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閑敲棋子
黑脊烏瓦,大片梨花,淺淡蔥翠,泠泠雨音,碎玉雕花格窗半開,軟榻上鋪着黑白相間的白虎毯子,蕭辭尋常白袍,烏發未束,擁着狐裘,執子下棋。
因是驟雨忽至,濕了宮衣,換了一套青鸾的衣裙,藍色襟子領口一朵淡紫色折枝蘭花,同色留仙百褶裙,腰間系着紫羅蘭宮縧,同心梅花結,用一支紫玉蘭花釵随意挽了一個發髻,大把青絲垂于身側,懶懶的趴在榻上手執黑子苦思冥想。
景皓帶着一身雨氣入屋,青鸾擺了擺手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他看到這幅景象不由頓了頓,打量許久方才無比确定不近女色的逍遙王面前确實坐了一位嬌俏麗人,而那位淡若幽蘭的女子确确實實是不近人情,清冷如霜的扶黎。
幹咳兩聲端起桌上的青花茶盅一口飲盡哧道“淡而無味。”
青鸾怒瞪了他一眼“對牛彈琴,這可是荷葉清露泡的茶。”
“說來也怪,這怎麽看怎麽怪異的兩個人,這麽猛地湊在一起倒是挺…那個詞怎麽說來着。”景皓摸摸下巴靈光一現點了點額頭“般配!”
“總歸王爺乖乖聽話吃藥休養比什麽都好,也不知扶黎用了什麽法子?”
青鸾修剪好桌案上的雪梨花枝插在雨過天晴色的冰裂紋長頸梅瓶中嘆了一口氣“扶黎已經輸了五局了。”
“公子一向不太懂得憐香惜玉,自打遇到他的那天起,下棋我可是從未贏過。”撚起青瓷盤中的蜜餞吃了幾顆,百無聊賴拿過青鸾丢在一旁的九連環解了起來。
疏雨打芭蕉,烹茶掃花'徑,閑敲棋子落,七弦清風來,扶黎本來沓着繡鞋,江湖兒女不拘小節的習性一時之間忘乎所以,不知何時只着白絹羅襪蜷跪在榻上,指間的黑子思索良久遲遲不肯落下。
蕭辭倒也不急,好整以暇瞧着她甚少流露的苦惱之态,間或看看簾外細雨潺潺。
她眸光一亮,執棋的手托着腮,左手敲打着棋案“一局定輸贏,你若是輸了可要…”
話鋒适時打住眉宇間慣有的算計帶着孩童般奸計得逞的壞心思,他放下茶盞淡笑接道“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柳眉輕挑了一下,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執棋正欲落子,蕭辭來了興致折扇敲了一下她的手背問道“你若輸了又當如何?”
“幫你抄錄古籍?”誘敵而入,直擊軟肋,蕭辭形影不離的古籍殘卷便是上好的籌碼,扶黎自認為算好了所有白子十步以內的走法,此局必然穩操勝券,興致盎然謹慎的落下一子。
黑子落下,白子緊随其後,接連又落了十子,執棋的手縮了縮,不可置信看了一眼雲淡風輕的蕭辭,篤定道“你使詐!”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請君入甕。”
明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偏偏說的義正言辭理所應當,把黑子丢入棋盒計上心頭輕咳一聲道“可否請教王爺一個問題?”
“但說無妨。”
“若我想贏逍遙王,此局可有破解之法。”擺弄着腰間梅花絡上的穗子狡黠笑道。
幾年之間少有如此閑情雅致品茗對弈的時候,棋逢對手,連輸五局,倒也是酣暢淋漓,相見恨晚,雖已認輸,反唇相譏,打趣幾句,倒無不可。
放下折扇,擡眸看了她一眼,嘴角清淡的笑意若春雪初融,瘦削修長的指丢下白棋,撚起一枚黑子下在一盤死局之中。
左右手執黑白兩棋各落三子,輸贏已定,一子轉命數,三子定乾坤,扶黎趴在棋案上聚精會神一步一子的研究,何嘗是走一步算十步,實乃算無遺漏,環環相扣,不得不讓她拍案叫絕“置之死地而後生。”
“我輸了。”
青鸾并未聽到此間談話,對于蕭辭一句我輸了倒是耳尖的很,放下繡活走了過去大略掃了一眼棋局不可思議道“王爺竟然輸了?”
“可要願賭服輸!”他既有心相讓她也心安理得的承受,眼見蕭辭無奈的點了點頭,眸子在他身上轉了一圈脆生道“青鸾,筆墨伺候。”
景皓解下九連環的最後一環,耳聽此言端過書案上的筆墨走過來看熱鬧,棋盤上黑白對弈,半局而已,黑子險象環生,自損其子殺出一道血路,峰回路轉,勝負已定。
扶黎拂袖執筆蘸了一筆硯臺裏的墨汁,跪在榻上俯過身子一撇一捺兩筆在蕭辭薄唇上方畫了兩撮小胡子,笑吟道“須臾一花甲,彈指一美髯。”
清雅俊逸,霁月清風如蕭辭恍然之間翩然谪仙落俗塵,真真像個不茍言笑的老夫子,景皓一個沒繃住捧腹大笑,青鸾以帕掩口笑得流出了眼淚,扶黎執筆的手停在半空中任由墨汁滴落在棋盤之上亦是抿唇而笑。
淡瞥了一眼景皓,他立馬止住了笑,緊閉嘴唇,眼睛中看好戲的神态并未散去“那個…雨似乎小了,今早高公公派人傳話讓我去藏書閣取幾卷古籍。”
青鸾拭了拭眼淚掖好帕子俯身一禮識趣道“我去煎藥。”
待二人出了房門,自知理虧掏出帕子擦拭着他唇邊的墨汁。
“我來吧!”冰冷的指節本欲接過帕子不料觸到她的指,稍頓片刻快速的收回。
深潭無波的黑眸盯得她心頭發虛,手足無措間猛然發現脫去繡鞋的雙足,耳根發燙,臉頰飛過一片紅暈,不着痕跡往裏縮了縮,用寬大的裙裾掩住。
芊芊玉手一子一子整理着棋案上的棋子“你可是生氣了?”
他笑着搖了搖頭,神色莫名看着窗外的細雨複又看着她輕嘆“若可花甲,此生足矣。”
收拾好棋子,蕭辭歪在榻上看着一卷竹簡,幾縷發絲垂在耳畔,多了幾分慵懶之态。
起身下榻穿好繡鞋,走到書案旁,案幾上擺了幾排古卷竹簡,偶有蟲蛀,古篆小字,晦澀難懂,斑駁不清“願賭服輸,我幫你抄錄古籍。”
撤去棋盤,抱來幾冊竹簡,鋪好宣紙,用梅花鎮石壓好,清秀工整的蠅頭古篆,不時以筆抵額皺眉思索。
對面蕭辭往硯臺裏添了一些清泉水,拂袖研磨,不知為何她竟然想到紅袖添香這四個字,撲哧一聲便笑了,他詢問的看了她一眼,垂眸咬唇正襟危坐繼續謄錄,頗為無辜的淡然清冷疑惑的回看了他一眼。
抽過幾張宣紙,執筆而書,行雲流水,飄逸有力,相對而坐,雨敲烏瓦,歲月靜好。
“王爺這是要修書立典?”把謄錄好的宣紙放在一旁,氏族志——廬陵徐氏卷。
“依據史書,辨別真假,考證世系,名門氏族,興衰榮辱,修法立典,推進忠賢,貶退奸佞,氏錄為首。”
“你這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翰文苑修書立典,記史為鑒的事王爺也要一力承擔了?”扶黎沉了臉色抽過他指間的毛筆擱置在硯臺上,他是一時一刻也不願意讓自己閑着。
“舞文弄墨,閑情雅趣,并不傷神。”輕咳幾聲,雙手捧着膝上的暖爐淡笑辯解了幾句。
原來修書謄錄,史鑒立典之事對于他們而言是莫大的奢侈與福氣。
翻出一卷經文,所刻梵文,裏面夾着一塊泛黃的絲帛,金剛經。
“一切有違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打眼看去喃喃念道,思忖片刻質問道“也要弘揚佛法麽?”
“好,這些書不看也罷。但憑差遣。”放下手中的暖爐,無奈搖了搖頭,把手邊的幾卷竹簡一一卷好擱置在一旁。
他精神并不是太好,蒼白的近乎透明的肌膚比擁着的狐裘還要慘白幾分,煙雨氤氲,公子入畫,水墨留白,極淡極淡。
微阖的黑眸驀地讓她心頭發慌,執筆寫字的手未停淡淡道“渴了。”
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院內蒼翠欲滴的芭蕉葉滴滴答答滴着水,寬衣白袍,茶葉舒展,一室茶香。
轉頭望着幾案旁疾筆而書的女子,月洞疏窗申出一枝雪梨花,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室宜家。
唇角的笑意更濃,端着茶盞溫文有禮道“姑娘請。”
她揉了揉發酸的手腕,接過青瓷茶盅好笑道“謝過公子。”
抿了一口茶,看着窗外的一叢芭蕉“這樣的日子真好,恬淡無争。你可以選擇的。”
“你不也是?”
“不可能!”
“有生之年,撥亂反正,寥慰餘生,便可了無牽挂了。”
“了無牽挂?”平淡無波的眸子,談及生死亦是淺笑安然,無埋怨,無不甘,七情六欲一片寂滅,病弱殘軀,籌謀布局僅僅只為撥亂反正?由聰明人聽來很荒唐可笑的理由。
“大概還是有的。”他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低咳幾聲“那便是上天垂憐了。”
溫笑破碎的一道縫隙,無奈,隐忍,不甘,痛苦,貪戀……複雜莫名,心下難受莫名,別樣的情緒自胸口醞釀脫口而出道“你一定能好好活着,健健康康的活着。”
“好。”
茶香清冽,茶葉沉浮,茶如人生,蕭辭轉到她身後,就着她的筆寫道“一期一會,世當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