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終于相見

第十三章 終于相見

慕羽峥念叨了兩遍“果果”, 猜測這會不會不是柒柒的小名,可為何從來不曾聽她說起過。

她喊的“媽媽”,又是誰?

小姑娘先前給他講的, 她說是故事, 可不知為何, 他竟有一種感覺,那是她親身經歷之事。

方才, 她在夢裏, 哭得那樣委屈和悲傷,仿佛真的被這個她喚“媽媽”的人抛下了。

可柒柒說過, 她爹娘都很愛她, 這一點也能從柒柒和其他孩子們的聊天中得到證實, 家中日子雖然一直貧苦,可柒柒也是被爹娘寵愛着的。

而那位把柒柒丢下, 去過好日子的鄭氏,柒柒根本就不在意她。

有幾回提到那人,柒柒說, 她能理解鄭氏想去過好日子的想法, 因為她也想過好日子。

她只是生氣她把遇兒帶走,難過她們姐弟倆就此分離, 怕是一輩子再也見不着了。

小姑娘并不擅長隐藏情緒,他聽得出來, 她對鄭氏這個姑母抛棄她這一件事,是真的沒有什麽怨恨。

所以,她那生怕自己成為累贅, 怕被抛棄的心結是從哪裏來的?難道就從那樣一個奇怪的夢裏來的?

慕羽峥琢磨了一會兒也沒想明白, 便也不再想, 将每到夜裏只要睡着,就佝偻成小小一團的小姑娘又摟緊了些,合眼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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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刻,城中一處宅子內,白景,廣玉還有其他幾位百花坊的弟兄們聚在一處,商議事情。

一人說:“前陣子城裏消停了,可這幾日不知為何,又有人在尋人,雖不曾拿畫像,可聽他們口中打聽之人,和太子殿下很是相像。”

“青山寨那邊是裴當家親自帶人在尋,咱們都見過,不是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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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玉咬牙恨道:“那這夥來歷不明之人,想必就是那些躲在陰溝裏的臭老鼠,他們這是還沒死心。”

“都給我盯死了,他們找可以,但是別讓他們送信出去。”白景面色陰沉,又問:“當鋪那邊呢?”

一人答:“那當鋪的老板簡直油鹽不進,無論如何威逼利誘,都不肯說出那典當玉佩之人是誰,您看要不要将人抓起來拷問?”

白景擺手:“不要輕舉妄動,當鋪老板也是好心維護主顧,盯着就是。”

廣玉嘆氣:“怪了,雲中城就這麽大點地方,咱們都快翻個底朝天了,竟找不到人。”

白景想了想:“不,嚴格說,并沒有翻遍。不是說有個巷子頗為古怪嘛,再仔細說給我聽。”

廣玉:“對,那叫塔布巷的小巷子,總共也就七八十戶人家,都是些尋常百姓,可卻對外來之人格外警惕,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即便是個走街串巷的貨郎,輕易也進不去。”

白景分析:“不是說先前城內來了拍花子,到塔布巷去搶孩子,他們警惕些也在情理之中。”

廣玉卻搖頭:“整個雲中城的百姓都對打聽孩子的陌生人心存戒備,可塔布巷的人卻格外不同尋常。”

“對了,那條巷子裏最古怪的,還不是那些圍着陌生人盤問的大人,而是那些半大孩子,但凡你要往巷子裏走,那些孩子就拼命喊拍花子,拿亂七八糟的東西往人身上砸,不管兄弟們是扮成貨郎,還是乞丐,亦或是其他的,全都同等對待,那感覺就像,就像……”

白景眼睛一亮:“就像被人教過,刻意為之?”

廣玉點頭:“對,就是這個感覺。”

“大人們不好控制,可孩子們心性單純,容易被左右……”

“而咱們少東家,天資聰穎,自幼擅于計算人心。”

白景将最近這段時日所得來的消息仔細過了一遍,一拍桌子,笑着道:“若是我沒猜錯,少東家極有可能就藏身在這塔布巷內。”

衆人激動萬分,摩拳擦掌:“那不如連夜過去探查一番?”

白景搖頭:“咱們盯着別人,你又怎知無人暗中盯着我們?”

“那巷子,咱們輕易進不去,那些見不得光的臭蟲,更加不敢明目張膽硬闖,咱們切莫大意,把人引了過去。”

廣玉急迫道:“那可如何是好,老東家不是說少東家身上有傷。”

白景:“這樣,明兒你去找牙行,讓牙行的人帶你去塔布巷買個房子,巷子裏的百姓排外,那就成為巷中人。”

有人問:“那若是無人肯賣呢。”

“天下就沒有咱百花坊做不成的買賣,”廣玉拍拍那人肩膀,看着白景道:“三日之內,定能辦妥。”

白景:“不管你用什麽方法,花多少銀兩,兩日之內,你要搬進塔布巷內。”

廣玉:“是,一定辦妥。”

白景又吩咐衆人:“胭脂鋪明兒照常開業,既然已經猜到太子殿下身在何處,城中還有幾夥不明身份之人,那暫且還是不要用百花坊這個名字,就用備用的‘花影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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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覺醒來,柒柒精神百倍,煮了兩個雞蛋,把昨晚剩下的菜熱了熱,和慕羽峥吃了早飯。

慕羽峥見小姑娘活蹦亂跳的,并沒有因為昨日落水而生病,放下心來,可給她梳頭發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摸了幾次她的額頭。

柒柒晃着腦袋在她手心蹭了蹭:“哥哥,你總是摸我腦門幹嘛?”

慕羽峥:“沒事,你別晃頭,我梳歪了。”

柒柒便雙手捧臉固定腦袋:“我不動了,你梳吧,梳快點兒哦,我還得去胭脂鋪呢。”

小姑娘為了那開業彩頭,已經念叨不知道多少遍了,慕羽峥笑着應好,加快速度給她綁了兩個小揪揪:“好了。”

柒柒摸了摸頭上那越梳越正的兩個揪揪,挺滿意,起身往外走:“你在家好好的,我走了哦。”

“好,早去早回。”慕羽峥摸索着拿起拐杖,一步一步挪着,将小姑娘送到門口,自己在屋內把門栓上了。

自打他能下地,他就會從屋內把門栓上,可柒柒還是不放心,每天走之前都要在外面把門鎖上。

鎖好屋門院門,把挂着鑰匙的繩子放進衣領,柒柒跟着在山他們興奮地讨論着待會兒去胭脂鋪子領彩頭的事兒。

怕去晚了彩頭送完,柒柒便和孩子們今兒早起了半個時辰,提早出門,趕在去醫館之前先去胭脂鋪。

孩子們一路小跑,跑到胭脂鋪門口的時候,正趕上放完鞭炮,往裏頭迎客。

先前搭過話的那個年輕夥計沒見着,不過站在門口的掌櫃倒是滿面笑容,甚為熱情。

柒柒仰頭看着那招牌,在心裏默默念着,花,影,影……,繁體,最後一個字又龍飛鳳舞的,她不大認得出來。

在山幾人跟着她仰頭,納悶問:“柒柒你看什麽?”

柒柒搖頭,打算待會兒問問掌櫃這鋪子的名字,哥哥一直惦記着呢。

夥計們在鋪子裏招呼客人,白景就站在門口打量過往行人,順便迎客。

見到幾個穿着樸素的孩子站在幾步外,望着招牌指指點點,想到塔布巷子的古怪,白景便對小孩子格外留心。

他想了想,笑着招手:“小客官,小店新開張,為圖個吉利,今兒有彩頭相送。”

柒柒便招呼大家一同上前,客氣地問:“掌櫃的你好,你這鋪子叫什麽名?”

白景看着那還沒他腿高的小姑娘還挺有禮貌,微微彎腰笑着說道:“花影軒。”

花影軒,柒柒默念了兩遍,記在心裏,擡頭笑得燦爛:“我們是來領彩頭的。”

白景将路讓開,比手做了個請的姿勢:“歡迎。”

等孩子們陸續進門,他跟在後頭,陪着他們一同往裏走,唠家常一般不經意地問起:“不知幾位小客官,家住何處啊?”

白景太過熱情,大咧咧沒什麽心眼的柱子便笑着答:“塔布巷。”

一聽塔布巷三個字,白景心念一動,鋪子裏忙碌的三位夥計也齊齊看了過來。

柒柒一進鋪子,就好奇地四下裏打量,不曾留意掌櫃的夥計,再加上他們都是大人,她不特意仰頭,也看不見他們的眼神交流。

可鋪子這一瞬間的沉默,她卻注意到了。

自打她們進門,幾個夥計就在滔滔不絕地向客人推薦貨品,可此刻卻像突然被掐住了脖子,全都不說話了。

柒柒只覺奇怪,忍不住擡頭看了幾個夥計一眼,便見他們齊刷刷都盯着他們幾個,目光炙熱。

柒柒心中突然緊張起來,覺得他們怎麽有點兒不像好人呢。

她下意識牽住在山的袖子扯了扯,小小聲說:“在山哥,我們拿了彩頭快走。”

好警覺的小娃娃。

把這一幕看在眼裏的白景,在心中暗自贊嘆,忙悄悄給幾個夥計使了眼色,讓他們繼續忙,幾個夥計便又熱情洋溢地給身邊的客人介紹起來,而白景卻越發上心起來。

從方才在鋪子外他就留意到了,四個孩子,似乎拿主意的是這最小的小姑娘,而她此刻已經起了戒心,想必沒有那麽容易套出話來。

他便壓下追問的沖動,先把孩子們引到最裏面一個貨架前,指着上面擺着的一大摞香膏介紹:“小客官,這些香膏,是原先這胭脂鋪子老板留下的,雖說罐子樸實無華,可這羊油加上柳蘭花熬制的香膏卻是護膚的好東西。”

“我知道,我以前買過的,”柒柒點頭,又問:“這是要送的彩頭嗎?”

白景笑着說:“對,這便是彩頭,一人一份,來,請拿好。”

還真是送香膏,柒柒很高興,孩子們也很高興,伸出手去每人接了一盒,道了謝就要走。

白景又說:“幾位小客官請留步,我們鋪子往後賣的貨品定價頗高,這些香膏不過是前頭鋪子留下來的,價位太低,和其他貨品不搭,所以就想趁着開業都送出去。”

見幾個孩子有些茫然,似乎沒明白他說話的意思,便笑着解釋:“小店初來乍到,沒什麽客源,若你們能幫忙跑幾條街宣傳一下,就可以按照家中人口,每人領一盒。”

孩子們眼睛一亮,在山扯着幾人走開幾步,四個小腦袋湊在一起嘀嘀咕咕。

在山有些興奮:“那我要是報家裏有二十口人,那豈不是能拿二十盒,反正這香膏他們鋪子也是不要的東西,那不如多領幾盒回去放着慢慢用,我姐那手一到冬天就開裂。大不了,我回頭多跑幾個巷子,幫他們多多宣傳一下就是。”

小翠也心動,可到底膽小:“可是這樣撒謊,不好吧。”

柱子沒什麽主意,看向柒柒:“柒柒你說呢?”

柒柒想了想:“要不,別報那麽多?每個人多報一兩個人就行,不然被發現撒謊,連手裏這盒也收回去那就不好了。”

孩子們點頭:“成。”

見幾個小孩子竊竊私語,白景站在幾步之外靜靜等着,也不催促,直到他們商量好走回來,這才問:“如何?”

柒柒便說:“我們幫你宣傳,我家有三個人。”

在山說:“我家有六口人。”

二人說完,柱子和小翠也各自報了人數。

白景便笑着問:“你們家中都有何人哪?”

柒柒警惕地看着他:“這你就別管,你給我們香膏,我們幫你們跑腿就是。”

她這樣一說,其他幾個孩子點着頭,都不說話了。

白景的目的,并不是當真想知道孩子們家裏有幾口人,只是想多留他們一會兒,唠唠家常,看能否從中套出什麽來。

可沒想到這小姑娘竟如此小心謹慎,閑話都不肯聊上幾句,想必是問不出什麽來。

不過無妨,他還有一招,等和幾個孩子一說,想必會有更多塔布巷的孩子來領香膏,來的人多了,總有嘴松的。

他爽快點頭,拿了四個大的荷包,按照孩子們報上來的人數,分別裝了對應數量的香膏進去,交到他們手中。

見他這麽好說話,也沒因為她剛才的拒絕不高興,柒柒松了一口氣,還有點兒不好意思。

白景見狀,知道機會來了,壓低聲音詢問:“若你們還認得能幫着跑腿宣傳的孩子,也可以介紹到鋪子來。”

在山眼睛一亮:“那還需要多少人?”

“城東,城南,城北,城西,四個地方都要跑一跑喊一喊。”白景假裝考慮了一會兒,便說:“你們年紀小,得兩三個一組才安全,這麽算下來,至少也得七八個人。”

在山便爽快點頭:“成,那我現在就回去給你找人,你這些香膏留着,千萬別給別人。”

白景點頭,又叮囑:“你們別跟太多人說了,免得不夠送。”

幾個孩子應好,每人抱着一個大荷包,滿載出門,先把柒柒送去醫館,在山幾人就先往家跑。

把東西先送回家,再去找了巷子裏年紀稍微大點的孩子,把情況一說,孩子們立馬樂颠颠出門。

找好了人,在山才和小翠柱子出城,往草原上去挖藥草。

天氣越來越涼了,到了下個月就要降溫,還有可能會下雪,得趁現在還有的挖,趕緊多挖一些。

而白景在孩子們出門之後,安排了人悄悄跟上了孩子們,很快回來報說,最小的孩子去了林氏醫館,剩下三個回了塔布巷。

白景便搬了把椅子,端着茶杯,坐在花影軒門口等着。

沒多久,就有一幫孩子氣喘籲籲地跑來了,說聽說這裏招跑腿的,這才來的。

白景熱情地把大家夥讓進了門,帶到了鋪子後面的內室,統計了每人家中人數,慢悠悠發了香膏,順便拉着他們唠起了家常。

久經商場,城府深沉的百花坊大掌櫃,對着一群拿到香膏樂得沒了提防的單純孩子,輕松套出了想要的信息,數月前,塔布巷一個叫鳳柒的小姑娘,撿回了一個受傷的男孩。

當時在山跟大家說的是,要時刻提防拍花子到巷子裏頭拐孩子。

孩子們想着,這胭脂鋪老板開這麽大個鋪子,還如此大方送了這麽多東西,那肯定不是拍花子,也就沒多想,見他對鳳柒她哥哥感興趣,便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幾句。

不過慕羽峥一直不曾出門,他們也很少去鳳柒家裏,除了知道那孩子是草原上撿回來的,受了傷,長得還挺好看外,再也說不出其他的來了。

聽着那關鍵的幾個信息,算着撿回來的時間,白景便已确定,那叫鳳柒的孩子撿回去的,正是他們苦苦找尋的太子殿下。

前頭來的那四個孩子中,最小的那一個,其他人便喚她柒柒,想來就是她了。她那麽警覺,想必也是太子殿下教的。

雖說前面已經有了猜測,可如今确定下來,白景還是如釋重負,激動萬分。

把那款香膏全部發完,他便匆匆打發孩子們離開。

連孩子們問該去哪裏宣傳,他也只是敷衍地說:“城南城北随便哪個地方,有空就跑去喊幾嗓子‘花影軒胭脂鋪開業了’就成。”

拿了這麽多東西,就只需要喊幾嗓子這麽簡單,孩子們都有些不敢相信,可一想在山他們都拿了,也就沒多想,道了謝,便樂呵呵回家了。

孩子們一走,白景當即飛鴿傳書,給太尉府傳信,又讓人跑了一趟青山寨,給公主送信。

随後他親自出門,去尋一早就出門去牙行的廣玉,心道,得讓他想辦法買到鳳柒小姑娘家隔壁的院子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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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醫館回家來,柒柒歡天喜地,一進門就喊:“哥哥,你猜我得了幾瓶香膏?”

慕羽峥上午獨自在家,摸索着将家裏拾掇了一番,不過家徒四壁,也沒什麽可收拾的,無非是掃了掃地,拿抹布四處擦了擦,又把竈間的物件歸攏歸攏。

小小的屋子,走過多回,他已經熟悉到不再撞到東西了。

拾掇完屋子,他執棍當劍,舞起了劍,不過腿傷未愈,未敢使力,只是回憶動作罷了。

柒柒回來時,他剛舞完最後一遍,額頭上還挂着汗珠,聽到小姑娘的聲音,他拎着棍子轉身,笑着問:“一瓶?”

柒柒把荷包往桌上一放:“不對,再猜。”

小姑娘最愛故弄玄虛,兩人每天都要玩幾次猜猜猜的游戲,慕羽峥便配合着驚訝道:“總不會是兩瓶吧?”

柒柒牽着他的手走到桌邊,讓他摸在香膏上:“足足三瓶哪,這下好了,一直夠擦到過年的了。”

慕羽峥好奇問為何有三瓶,說這胭脂鋪老板也太大方了些。

柒柒便把胭脂鋪老板的話說了,末了說道:“你說這又好又便宜的香膏,他為何不賣了。我聽那夥計給別人說,往後店裏最便宜的也要賣到八十文,足足買這樣的十瓶了,可真夠貴的。”

小姑娘惋惜得直嘆氣,又說:“對了,哥哥,那胭脂鋪子叫花影軒。”

經了昨晚那一遭,慕羽峥已死心,聽到花影軒幾個字,心道果然不是。

胭脂鋪老板的做法,雖有些過于慷慨,可對于一個初來乍到的生意人來說,只需付出幾瓶成本低廉的香膏,便能讓孩子們跑遍全城宣揚名頭,也是個劃算的買賣。

當初他讓在山拿些食物,便哄得整個巷子的孩子,幫着演了一場趕跑拍花子的戲,不也是如此嘛。

柒柒沒有親眼見到後頭那些孩子去胭脂鋪的情景,便沒當回事,沒跟慕羽峥提。

慕羽峥以為,只有柒柒和在山他們幾個拿了香膏,也沒多問。

等慕羽峥坐在炕上吃完柒柒從醫館帶回來的飯,小姑娘竟蜷在他身邊睡着了。

慕羽峥把她鞋子脫掉,被褥鋪好,将她放進了被窩。随後摸索着去洗了碗,又洗了手擦幹,拿了一盒香膏走到炕邊坐了,摸起小姑娘的小手給她慢慢塗着。

小姑娘每日拾掇草藥,手上沾染上淡淡的藥草香氣,有些好聞。

慕羽峥仔細地把小姑娘兩只手都塗完,又挖了一塊香膏準備給她塗臉,本想塗滿整張臉,可又想起,柒柒說過,那樣太敗家了,只塗臉蛋就好了。

若是他能賺錢,他自然不會省這麽一點兒香膏,可如今是柒柒在賺錢養家,他得聽她的。

于是慕羽峥便又把手指上的香膏,在瓶子蓋上抿了一下,只留下一半,把小姑娘兩個小臉蛋給塗了。

塗完香膏,他就躺在小姑娘身邊,陪着她歇晌午覺。

他并不困,可他不想吵到小姑娘,也喜歡和她并排躺着,聽着她那像個小貓一樣細微的鼾聲,他心中安寧。

等到柒柒睡飽起來,慕羽峥便把準備練習投壺的打算跟她說了,柒柒一聽他要練武,拍着巴掌樂呵呵應了。

當即就去外頭院子裏搬了個已經裂了縫的陶罐進來,又用一個破碗撿了許多小的土塊回來。

柒柒把陶罐靠北牆放好,慕羽峥便站在炕邊,先試探着丢了一個,柒柒便“左一點”“右一點”“往前”“往後”地指揮。

功夫不負有心人,慕羽峥抛出的第二十三個土塊,終于準确無誤地落進了陶罐裏。

“中了!中了!”柒柒樂得嗷一聲蹦起來,噔噔噔跑到慕羽峥面前抱着他表揚:“哥哥,你可太厲害了!”

慕羽峥很是有些汗顏,以前投壺百發百中,如今卻投了二十三個才中,他可當不起這“厲害”二字,于是道:“這不算什麽,你等我再練些時日。”

有那箭術高超之人,哪怕蒙眼射箭,仍舊能夠百步穿楊,既然別人能,那他慕羽峥一樣能。

見他站在那裏,說這話的時候有些意氣風發,還帶着一股不服輸的傲氣,柒柒開心地直蹦跶:“我也要練。”

兩個孩子上了瘾,守着一個陶罐玩了一個下午,仍舊意猶未盡。

只是先前撿回來的那些小土塊十分松散,一次一次抛擲下,碎成了渣渣,柒柒便又端着破碗到院子裏頭去撿。

在山閑來無事趴牆頭,看到柒柒蹲那撿東西,便從牆上摳下一個小土塊,丢過去打在柒柒背上:“柒柒,你撿什麽寶貝呢?”

柒柒練得正起勁兒呢,如今見到活靶子,哪有放過的道理,她手裏捏了個土塊不動聲色站起來,慢慢悠悠走過去,待走近了幾步,揚手一抛,打中了在山胸口。

打完得意地晃着腦袋:“怎麽樣,準吧?”

在山從牆頭上蹦下來,切了一聲,一臉瞧不上:“我這是懶得躲,不然你打不着,還不得跟在江一樣,哭天抹淚。”

柒柒不服,便又撿了幾個土塊,追着在山打:“你躲你的,我打我的,我保證不哭。”

兩個孩子正嘻嘻哈哈滿院子鬧着,就聽西院有人說話,柒柒好奇看過去,可她太矮什麽都看不見。

在山便用手指戳着她的背,往屋推:“不用看了,是買房子的,我聽我姐說,從早上看到現在,看了好幾家了。”

雖說塔布巷很破,可這天地下窮人也很多,來塔布巷買房安家的人,想必也和他們一樣,一窮二白。

兩個人說着話進了屋,柒柒把這話說給慕羽峥聽,他有些警惕:“怎麽會突然有人來這裏買房?”

在山卻見怪不怪:“常有的事,這幾年咱們這總打仗,家裏有點關系的都往南邊跑,我舅舅一家也跟着我舅母去膠東投奔親戚去了呢。”

“這回打仗的地方往北挪了,那北邊的人可不就得往咱們這跑。我先頭去旁邊兩條巷子去給那胭脂鋪喊嗓子,在那邊也碰到房牙帶人看房子呢。”

慕羽峥還是有些不放心,拜托在山盯着點西院的動靜,在山便跟柒柒出門去,趴在西邊的牆頭上,光明正大地盯。

西院那戶人家也是前兩年才搬來的,搬來的時候是一對中年夫婦,男的是屠夫,平時靠着給城裏羊肉鋪子宰羊過活。

那家的女人去年病死了,就剩下那屠夫一人,他是個沉默寡言的內向之人,不愛跟人來往,他身上又總帶着血腥味,孩子們也都不敢靠近他,基本上就當他是個隐形人。

他此刻正站在院子裏,等着房牙帶人進屋看房,看他那帶着血點子還沒來得及換的衣裳,一向開朗膽大的在山就心裏發怵,不敢跟他說話,柒柒更是不敢。

兩人踩在板車上,扒着牆頭,露着小腦袋盯着西院屋門,等房牙帶着人出來,柒柒和在山都是一愣。

“在山哥,這人不就是胭脂鋪那夥計嘛。”柒柒小聲說。

在山也想起來了:“對,那天就是他跟咱們說開業送彩頭的。”

兩個孩子嘀嘀咕咕說着話,早已從白景那裏得知情況的廣玉,自然也看到了兩個孩子。

他按耐住翻牆進屋,和太子殿下相認的沖動,故作不認得,朝他們笑着點了點頭:“小娃娃,你們是住隔壁院的?”

柒柒指了指他身後的房子:“你買了這房子嗎?”

看着兩個孩子,廣玉懊悔莫及,當初是他的大意,讓他們和太子殿下生生錯過了這麽多天。

不過好在,為時未晚,這段時間太子殿下并沒出什麽意外。

他留房牙和那屠夫談價,自己走到牆根底下,越過牆頭,往院子裏打量。

柒柒伸手去擋他的視線,小臉鼓了起來,兇巴巴的:“你看什麽?”

小姑娘果然如白掌櫃說的那般警覺,廣玉看着那瞪着眼睛奶兇奶兇的小姑娘,心中好笑不已,面上卻不動聲色:“啊,我是想看看你家大人可在,以後都是鄰居,我想打個招呼,認識認識。”

在山搶先回答:“她家大人出門辦事去了,她如今歸我爹管,那,我家就住那院。”在山回手指了一下自家院子。

廣玉便點頭:“好,那等我帶着我弟弟搬進來,我就登門拜訪。”

柒柒問:“你有弟弟?”

廣玉想到明兒開始,就得假死銷聲匿跡的兩個孩子,笑着點頭:“對,兩個弟弟,一個十三歲,一個十歲,我們從外地來的,人生地不熟,以後還請你們多多幫襯他們。”

帶着孩子的,應該不是什麽壞人吧,柒柒和在山對視一眼,心中都松了一口氣。

廣玉這才假裝剛認出兩個孩子:“我這人記性不好,但我看着你們怎麽有些面熟呢,咱們是不是在哪見過?”

在山便說:“先頭你們鋪子要開業,你還跟我們說有彩頭拿呢,後來我們去了,你們倒沒開門,害我們白跑一趟。”

廣玉恍然大悟一般哦了一聲:“想起來了,對不住,當時家裏出了點兒事,我這不得已才撂下鋪子的事,趕回老家接我弟弟去了。”

“難怪呢。”在山說道,“沒事,不打緊,反正今兒我們也領了彩頭了。”

柒柒好奇問:“對了,你今兒怎麽沒在鋪子裏?”

廣玉回頭一指,順嘴胡編:“這不急着買房嘛,如今我兩個弟弟還住在客棧,一天不少錢,得趕緊把家安頓下來才是正經。”

那邊房牙和屠夫談好了價錢,招呼廣玉過去,廣玉便對兩個孩子拱了拱手,道了句告辭。

在山這人最怕別人跟他搞這虛頭巴腦的客套,可人家一個大人沖他們行了禮,他也不好不還禮,于是有模有樣地拱手:“慢走。”

該問的都問了,兩人便回屋去,把情況跟慕羽峥說了,一切都合情合理,慕羽峥便也沒再多想。

兩天之後,廣玉就帶着扮做周晏和周清四處尋人,又“意外喪命狼口”的雲實和知風搬進了柒柒家隔壁西院。

兄弟三人大包小包地拎着東西進門,看到趴在牆頭上看熱鬧的在山柱子還有柒柒,廣玉便笑着打招呼,讓最小的弟弟從包袱裏拿了一包饴糖出來,給三人每人分了兩塊。

原本三個孩子是只想看看熱鬧的,可吃人的最短,在山和柱子便跳過去幫忙拎東西。

柒柒見那孩子把那一包饴糖仔細收好,小心塞回了包袱,珍之又重的模樣,看着就像輕易吃不到糖的,心中頓覺親近了許多。

柒柒把兩塊饴糖放進腰間挂着的小荷包,招呼在山幫她翻過去,也忙忙叨叨地跟着湊了會兒熱鬧。

等忙活完,柒柒便回家給慕羽峥把新鄰居的情況說了。

慕羽峥看不見,柒柒在外頭不管遇到什麽事,都樂于跟他分享。

于是,慕羽峥嚼着小姑娘塞進他嘴裏的饴糖,從她口中聽到了同樣苦哈哈的一家人,說是爹娘都沒了,兩個弟弟都還小,因大哥跟着東家來雲中城謀生,他們在家受人欺負,便也跟着來了。

慕羽峥聽完,感慨了句:“都不容易。”

新搬來的鄰居,搬來那日還算熱鬧,給鄰近的幾戶鄰居各送了張馕餅當做見面禮外,那之後再沒了動靜。

除了那個夥計大哥每天早出晚歸去胭脂鋪上工,他那兩個弟弟根本就不見出門,也不知道躲在屋子裏忙什麽。

每天上午,柒柒要跑醫館,慕羽峥要做家務,下晌兩人樂此不疲地練習投壺。

土塊實在是太容易碎了,柒柒就從一捆一捆的柴火上折下來許多小木棍,慕羽峥又拿菜刀削尖了一頭,當做箭來投。

二人熱衷投壺,一天天也忙得很,沒兩天就把新鄰居給忘腦後了,不再關注。

日子不緊不慢地過着,轉眼又是數天過去,到了八月末,天氣漸漸冷了下來。

這一晚,竟還下起了大雨。

柒柒早早就睡下了,慕羽峥躺在她身邊,卻被外頭噼裏啪啦的雨聲吵得難以入睡,他便揮舞手臂,慢慢比劃着一套拳法。

正比劃着,他突然停住動作,偏頭,側耳傾聽。

嘈雜的雨聲之中,夾雜着幾道不輕不重的腳步聲,矯健,沉穩,聽上去就知道是習武之人。

慕羽峥臉色巨變,心頭突突狂跳起來。

他只思考了一瞬,便起身下地。

伸手将沉睡之後蜷成一小團的小姑娘連人帶她的小被子一同抱起來,鞋子也顧不得穿,就那麽光着腳一瘸一拐,以最快的速度摸到了櫃子前。

拉開櫃門,又拉開夾層,把小姑娘輕輕放了進去,随後把櫃子輕輕關好。

走回炕邊,他把柒柒的小褥子小枕頭扯進自己的被子藏好,摸過拐杖握在手裏,就那麽安安靜靜坐着。

很快,房門傳來輕輕的咔噠一聲,門闩被撥開了。

來了。

慕羽峥胸口劇烈起伏着,兩只手緊緊攥在拐杖上,攥得手指泛了白。

片刻功夫,腳步聲到了近前,只有一人進來。

慕羽峥先一步開口,聲音輕輕,微微發顫。

“殺我可以,不要見血。”

“掐死我最為妥當,然後把我的屍體扛走,随便找個地方埋了。”

不然,柒柒醒來該怕了,也該難過了。

昏暗燭火下,抱着拐杖的小小少年,赤着腳,睜着一雙空洞的眼睛,明明也很怕,可卻挺直了瘦弱的脊背,端端正正坐在那裏,一副無所畏懼地模樣,給自己挑好了死法。

看着這一幕,千裏奔襲而來渾身滴着雨水的周太尉心痛如絞,老淚縱橫,撲上去扶着那瘦弱的肩膀,痛哭出聲:“峥兒,你受苦了,外祖來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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