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一章》(十)
《第一章》(十)
(十)
比薩的運河是繁忙的。與佛羅倫薩的阿爾諾河兩旁悠閑而富足的基調相比,它顯示着某種為了生活而奔忙的熙熙攘攘,還有這種在繁榮經濟下的背後秩序的失控。
他的失控在于去追逐這個繁榮的背後,如一位著名的哲學家所說的那樣,如果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潤,它就敢犯下任何罪行,甚至冒着被絞死的風險。
——當然,也不在乎絞死別人了。
如同這條運河上,運來糖和煙草的船只,背後對殖民地的瘋狂剝削,和船中不知使用得如何的童工,多少因為疫病和重工而喪命。
——蒙泰尼裏曾經這樣對我說,所以,他要麽刻意去避開這條比薩的運河,要麽在這條河旁邊,長久的徜徉。
他在夕陽中,跪在運河旁,與比薩這個城市告別。
——那仿佛也是和我的告別。
如同無數次,在我記憶中,夕陽給他的身影撒上的金色的光,河水的漣漪中,映出了夕陽的餘晖,閃爍着萬千光點。
他一個人,跪在夕陽中,如此長久的沉默。河邊的樹木在這個歸來的春天,新芽長得尚且不多,在夕陽的映照下,投下長長的影子,投在他的身上,寧靜而神秘。
是的,他跪在那裏,誠摯祈禱,從夕陽漸紅,到夕陽的最後一抹顏色,在天邊消失。
這是過去了三個小時,還是四個小時?
他跪在那裏,仿佛成為了一尊不可侵犯的雕塑,身邊的時間仿佛安詳的靜止。
又仿佛是靜止中,即将山崩海裂,呼嘯而來的風暴,在這安詳的前夜。
河流本身的聲音是一種在這種金光中溫馨的底色,岸上的微風輕拂,安靜而優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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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卻又像是漁陽鼙鼓動地來的前夕,安靜的大氣不敢多出的樣子。
他跪在那裏,很長時間,從夕陽餘晖,到天空變成深藍色的樣子,再到月輝滿地,運河上的貨船開始三三兩兩打烊,黑夜在和月色舞蹈。
銀白色,終究取代了落日餘晖下的金色,統治了這片土地。
如果在以前,我想我會不顧一切的沖上去,請他留下。
如果在以前,我想我不會不顧一切的沖上去,然後小心的問他這次離開比薩會去多久,還安慰自己說畢竟分離是暫時,相逢才是永遠。
——而現在,幾乎在我這個20歲的門檻前,似乎隐隐感到,人的一生,可能就是漸行漸遠的一生。
即使沒有現在君去潇湘我向秦的南轅北轍,也可能是另一種分離。
他在那夕陽中跪下了三到四個小時,我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遠遠的看着他跪下的身影,也是三到四個小時。
那一個時空中,你仿佛能看見一個仿佛是幻覺的場景,有一個少年,似乎在盛怒中,把自己的帽子扔在了碼頭上,然後頭也不回的上了這條運河上販運糖和煙草的船只,無人知曉他要去往哪裏。
也仿佛能看到另一個幻覺中的場景,現在着主教服而跪在夕陽中,黑夜中的蒙泰尼裏,仿佛和另一個痛哭的背影重合,在同是三到四個小時的河邊徜徉之後,他們面對着彼此,各奔東西。
一個奔向佛羅倫薩,另一個走向相反的地方。
君向潇湘我向秦。
我在上次離開比薩的時候,是執意去追回他。
它終于還是走向了相反的方向,以世俗的意義,以非世俗的意義。
由于東正教和東羅馬帝國在三百年前一同覆滅的慘痛經歷,此時的天主教,不能允許有私心與家庭。仿佛是這歷史與人性之間最後沖突而找到的平衡點,一旦有了家小,便會重複官僚橫生,以世俗感情替代天下為公的心境,遭至東正教面臨□□教“你又不信我們的教,又不肯去死,讓我們很為難啊”的磨刀霍霍的神罰。
他前往佛羅倫薩之前,最後一次作為比薩神學院院長,對我所說的是:
“如主一般,救濟貧苦,挽救世間的哀痛。”
“如主一般,矢志不渝,無有私心。”
“如主一般,謙卑自省,不辭辛勞。”
“由是,賜予汝神職。”
這本來應該是,神學院畢業的我,理所當然的結局。
這本來應該是,在上帝關上了一扇門,我卻又強力踹開那扇門,理所當然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