感覺如何?”

“很糟糕。”段折鋒說,“我忽然覺得自己失去了更多東西。”

羅剎隐訝然:“何以這麽說?”

段折鋒沉思片刻:“只是一種感覺,就好像……我曾經經歷過三千多年的漫長歲月,只是在最後被迫忘記了一個人,忘記了關于那個人的所有時光,然後我就失去了三千年。羅剎,你猜,是什麽樣的人會揮之不去地存在于我全部的歲月中?”

羅剎隐說:“屬下不知。”

段折鋒笑了笑,然後說:“至少我在夢中回憶起了一件事——我知道那個人已經死了,死在天劫之下。”

羅剎隐便勸道:“既然已經是個死人,就不必為他多費心了。”

段折鋒卻說:“既然有生死,那就在生死簿上。遲早有一天,我會打下冥界,找到那本記載了他名字的生死簿。”

沒有人知道,江辭月的意識就在段折鋒的身後。

無論發生什麽,都沒有人能看見、聽見他。

這是在幻境當中,江辭月已經經歷過了漫長的一生,卻奇妙地在死後見證段折鋒的幻境。

在各自的幻境當中,他們會将彼此遺忘。

也許這就是生離死別的意義。

此時此刻,江辭月看着段折鋒的背影,看着這個本應是天道寵兒的“小師弟”與魔君為伍,甚至與狐妖、食夢貘等妖魔合作,只為了找到虛無缥缈的自己……

“不要再找了,師弟。”江辭月以悲傷的眼神看着他,“就當我死在天劫之下,你不該找我——這幻境裏永遠要有一個人死,另一個人才能活着。你應該在這陰陽倒錯的幻境當中找到那件神器,然後破除這些幻象,從而離開禁地,回到靈犀宗,将這一切撥亂反正……”

可是,段折鋒聽不見。

江辭月眼睜睜地看着,幻境之中,段折鋒以殺道入魔。

妖魔的修煉沒有道門那麽多規矩,他只管在極致的殺戮找到極致的力量,縱橫于魔域冀、幽二州中,又向鄰近的青州、徐州、梁州、兖州等地不斷侵略。

以他的資質,只用了八百餘年,便邁入了天魔之境,也早已将羅剎隐真正納入麾下。

江辭月從沒有見過這樣的段折鋒,他心如刀絞:“如果不是因為我,他本該拜入靈犀門,他不會行差踏錯,進入魔道……”

修道中人每跨越一個大境界,就有一次天劫歷練。

然而魔道之人、罪孽深重之人則觸犯天怒,無論在什麽境界,幾乎每一個百年都要經歷一次天雷,稱為“罰雷”——無數妖魔就是在這樣的罰雷之下殒命。

段折鋒已經歷過十數次罰雷,每一次都是孤身度過。

唯有這一次天魔罰雷之中,他九死一生。

沒有人知道,萬千劫雷之下,無盡天威之前——

江辭月有多想張開雙臂,将小師弟藏在身後。他恨不能拔劍斬斷天雷,對着那冥冥天空之上的天道法則吶喊:“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如果你要處罰,為什麽不先讓我魂飛魄散?段折鋒生于妖鬼觊觎之下,長于魔道環伺之中,難道這也是他的錯嗎?他如果有錯,難道不是命運錯得更多嗎?”

只是,他的聲音無法傳達給任何人。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

天魔罰雷之下,段折鋒滿頭黑發皆化為銀白,直到十幾年之後才将傷勢養好。

他說自己在天雷中聽到了某個聲音。

所有人都勸他放棄,因為即便如此,段折鋒依然不能想起自己忘記了誰、那個人叫什麽名字。

段折鋒于是拔出他的劍——那是一柄與他共同經歷過十數次雷劫的魔劍。

劍長三尺七寸,名曰“無赦”。

段折鋒以無赦劍,在自己手臂上劃下一道無法痊愈的傷痕。

“若我知道那個人的名字,那我早該将他刻在我身體之上。他就是我的一道傷痕,只要我還活着,就要一直感到痛苦。”段折鋒輕松地說,“可惜,我現在忘記了他的名字,只記得這種痛苦了。”

從此之後,每隔十年,他都要刻下一道新的傷痕,成為經年累月、越來越深重的痛苦,令他終身難忘。

帶着這些鮮血淋漓的傷疤,段折鋒在數千年間輾轉征戰、縱橫捭阖,帶領魔道追随者開疆辟土,成為一代令人聞風喪膽的魔君。

後來,他甚至攻占下了靈州靈犀山,一腳将大衍天數金輪踹翻之後,踩在那金輪天鬼的身上,問他:“你號稱窮究天理、無所不知,那你知道本座在找誰嗎?”

金輪天鬼瑟瑟發抖,說不知道。

“真沒用。”段折鋒面上帶着散漫無聊的神色,拔出無赦劍刺穿了金輪天鬼的天靈蓋,然後将失去了器靈的金輪一腳踹開,“無趣的靈犀山。無趣的人世間。”

靈犀山上喊殺聲震天,魔道之人沒有留下一個活口。

段折鋒站在靈犀山巅時,向下俯瞰着一片仙山景象,忽然擡起了手臂,看向那密密麻麻的傷疤,笑道:“這裏景色不錯,難怪仙道之人喜歡立于雲端,你覺得呢?”

——就好像“那個人”真的在他身邊一樣。

而他身旁,江辭月怔然俯瞰,喃喃道:“不該再錯下去了,師弟,不能再錯下去了……”

他伸出手想要觸碰近在咫尺的段折鋒,可是,後者肩頭的一盞魂火又将他灼傷。

幻境将他們徹底分隔了。

生死兩端,如隔山海。

相思相憶,不能相知。

又數百年後,段折鋒終于能率領數萬萬妖魔為軍,沖破生死阻隔,殺進了冥府之中。

無赦劍斬殺所有攔路之人,無論是妖、是鬼、是仙、是魔,最終都要折戟于段折鋒的劍下,化為他張狂魔氣的一部分。

磨牙吮血,殺人如麻。

生靈死者皆殺成一片,而段折鋒衣裳染血,從血與火之中閑庭信步而過,踏上了那座奈何橋。

他看到,忘川河沿岸是鮮紅的彼岸花海,朝開暮落,凄美如血。

“花葉永不相見麽?”段折鋒若有所思,低頭取下一朵彼岸花,撚動片刻後,忽而不屑地嗤笑一聲,“我偏要見他一面。”

彼岸花跌落入忘川河中,載浮載沉,隐沒在三千弱水裏。

段折鋒取來了生死簿,将上面記載的億萬姓名遍查一遍。

而江辭月低頭看去,找到自己的生辰八字,卻找不到自己的名字——他的母親根本沒有生下雙胞胎,而“江辭月”确實是個不存在的人。

找不到,看不見,聽不見。

——為什麽還要堅持他的存在?

江辭月眼中含淚,低頭貼近段折鋒的手臂,仿佛要給他一個并不存在的擁抱。

突然,段折鋒指尖一動,擡手輕輕觸碰自己手臂上那道道觸目驚心的傷痕。驀地,他低低笑道:“好疼啊……是你在這裏嗎?”

忘川河沉默地流淌,彼岸花海凄美地盛放。

十萬陰兵已将奈何橋包圍,看向那名桀骜不馴的魔君。

段折鋒笑了笑,并不後退:“這裏有一個我要找的人,我就在這裏等他。三天等不到,就等三年;三年等不到,就等三十年……”

陰兵已近,旌旗蔽日。尺竹伍符,鼓角齊鳴。

數萬萬槍戟槍械都指向他的身形,殺氣沖天而起,日月頓失其光,血色如霧雨籠罩了整個陰曹地府。

無赦劍自鳴而起,落入段折鋒的掌心。

……

當段折鋒的世界陷入黑夜時,江辭月的世界堪堪天明。

靈犀山上,玉闕宮中,九重鲛紗深重裏。

江辭月忽而驚醒,揮袖驅散了滿殿靈虛香氣。

仙山苦寒,唯有明月蒼柏相伴。

“掌門真人,發生了什麽事?”仙鶴童子問。

“……無事發生。”江辭月未戴金冠,披散滿頭白發,漫步走向空茫大殿,衣袖迤逦,流風回雪,“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可惜俱已遺忘。我錯過了一個很重要的人,而且……”

一百八十盞長明燈次第而亮,沒有任何一盞能找到他遺忘的人。

江辭月伸手輕觸手臂,那裏沒有任何傷口,可是……

“……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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