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倒春寒二

鄭子潇站在檐下,望着茫茫一片的大街,靜觀默察。

延北人習慣了刺骨的風雪,尤其是今日,每一枚雪屑都像是尖刀,開門營業需要極大的勇氣。商家們不約而同地閉店,等待着雪停。繁華的街上一時之間就剩下他一個人,沒有打傘遮掩,不知不覺間肩頭落滿了白。

舊雪未化,新雪又覆,凍得骨頭都是一陣陣鈍痛。

他身後的窗戶忽然露了條縫,傳來一個活潑的聲音,“哥,你要不要也進來?太冷了,我在屋裏躲着都凍麻了。”

鄭子潇用後胳膊肘把窗戶頂上,若無其事地望向一邊的角樓。

角樓名叫姹紫嫣紅樓,算是城裏最豪華的店面,最大的特色是裝潢華貴,地方也寬敞,占了四五個店門的地。一共三層,四面設窗,坐觀延北,吃飯的時候可以看到人間百态,俗世煙火,別有一番趣味。

因為天氣惡劣,姹紫嫣紅樓也沒開門,現在漆黑一團,風吹得雕花店門哐哐作響。

房屋闊大,剛好可以藏人。

不知道穆王是不是故意選在雪天進城,街道無人恰好便于厮殺,甚至可以提前設伏,甕中捉鼈。

“哥,不對啊,那邊好像來了個馬車,都是紫金簾子,不會是王爺提前來了吧?”

紛紛揚揚鋪天蓋地間,紫金馬車搖搖晃晃,哀嚎着朝這邊行來。

地上結了冰,混雜着水漬,瘦馬邁出的每一步都分外艱難,馬車像是随時都會被風雪卷走,只剩下馬蹄聲和車軸吱呀響着。忽然刮了陣風,那馬好似受驚了,一蹄子踏在冰上,狠狠打了個滑。

“磕死我了,先停一下。”

車上爬下來一個年輕姑娘,渾身赤紅鮮豔,将這白茫茫天地撕開一道口子。

馬車這才窒息般停在路中央,孟湘湘一身粗布麻衣,哆嗦着爬下車,扶着車廂一陣幹嘔。

在現代暈車,在古代暈馬車,非常合理。

躲在窗後的人又擠開了一條縫,悄聲道:“哥,好像是延成侯家的那個病秧子。怎麽辦,現在讓她走還來得及嗎?”

他說完又把窗子自覺地關嚴,縮了回去。

孟湘湘捋了捋胸口,擡起頭的時候,一口雪沫子又嗆進來,邊上她的小婢女阿沉連忙給她拍背。上氣未順出去,下一口氣又急着上來,孟湘湘彎下腰,費勁全身力氣咳嗽着,恨不得把心肝肺全咳出去。

她揪着袖口,終于緩過神來,發覺頭上好像多了把傘,一轉身撞進了片溫潤紅暈之中。

“謝謝你,我沒事,有點暈車。”

孟湘湘忽然感悟了害臊一詞,磕磕絆絆吐出幾個字。

鄭子潇拱手作揖,行為舉止間有禮有節,“沒磕到就好,風雪這麽大,那邊路不好走,還得麻煩小姐改道了。”

“是結冰了嗎?”

“是,繼續走要不安全了。”

孟湘湘時常感嘆自己的臉皮,厚得可怕。

冷風悠悠地吹過脖子,她縮了縮肩,擡頭對上那雙漂亮的狐貍眼,“你是哪家的公子呀?”

對方歪了歪頭,眉眼在紅傘影子下像是只小狐貍,眼神裏都是不解。

“我是世子殿下身邊的陪讀,鄭子潇,在書院與小姐見過幾次。”

孟湘湘還未來得及多說什麽,阿沉在一旁接道:“鄭公子,真是失禮,我家小姐前些時日生病,腦子恍惚了,這才沒認出您來。”

孟湘湘嘴角抽了抽,原來自己在古代是這個人設嗎。

她伸手把碎發連帶着頭上的五彩繩一起掖在耳後,嫣然一笑道:“無妨無妨,現在認識也好,我叫孟湘湘,住在元苓大街的延成侯府。”

鄭子潇十分恭順地再次作揖,傘全遮在孟湘湘和阿沉頭上,自己肩頭又潮濕一片。他應當是剛才看阿沉忙不過來,才接過傘替她打着,現在只是颔首,時不時還朝着街邊的姹紫嫣紅樓望去。

“前方跌了好幾匹馬,小姐的馬車太小,繼續往前怕是也會跟着跌,還是改道安全些。”

孟湘湘脆生生開口,對上鄭子潇那雙十分漂亮的眼睛,忽然察覺對方溫和之中藏着幾分急切。

“謝謝你,我們改道就是了。”

車前的馬夫深吸了一口氣,嗤聲分外刺耳。

馬跌了後他一直捋着馬毛,好不容易喂了幾塊方糖把它哄好,一聽要改道立刻反駁:“現在往回走要繞遠路,跌的更多,小姐,別聽他的。”

孟湘湘不禁笑起來,眼睛卻看着鄭子潇,“反正我也不着急,你趕車冷嗎,冷的話穿我的大氅。”

說着她就要解系帶,吓得馬夫和阿沉連連擺手,把她按了回去。

“小的不冷啊,就怕凍壞了小姐的身子,況且這馬已經跌了,路走不長遠的。”

“我凍不壞,走吧走吧,別耽擱鄭公子。”她眉眼帶笑,轉身就要爬上車,還不忘回頭看了一眼鄭子潇。

馬夫只好重新把馬拴好,扶着車生怕她摔了。

孟湘湘坐定,聽到小馬車哀嚎一聲準備掉頭了。她忽然拉開簾子,看着鄭子潇笑道:“我一直生病,記不清楚了,你經常陪世子去書院嗎?”

她話音剛落,刮起陣邪門的風,怒號之中夾雜着水滴和碎雪,孟湘湘眯起眼,臉都被吹得生疼。

霎時,天上不知從何處飄下些碎葉子,如同下雨一般,夾雜着雪花一起,在空中打個旋落下。随之而來的是窗戶被撞破的聲音,還有悉簌的腳步聲。

遠處許多個穿着黑衣的人,手裏握着把長鐮,正嚴嚴實實把街道兩頭堵死了。無邊無際的銀裝素裹之下,這些人像是堵牆,黑壓壓一片立在那裏。

“哥,下葉子了!”

躲在窗戶後的扶明伸出頭沖鄭子潇朗聲喊起來,拔刀翻身滾到街上。

周遭的屋舍裏跟着翻出了十多個人,刀刃半出,沖着人牆對峙起來。

“摘葉飛花,你是花濁的那個……”

不知道是哪個人拾起一片葉子,輕聲喃道。

黑衣人之中有個領頭的,頂着滿頭的落葉,十分不屑地擡眼,“摘什麽花,殺穆王,其餘人一起解決了。”

“你當刺客能不能專業一點?你看清楚,那邊的不是穆王。”扶明嘴貧了一句。

鄭子潇微微擡眼,望着漫天飛葉,身形微滞。

黑衣人冷哼一聲,“紫紅車簾金玉馬,你說不是就不是了?”

“你姥姥的,她真不是。”

扶明深吸一口氣拔劍就劈,被黑衣人歪身躲了過去。

兩個人你來我往互相躲閃,愣是誰都沒傷着,僵持在那有些尴尬。

孟湘湘抿了抿嘴,“那個……我現在真的想走了,來得及嗎?”

骨節分明的手指夾起車簾子,輕輕蓋上,遮住了車廂裏最後一縷光。只能聽到車外落葉蕭索,腳步混雜,聽不到其他的聲音。

清冷的男聲穿過這些躁亂,送入車廂,“小姐不必害怕,我會送你們出去。”

“不怕不怕,別、別耽擱你們就好。”

孟湘湘看着昏暗的車廂,輕輕咬住手指,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呼吸間好像有濃烈的血氣。

阿沉趴在她身上抖個不停,半天才哆嗦出一句,“小姐,我們會不會死啊……”

說完,她臉上就滑下一行淚水,砸到孟湘湘手背上。

孟湘湘掏出帕子,将她臉上的淚水擦幹淨了,不知說什麽好,只能跟着嘆了口氣。

直到現在,孟湘湘才恍惚意識到,這是古代,不是和諧美好的二十一世紀,她是随時都會喪命的。

她感覺到車輪似乎在艱難轉動,帶着身子都震得發麻,連忙扶緊了,沖窗外問道:“要不,我跑吧,萬一馬車炸開了……”

“不會的,小姐放心,千萬別開簾子。”

仍是清冷的男聲,四平八穩,莫名的令人安心。

外面響起刀劍聲,先是第一聲,之後接連不斷,飒飒尖鳴,震人心魄。

孟湘湘心髒狂跳,像是要撞碎她的胸腔,她捂着胸口不敢亂動,只能任馬車一點點蹭着。

不知道過了多久,車緩緩停了下來,周遭重歸安寧,只剩下風雪呼嘯,還有阿沉的嗚咽聲。

“小姐,安全了。”

他的聲音清潤好聽,有些低醇又讓人心悸。

孟湘湘提心吊膽地問了聲,“你……沒事吧?”

“已經沒事了。”

她等鄭子潇掀開簾子,等了許久對方也沒有動作,幹脆自己一把撥開。

落葉滿地,牆頭還歪斜着開了朵小木蘭,在風雪中戰栗不止,散發着若有若無的幽香。

鄭子潇眉眼帶笑,輕輕作揖,“無意驚吓小姐。”

“沒有沒有。”

“今日的事情,還得勞煩小姐保密。”

她看鄭子潇目光清澈,并無惡意,也沒有兇相,不該問的事情最好不要多問,孟湘湘咬了一下下唇,猶豫半天,最後還是晦澀點頭。

她轉眼看到臉色慘白的家丁和馬夫,早已經倚在馬車車駕上,渾身癱軟。從他們的神情可以看出,方才境況之兇險,可她坐在馬車裏卻渾然不覺。

鄭子潇向她躬身拱手,輕聲說:“那在下先告辭了,小姐路上小心。”

“等等!”

孟湘湘再次感嘆,自己的臉皮比一般女孩子是要厚一些的。

溫柔是一張萬能的通行證,如果不夠,還可以算上美色。車裏的孟湘湘瞧了他一遍,伸手摸索到那把小紅傘,起身鑽下車。

她微微颔首撐傘,踮起腳掩在鄭子潇頭上:“風雪太大,鄭公子拿着傘走吧,毛領子都濕了。”

毛領子上挂了許多細碎剔透的小雪屑,融了以後全是陣陣濕涼。

傘遞過去的時候,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一起,她臉上忽然又覺得熱騰騰的,十分不好意思。這樣的羞澀不合時宜,也不符合愛情悍匪孟湘湘一貫的作風,她只能盯着牆角的木蘭,仿佛無意的觸碰都是沒知覺的。

偏偏冷風裏似有似無的木蘭香氣,惹人躁動心煩。

《白蛇傳》是白漾漾小時候最喜歡看的電視劇。

白娘子遞了許仙一把傘,兩人修成了緣分,白漾漾2001年出生,屬蛇,四舍五入也是白娘子了,那這把傘就是一個緣分。

為了掩蓋羞怯,孟湘湘大大方方微笑起來,行了個很醜的禮,爬上馬車揚起簾子對小厮說:“走吧,回正法寺。”

馬蹄聲在地上發出鈍響,一點點淹沒在風雪中。

鄭子潇不自覺望向馬車離去的方向,車裏的姑娘方才一身赤紅,映着白雪奪目耀眼。他握着傘柄的手微微用力,掐的指節一片泛白。

直到馬車的影子消在風雪中,他才松出一口氣,整個人籠在傘影下朝着姹紫嫣紅樓緩步走去。

街上橫七豎八躺着屍體,血污混雜着髒雪,一片混亂令人作嘔。

扶明把劍從屍體胸膛中拔出,“都收拾了,哥,按你說的留了兩個活口。”

鄭子潇垂下眼簾,收好傘抛給站在一旁的手下,不再看滿地的血,點了點頭算是回應。

“為什麽要兩個啊?”

“一個人怕是沒命逃去都城,兩個人可以相互照應,讓他們傳話。”

烏黑雲紋的長靴停在兩個黑衣人前,鞋底沾了血漬和泥點,鄭子潇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順手撚起一片硬質葉子。

細長的手指微微發力,手腕輕抖,木門傳來一聲悶響,樹葉入木三分釘在門板上。

扶明把身子撐在劍上,冷笑着對黑衣人說:“真是找死啊,認出來了摘葉飛花還要上。”

鄭子潇見那兩個人低垂着頭,也不求饒,便朗聲說道:“回去告訴你的主子,天下既定,王爺只想讓長陵安穩,四海安寧,沒有二心。”

有時候朝堂裏的利害關系明了,不需要看他們的穿着也能猜出一二。

先帝駕崩的時候,備受愛戴的長子穆王爺正在福川游歷,不受推崇的二兒子怡王爺正忙着跟王妃花前月下。先帝又只有三個兒子,剩下的全是嫁去和親的公主,三兒子就這樣勉強算是順理成章地登基了。

慶和二年的時候,遠在福川國的穆王才知道父親駕崩,悲憤交加下,駕車千裏迢迢趕回都城花濁,而延洲作為福川與長陵二國的交界,是必經之地。

穆王是群臣心之所向,那自然就是聖上的心頭大患。

“滾吧滾吧,把這話一字不漏的傳回去。”扶明嚷嚷着,對黑衣人揚了揚劍。

他只顧着嚣張,放下了警惕,被黑衣人鑽了空子,抓起一邊的彎鐮甩了過去,眼見着要割了扶明的喉嚨。

雙劍絞碎了寒風,滾燙的血濺到手背上。

扶明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謝謝……謝謝哥。”

所謂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鄭子潇動作快到不像是什麽正經練家子的,倒像是飛檐走壁的梁上君子。雖然穿的金貴,但一般世家公子的花拳繡腿,講究一個行雲流水,觀賞性強且虎虎生風,不會用短劍,也不會下手如此狠戾。

這一身功夫,就像是為了快速殺人準備的。

彎鐮甩出去時候,鄭子潇欺身擋上去,一手接住,在掌心割開一道慘烈的口子。

那雙造型詭谲的短劍飛速轉了個小劍花,鄭子潇腳步十分滑,一個旋身,黑衣人被切了腰腹,躺在地上血如泉湧。

咽氣前,視線停留在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指上,一雙短劍和漂亮的指尖沒那麽天造地設,這樣的手更适合吟詩作畫,而不是沾染血污。

短劍上面分別刻着“嘲春”“嘀秋”二字。他隐約間想起來在花濁作威作福時聽過的傳聞,悔恨還沒湧上來,便已經死透了。

雙劍穿過風雪,挽了個騷包的劍花收回身側。

他斜睨着剩餘的那個人,“還要繼續嗎?”

一個時辰後,天上的雪稍稍停下,姹紫嫣紅樓的掌櫃哼着小曲晃着鑰匙打算開會店,發現地上一片幹淨,好像誰特意将他門前的雪掃了。

掌櫃轉過頭問隔壁面攤的人:“大爺,您掃的雪嗎?”

面攤大爺也是剛開門,看見他門前整齊的模樣,不解地搖搖頭。

兩個人還在大眼瞪小眼尋思着誰掃的雪時,一架挂着紫金車簾的馬車經過,車駕看着大又華貴,應當是某位貴人。

“這是哪家的車架哇?好像沒見過。”賣糖餅的宋嬸嬸走過來問道。

掌櫃眯縫起眼,也琢磨不出來是哪家的。

延北就這麽大,盤踞在這裏的官員貴族或是富裕人家,來往的都要經過這邊,他認了個遍,能坐這麽大車駕的更是鳳毛麟角。

店家剛搖了搖頭,車駕就緩緩停下,一個看着氣宇不凡的中年男子走了下來,身邊還跟了個長相漂亮的狐貍眼公子。

穆王笑着對角樓店家道:“打擾您了,現在有中飯嗎?”

“有有有。”

其實沒有,但是生意人的直覺告訴店家,這是貴人,今年能不能壓過翡翠樓就看今朝了。

他連忙引着貴人落座到角樓一樓,突然發現自己店裏的窗子都是開的,心裏有些古怪。

難道是店小二忘了關窗?

莫不是進了賊人?

店家招呼着客人,走到櫃子旁拉開一看,銀錢一分不少,賬本也沒丢,他載着滿心疑惑走到了後廚,打算先把火開起來。

穆王拍散了鄭子潇大氅上的水滴,都是剛才雪化了融的:“沒受傷吧?”

鄭子潇搖搖頭,端起茶壺想給王爺添茶,愣是倒不出一滴。

穆王拍拍他的手,接過空壺放回原處,視線不自覺落在鄭子潇身邊那把傘上。傘面工整,柄上挂了個粉色的小穗子,像是姑娘家的,他板板正正放在身邊,占了個人的座位。

從剛才開始他就一直拿着這把紅傘,也不遮雪,只是一直收好握手裏。

“把兄弟們叫來一起吃吧,以後日子還難着呢,辛苦你們了。”

鄭子潇搖搖頭,安靜地起身,走過的地方都是稀稀拉拉一片雪水。

這時候店家又鑽了出來,看見這狼狽的一地,先是皺了皺眉,才堆笑道:“風雪太大了,我給您生火暖和暖和。”

“好,勞煩你。”穆王語氣頗為溫和,笑盈盈的看着人心裏舒暢。他擡頭不自覺看向遠方,雲還是悶聲悶氣的模樣,好像在醞釀着一場新雪。

穆王長嘆一聲:“延北雪多啊,日子挺難吧。”

店長的聲音從一邊傳來,有些悠長:“難哩,在哪裏能不難哩?”

“是啊,在哪能不難呢?”穆王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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