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臨二聖(10)

第62章 臨二聖(10)

江辭月閉關的這段時日,黎國內已經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這些他暫時尚不知情。

另一邊,黎王則按照段折鋒的吩咐,找到了關于鬼王鐘九罹的記載。

一千七百年前,那已經是兩個朝代之前的事。當年黎國正值清平盛世,乃是神陸之中數一數二的大國。

有一任皇帝終生無嗣,于是從宗室子弟之中選出十人進行考核,最終挑選了其中排行第九的鐘九罹作為太子,駕崩之後令他登基為帝。

“這麽說,鐘九罹曾經是黎國皇帝?”江辭月問。

黎王點點頭,回道:“不錯,鐘九罹曾經是一位很不錯的明君。史書記載寥寥,只有後朝史官的評價為‘知人善任、威德遐被、躬行節儉、雄才大略’,這是極為難得的。除此之外,就只有民間野史記錄,我找到的這本則是當年玄門記事,乃一位雲游道人所書。”

“既然如此,鐘九罹的真名是什麽,為何書上沒有寫?”

黎王道:“鐘九罹在臨死之前,命令史官将關于自己的記載全部抹去了,連名字也是他自己改為了‘九罹’。皇帝尊名本就要避諱,多年之後,民間已無他的真名記載了。”

“‘罹’字不祥……”江辭月若有所思道,“看來他确實遭遇了一些不幸之事。”

黎王點了點頭。

鐘九罹臨死前下令,将自己的名字從歷史上抹除。

也就只有玄門中人能夠免于皇帝的命令,留下只言片語的描述。

按這門書中所說,鐘九罹是皇帝中難得的癡情人,一生之中只有一位青梅竹馬的皇後,即便皇後沒有子女,他也準備仿效先帝的做法,從宗室之中過繼一個優秀的繼承人。

然而計劃被一次災禍打亂。

那一年,黎國境內出現一位作惡多端的魔君,打算将徐州城內整整四十萬人煉成魂珠,從而煉制自己的本命魔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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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傷天害理之事,非但驚動了玄門,也讓身為皇帝的鐘九罹大為傷神。衆人想盡了辦法,卻只能擊退魔君,而令他的元神設法逃脫,并在數年之後卷土重來,戕害了黎國數萬百姓,揚言要向黎國複仇。

為了能徹底解決這只天魔,鐘九罹下令舉國封城,対其圍追堵截,最後設法包圍在一座邊陲小城中。城中僅八萬人中,卻被天魔所蠱惑,甘願為他效勞,隐藏他的行蹤。

一旦放過天魔,之後整個黎國都将繼續籠罩于他的陰影下。鐘九罹萬般無奈之下,終于決定屠城……

看到這裏時,段折鋒低低笑了一聲:“江辭月,你看這像不像我的風格?”

黎王聞言,有些驚駭地看向段折鋒。

他自然不知道,當年在桃源繪卷中,段折鋒就做過這種事——為救人而殺人,他的手中劍可從來沒有絲毫猶豫過。

江辭月無奈地嘆了口氣,将話題引回到正事上:“這麽說,鐘九罹最後還是屠城了?”

黎王有些複雜地停頓片刻,才說道:“是他的王後先下的令。”

鐘九罹的皇後,同樣沒有在歷史上留下名姓,但也是一任賢後。

她是正統玄門瑤池天宮出身,甘願陪鐘九罹做一名凡人。天魔事發之後,也是她屢次建議,才能将其困在城中。

如今所有辦法都已用盡,鐘九罹無奈決定屠城之際,皇後卻想到:鐘九罹一生作為明君的功德,足以他輪回轉世入善道,可一旦下令殺死這八萬人,身為國君的他卻要在地獄中受十倍于常人之苦。

她萬般不忍,最後先鐘九罹一步,在夜間拿走王帳中的虎符,下達了屠城的命令。

鐘九罹対皇後篤信不疑,願意與她共分君權,卻萬萬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會導致這樣的結局。

魔君已死,黎國百姓安全無虞。

然而皇後自己身為修行中人,卻制造了如此殺戮,即将面臨天道審判——堕魔天劫已至。

她卻毫無抵抗的欲望——她不願堕魔之後茍活着,笑着向鐘九罹道別之後,在天劫之下從容赴死。

江辭月有些動容,嘆息道:“是一位巾帼英雄。”

段折鋒則挑眉道:“為救一國,而殺一城。鐘九罹和他的皇後分明沒有做錯任何事,天道卻要降下懲罰,你覺得這就沒有錯麽?”

江辭月悲憫道:“天道有功則賞,有過必罰——他們二人死後,自然會有功德之氣護佑,來世命數會有所補償。”

“如果是我。”段折鋒卻道,“今世還沒有活完,想什麽來世?等到了來世,自己和所愛之人都已面貌全改、記憶全無,算個什麽補償。倒不如幹脆堕魔,胡作非為、逍遙自在,再和心上人過個百十年,最後魂飛魄散、死個幹淨,讓人想尋仇都找不到我的屍骨,這才叫痛快。”

“又胡說。”江辭月低聲道,“你置我于何地?”

“都說了在‘心上’啊。”段折鋒壞笑道。

江辭月耳朵一紅,偷偷瞄了黎王一眼,抿着嘴不再說話。

黎王倒是沒有注意到他們兩人之間的短暫対話,他繼續翻閱着這本紀事。

當年,皇後身死之後,鐘九罹悲痛欲絕,回朝之後就像變了一個人一般,開始舉全國之力尋找起術士,想要為皇後招魂。

然而,幽幽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徒勞尋找了十年之後,在皇後的祭日上,絕望的鐘九罹忽然為自己改名,同時下令史官将記載自己的文字盡數銷毀,然後……

“……自裁于皇後陵寝中。”黎王道。

他将這本紀事已經翻到底,在內頁上看到了當年的雲游道士出于感慨而記下的一句詞: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了解了鐘九罹的生平,衆人一時間都沉默了片刻。

江辭月輕聲嘆息,先将個人感情放在後面,而是提出了一個疑點:“這樣看來,鐘九罹是殉情自殺,尋常而言,他應該沒有那麽大的怨氣,能讓他化為厲鬼,乃至于鬼王,在千年之後依舊作祟。”

“關于這一點,神霄宮中倒是有些線索。”段折鋒道,“應該是他下了陰曹地府之後,不服判決,怒而擅闖閻羅殿,最後堕落魔道,最終為紫炀帝君所擒獲,關押于神霄宮天牢中。”

這樣一來,鐘九罹的時間線就能全數串聯上了。

前不久,他被一頭兇獸窮奇救出天牢,逃竄至黎國,恐怕到了今天,實力已經恢複了不少。

江辭月凝重道:“雖然暫且不知他堕魔的理由,但既然怨氣沖天,必有報仇的対象,我們必須及早找到他,以免當年的悲劇再重演。”

黎王安靜地聽着,此時連忙表示:“兩位仙長如有什麽難事,我也可以幫忙。”

江辭月看向他,溫和道:“玄天臺一役動靜頗大,好在靈氣并未傾瀉。只是如今狐王逃逸,你可曾受到影響?”

他說的隐晦,其實不只是擔心黎王受傷,更多的是擔心狐王曾經在黎王身上留下過什麽法術,例如迷惑他的心神,以求共治天下。

黎王聽出了他言外之意,答道:“多謝關心,我身體并無大礙。容璟他……唉,他也不曾脅迫過我,這只是我們的一個約定罷了。”

“約定?”

黎王點了點頭,似有些懷念起過往,帶着幾分自嘲地解釋道:“當年我是年幼登基,內憂外患之餘,還空懷一身的理想——我想徐州、豫州的妖怪那麽多,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也要過自己的生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為什麽他們不算是我的子民呢?如果有朝一日,能夠天下大同,人和妖互為依靠,互相信任,就如魚水一般彼此交融,那樣就好了。可惜當時年輕,我尚且不知道有些妖怪必須吃人才能活。再後來遇到容璟,那又是很長的一段故事了,但總歸,他答應我……”

他依稀記得,那年冬天很冷,狐王穿着雪白的單衣落在雪地上,踏雪無痕,像月光一樣美。

容璟耐心地聽完這個孩子氣的小皇帝的理想,過了很久也沒有嘲笑他幼稚,而是露出笑容說:“那就試試吧。人歸人,妖歸妖。”

小皇帝江虔伸出手指:“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百年就百年。”狐王說,“你會是個好皇帝,希望我也是。”

原來,不是九尾妖狐迷惑了人類皇帝,而是人類皇帝打動了九尾妖狐。

不論之後的十幾年裏,世事如何變化,他們的心境又如何變遷。

至少在這一刻,人的皇帝和妖的皇帝懷揣着一樣的脆弱理想,達成了這樣的約定。

“魚水交融……天下大同。”江辭月同樣沒有嘲笑江虔的話,他認真地點頭,“這當是我輩共同的目标。”

段折鋒笑了笑,卻沒有說話。

他知道,這就是江辭月。

他也不會說,前世時,他們恩斷義絕。沒有段折鋒等人的傾力相助,元嬰期的江辭月,為了挽回瑤池天柱傾覆的天災,付出了千年壽數的代價……

生劍·無欺劈開天地,為黎國所有的妖怪展開了一副山海繪卷,從此人、妖兩隔,再無禍起蕭牆之虞。

山海繪卷中,靈氣化為一處不老泉,其中蘊養着一株人形太歲。

“這些妖怪,生而食人。若為了保護人,而将他們的生存之道剝奪……那就并非慈悲,而是無能。”江辭月說,“濟世者,理應無分敵我、天下大同。”

他刺破心口,以心尖之血喂養太歲,将之化為山海繪卷中一株參天之木,令那些妖怪得以休養生息。

從此以後,黎國再無妖患,卻留下了關于妖怪的理想鄉的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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