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第 16 章
她說這話時,格外平靜,似乎真的在說別人的故事。
蕭則驀然想起她手機界面上,除了微信,沒一個社交軟件,微信裏連半個朋友圈都不發。
蠶蛹一樣,作繭自縛,把自己包裹在信息繭房之中,這樣就能安全一點嗎?
那她失去了什麽?
旁人的點贊,評論,互動,交流?
如果這些都沒有,那她如何維持自己的人際關系?
葉栀之前到底經歷了什麽?
柴宗瑞擡眸看了假葉栀一眼,眸色中帶了份小心翼翼。
蕭則慵懶地掀了了眼簾,與他對視,冷冷“嗯”了一聲。
“你姐姐需要我們呢。”葉栀蠱惑似的開口。
柴宗瑞沉默良久,通紅的鍋底咕嘟冒泡,白氣重獲自由一般,各個角落亂竄。
又良久,柴宗瑞終于開口。
“我姐受人诽謗,被業內排擠,還有網上噴子的網暴,已經确診了中度抑郁,還有間歇性焦慮,她一直在吃藥,幾個月了,沒減輕,反倒越來越嚴重。”
“前幾天我看見她站在陽臺的護欄外。”他聲音有點抖,“我害怕她跳下去,她是我唯一的親人。”
也不知是熱氣熏得還是怎的,葉栀突然眼睛發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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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這一切都需要時間,三五天下不來。
氣泡破裂,發出哔啵聲,似在哝語,似在求救。
葉栀性情有些矛盾,她的冷漠會披着層溫柔的外殼,而真正的溫柔呢?
柴紫晴。
她在心裏念了遍這名字,腦海中浮現出她給年幼自己泡毛筆的過往。
那時她五歲,是芙蕖苑最小的小師妹,得到根嶄新的大瀾竹毛筆,拈着硬邦邦的筆毛不知所措。
“這個要在筆洗裏泡一泡才行哦。”
她盯着她宣紙上的竹子,和家裏媽媽珍藏的如出一轍。
她姐姐的好友,成了她的同門。
蕭則見她發呆這麽久,踢了踢她的鞋子:“我有話對你說。”
葉栀回過神來,還有些迷茫,她掃了眼柴宗瑞,然後騰得起身,由于忘了自己是個瘸子,這沒起幾秒就跌了回去,無奈,她只得招呼蕭則:“走,我帶你去個地方。”
柴宗瑞也要跟上,葉栀怕露餡,囑咐道:“你回去守着你姐姐吧,我們改日親自登門。”
“千萬別擔心,會解決的。”葉栀被蕭則推着往外走,出門前還不大放心地囑咐了一句。
一出門,火鍋店的熱氣就散了,都說春風如沐,可在北方夜晚,春風也夠要命。
“左邊!對對!”
“啊!過了!回去回去!”
葉栀一路指揮,蕭則推着殘廢一路狂奔,兩人幾分鐘就到了家賣宣紙的鋪子。
他家不僅賣宣紙,還賣染料,筆墨,硯臺,刻章。
葉栀年紀雖小,卻也是他家十年的老顧客,因而看見葉栀,掌櫃老頭很是熱情。
“小葉栀,今天怎麽來了,也不是周末呀?”老頭頭發胡子花白,一笑,眼尾便疊了許多褶子。
蕭則适時開口,複述葉栀在路上教他的:“章爺爺,能借我一副筆墨紙硯嗎?我給紫晴姐畫個東西。”
“紫晴啊,那孩子最近怎麽樣?”老頭一邊寒暄着,一邊張羅着紙筆,看來與芙蕖苑的學生都很熟識。
蕭則答:“不太好。”
葉栀使了個眼神,蕭則了然,幾句話,含蓄地支走了老頭。
紙筆分分鐘鋪好了,葉栀抄起一得閣倒進碟子,保存焦墨,淡墨又調以藤黃、花青,瀾竹筆鋒放扁,側峰蘸焦墨,宣紙走筆,幾個提腕,清亮的竹竿傲然紙上。
蕭則大受震撼,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持筆的手。
筆下生花,大抵如此。
她腕上力道沉穩,蘸着筆洗裏的清水,将焦墨調成濃墨,瀾竹在硯臺蹭的筆鋒尖尖。
腕下一輕一重,纖細勻稱的竹葉跟活了一樣,随風浮動,肆意潇灑,團團簇簇,鋒利似刀。
竹葉刀,白玉輪,說不出的淡雅風流。
而這一切,不過片刻功夫。
葉栀抄起一支牛耳毛筆,懸腕,在右上留白處題字:
畫名“西窗下”,蕭則不大懂這裏的含義,只默默看着。
葉栀不曾停筆,連串流暢的行楷如她消瘦雅逸的竹一般,伸盤複行,似月光照流水:“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沒題今夕是何年,也沒有火紅的印章,就這樣以一種半成品的形式結束了。
蕭則盯着竹影,心底有某塊執念,微微松動。
葉栀瞧着墨跡已幹,撚起她的竹子瞧了眼,草草從底部卷了起來。
“你這個,有用嗎?”蕭則詢問地擡擡眉梢。
葉栀“嗯”了一聲:“這是仿了我姐姐的筆觸,紫晴姐與我姐姐曾是好友,都是芙蕖苑的頂尖。”
她的視線落在他胸前的平安扣上,擡手摸索着破損的殘角,把它輕輕放進蕭則的領口。
冰得他一個激靈。
葉栀俏皮一笑:“可別把它露出來,不然政教見了要收走,外國語可不讓戴首飾。”
蕭則知道這玉對她家很重要,把“嗯”換成“曉得了。”
還是忍不住好奇,蕭則試探地問了句:“你姐姐是不是……”
葉栀正收着畫,聞言睫毛一顫,垂着眸子微笑道:“是我考慮不周全,早該跟你說說這事。”
蕭則莫名覺得葉栀那笑有些牽強。
“她叫葉枳,枳生淮北,琴棋書畫都是頂好的,跳舞也好,成績也好,性格也好。”
葉家的孩子都這麽牛逼閃閃?
直覺告訴蕭則,接下來的事情會很悲催。
果然,葉栀語氣依舊平淡:“後來得了急症,爸媽花光積蓄給她醫治,但還是不行……再後來,就有了我。”
蕭則沉默着,不知該怎麽接話。
如今的葉栀,當如當年的葉枳一般,都是耀眼的存在。
但葉栀真的喜歡她姐姐的愛好嗎?
她,難道只是在複刻什麽?
葉栀拉起蕭則的手,這動作在平時看來有些突兀,蕭則下意識地縮手。
她呲噠了句:“別動!”
蕭則腦後落下一枚巨大的汗滴,他有時候覺得,葉栀偶爾也會暴露刁蠻的本性。
葉栀蹭過他左手指腹的薄繭,琉璃眸子滿是認真:“我小時候沒有周末,特長班一節連着一節,爸媽把對葉枳的遺憾和憐愛都給了我,蕭則,我辜負不起——這是練琴磨出的繭,我樂感遠不如你,我總覺得,你會帶來一個不一樣的我。”
蕭則沒應,低頭看向指腹的薄繭,笑道:“也許吧。”
葉栀也跟着他揚唇:“我最近總是夢到你小時候,你也是個可憐的小狗,你放心,等你那個不靠譜的老爹回來,我一定好好收拾他!”
掃了眼她咬牙切齒的模樣,蕭則忍不住笑出聲來。
葉栀語重心長地說:“槍打出頭鳥,你一定要低調行事,我沒什麽後臺,萬一出事,難撈。”
槍打出頭鳥?
可她不是一直都在做那個出頭鳥嗎?
推着她走在街上,蕭則有些畏寒,“葉栀。”
“嗯?”奶裏奶氣的一聲,倒也不違和。
蕭則裹緊外套,沉聲道:“你不覺得,那麽低的營收,能運營長達七年之久,很怪嗎?小微企業的生存周期才三到五年。”
他在說碧蘿創意。
葉栀也納悶,“它的賬面有問題,年報對比,存貨、勞務這些最容易作假,可周轉率騙不了人。”
這就是小鎮做題家的悲哀。
厲害如葉栀,她甚至看得懂財務數據,也猜得到動了哪裏,可惜,她不懂,商業是個利益鏈條,一層層的人際關系,利益關聯,遠比她想的複雜。
血管連着骨肉筋脈,又豈是她說扳倒就能扳倒的?
“你知道什麽是洗錢嗎?”蕭則想起這個詞兒就尬,都怪夢裏那個變态。
葉栀對洗錢這個概念還有點懵懂,“不大清楚,我記得是□□,黑色産業,還有P2P方面的。”
“嗯,”蕭則補充:“它比你想的要廣泛許多,碧蘿明明不賺錢,或者說,賬面上不賺錢,卻還能撐七年,有沒有種可能,是有源源不斷的現金流溜過,而它,只是軀殼?”
葉栀懵:“還可以這樣?”
蕭則笑笑:“就像東部沿海,沒人住卻還整夜開燈的酒店,本質上是一樣的。”
“你怎麽知道?”
“查股東,除了查他們是誰,還要查他們背後的人脈網,柴紫晴得罪的,可不是什麽小喽啰。”
葉栀陷入沉思。
“洗錢的事,許多動不得,它涉及的不止是某家店鋪,還有背後一個龐大的利益集團,富人、權貴、名流,那麽多既得利益者,你去動他們的奶酪,不是找死?柴紫晴那事的熱度已經在網上降溫,過段時間,誰理她?你不必插手,這事也就翻篇了。”
蕭則難得一次說這麽多,屬實是不想看她自找麻煩。
“那你不管他們了嗎?”葉栀問。
“我會安排最好的心理醫生。”
葉栀難以置信地望着蕭則,緩緩扭頭,看向鐵網圍起的籃球學校。
年輕人穿着運動背心,激烈地争奪手中籃球。
葉栀驀的想起那天在球場上,腕間籃球靈活運轉的少年。
明明幾天前還是虎虎生威,今天一見,已然消瘦,眼下烏青,全身散發着一股疲憊和無力。
她呆呆地看了會兒籃球,在男孩們火光電石的躲閃中,想起一些不美好的片段,琥珀色的眸色深了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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