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

鹧鸪鎖 二

鄭子潇找了冉恩整整三天,終于将他堵在鹽井前那片蘆葦蕩裏。

他輕輕合眼,捏了捏鼻梁骨,“別跑了,跑不掉就不要白費勁。”

冉恩此時蹲在蘆葦裏,周遭濃霧一片,透着絲絲濕冷,他發抖,蘆葦跟他一起抖,躲在哪被看了個一清二楚。

“我不殺你,跟我走,我能保你一命。”

“放你的屁,就是你把我關屋子裏去了,你知道我差點被那些刁民給劈死嗎?要不是我跑得快,我早就死了!”

“要不是你非得去侯府,延成侯家也不至于被你牽連。”

蘆葦搖晃間,冉恩緩緩站立起來。

他左眼不知在哪裏磕碰的,青腫一大片,連帶着嘴角挂了血絲,捂着腹部仿佛随時要昏厥過去。

鄭子潇朝他邁出一步,想查看他的傷勢,他連忙後退,踉跄幾下摔倒在地上。

“跟我去找穆王,他保你回花濁,到時候天子跟前,自然還你一個公道。”

這話純屬是詐騙,冉恩中飽私囊、克扣鹽工都是板上釘釘,沒什麽轉圜餘地,就算押回去也是大刑伺候,秋後問斬。只是現在查出他與長陵私鹽黑市有關,不得不要他的供詞,好順藤摸瓜找出幕後黑手。

鄭子潇朝他攤開手掌,上面還有條剛剛愈合的淡粉色疤痕,“來,跟我走。”

冉恩眼睛轉了一圈,也沒想出什麽其他法子,猶豫着搭手上去。剛摸到粗糙的掌心,他突然慘叫一聲,倒在地上抽搐不止。

鄭子潇連忙後撤,抓住一把蘆葦穩住平衡。

看清楚濃霧裏的來人,他身形一滞,從頭皮涼到腳跟,連帶着身上的疤跟着一起疼。

女子身形宛若鬼魅,倒春寒剛走,她一身薄紗青衣,感覺不到冷似的,背對着鄭子潇。

一把長劍隐約展露出來,細若琴弦。

“子潇,好久不見,還記得我嗎?”

聲音比霧還冷,如夢似幻,撩人心弦。

隋顏青微微側身,斜睨了一眼地上剛被她卸了只手的冉恩,輕輕嘆氣,“有帕子嗎,借我擦擦我的弦。”

鄭子潇下意識後退一步,雙手在身後越攥越緊,到最後微不可察地抖起來。

“算了,我先把我的活兒做完。”

她說着走到冉恩身邊,拍了拍他慘白的臉,手十分輕佻地摸進他的衣襟,上下全摸一遍,像是在揩油。

隋顏青輕笑一聲,“不在你身上呀,告訴姐姐,賬本藏在哪兒了?”

那只手冰涼涼的,冉恩本就痛得抽搐,被這麽一貼幾乎要背過氣去,嘴唇上下打顫,“我……我弄丢了。”

“丢了?真丢了還是假丢了?”

手上的力道重了幾分,上面挂着的金飾割破了冉恩胸前的皮肉。

“真……真丢了,烏伯達那個王八蛋給偷走了,你找他要去。”

隋顏青搖搖頭,神情帶了幾分悲戚,“啧啧啧,可惜。我不認識烏伯達,只想要賬本,既然你不知道賬本在哪,那我只能……”

她的手猝然抽離,上面修長的護甲殺意乍現,馬上就要插進冉恩喉嚨裏。

鄭子潇忙拔出嘀秋,短劍碰上金器,聲音瑟瑟刺耳。

隋顏青扭頭,抄起琴弦似的劍,反手朝鄭子潇刺去,她意圖太過明顯,幾乎不可能刺中鄭子潇。細弦忽然一扭,筆直地射過去,撞上了冉恩的脖子。

冉恩不可思議地用殘存的一只手捂着喉嚨,痙攣不止,嗚咽半天嘔出一口鮮血,便斷氣了。

斷臂殘屍,殷紅滿地。

隋顏青把劍收好,拍了拍手,“功夫沒退步,卻忘記怎麽殺人了啊,子潇。”

鄭子潇看着地上的屍體,手忍不住顫抖起來,他蹲伏過去撥開冉恩還神經性痙攣的軀體一看,腹部果然有一個穿透的小孔,不知是什麽時候紮上去的。

托身白刃裏,殺人紅塵中。

此劍名為相思弦,劍刃細如琴弦,隋顏青淹沒于人潮,殺人不留影,唯有屍身上留有一個小洞。

如果說鄭子潇是鹧鸪山培養的人形兵器,那隋顏青就是真正意義上的惡鬼。

惡鬼隋顏青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走到鄭子潇跟前,輕輕沖着他耳朵吐氣,“好久不見,可以借你的帕子給我用用嗎?我的弦髒了。”

鄭子潇伸手,輕輕合上了冉恩的雙眼,冷聲道:“不可以。”

“呀,可惜,我拿到了。”

隋顏青搖了搖手裏的小帕子,帕角上繡的小木蘭歪歪扭扭,格外紮眼。

鄭子潇眉頭微蹙,伸手就要搶,卻又被她閃避過去。

“你心上人繡的嗎,我給你重新繡一個,比這蹩腳的繡功好看。”

“不是,還我。”

“那不行,我還要擦我的弦。”

她說着,又嬉笑起來,搖晃着帕子作勢要往弦上抹,下一秒脖子被鄭子潇一把卡住。

隋顏青勉強咳出一口氣,貼着潮濕的蘆葦穗子,“見到我你一點都不高興啊,虧我們是同門,如果鹧鸪山開宗立派,你算我師弟吧?”

鄭子潇只覺得頭腦一片混亂,骨子裏的戾氣克制不住。山谷中的屍山血海直沖大腦,他手上微微發力,半天才磕磕絆絆道:“你為什麽……沒死。”

“你以為我也在那年秋天被斬了嗎?”

隋顏青忽然尖聲大笑,渾身亂顫,松垮的衣衫滑落,香肩半露。

鄭子潇扭過頭,不去看她那輕浮模樣。

“你為什麽不敢看?”

她雖然被掐着脖子,還是伸手掰起鄭子潇的臉,逼着他看自己的肩頭,上面赫然是一只青色邪魅的鹧鸪。

“鄭子潇,一日做刺客,一輩子都是刺客。”她惡狠狠地貼着他,全然不顧脖子要被鄭子潇掐斷了,語氣近似瘋狂地輕念:“你逃不掉,你就是刀口舔血拿人頭錢的,你一身武藝不為了保家衛國,是為了殺人謀利,你就是這樣的人。你以為你去了王府,和我有什麽不同嗎?”

那股力道一松,鄭子潇将她甩開,像是甩掉什麽污泥。

他大口喘息着,眼尾跟着多了一抹紅暈,向後狼狽倒退幾步,薅着蘆葦勉強算是穩住身形。

隋顏青幹嘔了幾聲,惡狠狠地罵道:“你想殺我,我從來沒想過殺你。你是刺客,我也是刺客,你比我更惡心,你心裏早就瘋了,還裝作是什麽君子。”

她一揚手,那幹淨的小帕子飛起來,被鄭子潇穩穩捉在手心裏。

“我不是刺客。”

鄭子潇一字一頓說道。

“是不是你自己心裏清楚。小棋王,你我就是棋子,無論怎麽鬥,都出不來這棋盤。你看開些,別天天自己騙自己。公子哥可不是好裝的,穆王打算把你當他親兒子,到時候給你找媳婦,你看花濁哪個幹淨姑娘敢嫁你。”

她聲音很低,卻悉數飄進了鄭子潇心裏,說話間鄭子潇再擡眼,隋顏青人已經不見蹤影了。

他慌亂着四處找了一圈,也沒找到,再低下頭,凝望着手裏的木蘭帕子,繡功蹩腳卻有些可愛,想起帕子主人是怎麽一針一線笨拙繡好的,鄭子潇嘴角不自覺往上挑起。

覺得喜歡,又感覺到一陣苦澀。

鄭子潇将帕子仔細收好,再擡頭看向濃霧深處,好像又能聽到隋顏青的聲音。

“你是刺客,知道怎麽收場,把地上的屍體清理幹淨,做你該做的事。”

鄭子潇一個激靈,下意識去背起冉恩,連人帶斷手一起找了個沒草的地方丢下。他摸出火折子,地上潮濕,幾次都沒點着,忍不住有些暴躁。

隐忍多年的戾氣,埋在虛假的君子僞裝中,悉數破碎。

屍體被燃燒時,發出的焦糊味讓人作嘔,他已經聞習慣了,也不會覺得惡心。

延北的金曹死于鹽井邊,似乎是最好的安排,又像是宿命難逃。

這時候鄭子潇才發現,自己和延成侯府那抹的春光早已經背道而馳。

她是站在太陽下的海棠,攜帶的每一寸光,都讓鄭子潇自慚形穢。

鄭子潇忽然伏在地上,不住的惡心幹嘔。

手指扣進泥地裏,連帶着軟土,把指縫割破,血順着甲床往外流,他擡起手,對着霧蒙蒙的天空,是一片灰暗之中不曾潔淨過的手。

他早就在被拐進鹧鸪山的第一年忘記了怎麽流淚,此時此刻只有胸口一陣陣發抖作痛。

“為什麽,你還活着。”

似是喃喃自語,又好像是真心發問。

午夜夢回的時候,他也會記得那晚侯府四面楚歌,他救下小姑娘的時候伸手攬了她的腰身,拉了她的手。

他想做更多,想到盡頭,全是大夢一場。

霧是到了下午才散去,夕陽下他衣衫帶了血點子,有些渾渾噩噩,只有頭發還束的工整。

不知道血到底是冉恩的,還是自己的。一路像是夢游,嘀秋還掖在腰間,大搖大擺給路人看了個遍,承受者一路別人探尋的目光,鄭子潇覺得臉皮發疼。

他回過神再擡頭,才意識到自己踱步到了上瀾書院。

木蘭盛放,急躁争春,百花躲閃,高潔自在。

鄭子潇自嘲地笑了起來,轉身要離去。

“湘湘阿姐,阿沉,他這不是來了嗎?”

“好好好,你贏了,今天的元寶釀我請。”

腳步頓住,鄭子潇擰起了眉,下了幾次決心,才咬牙換上和煦的笑顏,轉頭作揖,“孟小姐。”

他意識到衣服上還沾了血點子,想要藏又不知道怎麽藏,只好把束腕一扯,用袖袍遮掩着。

孟湘湘倒吸一口涼氣。

平生最怕男人撒嬌,其次就是男人破碎感的模樣。

她幾步走過去,衣帶卷着風将鄭子潇迎進屋,“這是怎麽回事?吓着了?”

對方沉默不語,只是颔首站在那,小風吹着十分易碎。

“呼嚕呼嚕毛,吓不着。你……”孟湘湘伸手想拍拍背,沒想到對方側身一躲。

世子趴在窗臺上,看這兩人拉扯,搖頭嘆息,“阿姐,你得小意溫柔。”

“我哪裏不溫柔。”孟湘湘瞪了他一眼,“你個小孩懂什麽,這世界上就你阿姐最溫柔。”

“別騙我,話本子裏的漂亮娘子都比你溫柔。”

孟湘湘氣得鼓起腮,她比鄭子潇矮上一頭多,仰頭正好能碰上對方的目光。

“我沒有很兇吧。”

她眨眨眼,語氣分外真誠,聲音裏帶着小女孩的俏皮勁。

鄭子潇喉結上下滾動,耳廓卻紅起來。

“小姐沒有不溫柔,是我不好。”

“伸手。”

鄭子潇擡眼,眼神裏全是不解。

他每次發自內心地感到疑惑就喜歡這樣,擡起眼歪歪頭,像一只等着捋毛的小狐貍。

孟湘湘硬生生把笑意憋了回去,側頭對世子道:“小孩別看,把頭縮進去。”

鄭子潇微不可察的往後退了一步。

那句小孩別看讓他一陣想入非非,躊躇了會又往前微不可察地邁回去。

世子搖搖頭,“親嘴啊不讓人看?”

孟湘湘順手抓起窗臺上夫子的小戒尺,“親你個頭,玩你自己的。”

她揚了揚戒尺,把窗子關嚴實,一把拉過鄭子潇的手,沖着掌心輕輕砸了下去,“你怎麽不好了?”

手不是細皮嫩肉的手,孟湘湘也沒使勁,輕拍下去還是泛了紅,可見夫子砸人是真的狠。

她見鄭子潇不說話,還以為把他打疼了,連忙搓了搓手心,“弄疼你了?我也沒使勁啊,抱歉抱歉我沒想到我力這麽大,可以倒拔垂楊柳了。”

鄭子潇眼尾的紅暈閃爍,比他衣襟上的血點子還晃眼。

苦澀的神情終于有些融解,他小聲細語道:“你力氣一直很大。”

“真的嗎?單身這麽久,我礦泉水都自己擰。”孟湘湘說着往下一瞥,看到那夾雜着泥土和血絲的指甲。

破碎感翻倍。

“你是不是剛打了架,有沒有打傷?”

鄭子潇神情迷離,呆滞地搖搖頭,品了一會又點了點頭。

孟湘湘看他眼前都快出走馬燈了,連忙把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我不知道。”

鄭子潇小聲嘟囔着。

孟湘湘愣了愣,意識到他是回答自己那句哪裏不好,忍不住嗤笑起來。

他打架厲害孟湘湘是了然于心的,平日裏要麽彬彬有禮,要麽殺氣四溢,沒有這麽懵過。

“不知道就是沒有不好咯,你很好。”

“我不好。”

小狐貍繼續搖頭,分外執着。

“你是不是倔驢?”孟湘湘幹脆擡手彈了他眉心一下,把他頭都彈得往後一晃。

鄭子潇才如夢初醒,看着孟湘湘抓着他手腕的那只手。

手指纖細,一看就是富家小姐每天用香膏擦出來的,沒染丹蔻,指尖還是微微發粉。

不需要沾染油污,也不用沾染鮮血,美好得讓他心生畏懼。

孟湘湘正色道:“你自己都不知道,肯定就是沒有不好。或許你很在意自己打架,但是我一直覺得你人很平和,性格好又可愛,長得……”

那雙狐貍眼全是無辜,手指微微蜷縮,捏住了孟湘湘的小手,寬大的手掌輕攥下,孟湘湘忽然變成了一門啞炮。

“長得……也好看,我挺喜歡你的。”

“你……”

鄭子潇被她說的喘息起來,眼神慌亂,鼻尖萦繞着姑娘淡淡的發香。他大膽捏着那只手不肯放下,望着孟湘湘的雙眼,“為什麽不怕我?”

孟湘湘答道:“因為你是好人,你知道嗎,在我長大的地方,你這樣的人就是武林大俠,武功絕頂。”

“我不是。”

“你不要否認你自己,我知道穆王是什麽樣的人,我不想冒犯你,但我猜你想成為那樣的人,你在選一條很難的路。”

鄭子潇想抽回手,卻被她鎖住了,他只能十分孤傲地扭過頭,“孟湘湘,我是不懂俠義之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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