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秦(伍)
秦(伍)
公元243 年春 3月
姬懷慈所居的小院又種滿了空谷幽蘭,姬懷慈每日都會去澆水、施肥。
她躺在樹上,頭頂便是金燦燦的銀杏樹葉,等喝完了最後一滴金橘酒液,她随手把酒瓶置到樹幹上,然後想象着天空的顏色發着呆。
還真是有些想念梅子酒的味道啊……可惜,現如今适合釀酒的楊梅只在楚國的吳越屬地有。
“鹿姑娘,鹿姑娘……”樹下傳來了一道女聲。
姬懷慈好久才反應過來這是在叫她。
被嬴政派來伺候她的小婢女正站在樹下,往上看去,尋找着她的身影。她慢慢的坐起身,有些無奈。
她原先也曾拒絕過,畢竟她是個喜歡安靜的人,多了一個人的話,到底還是有些不适應,但後來多次推脫以後,也實在是覺得麻煩,就幹脆随他了。
姬懷慈從樹上跳下來,“是你啊……枇杷。”
她拍了拍身上的灰。
面前的小婢女年紀不過十五、六歲,她紮着雙髻,圓眼,臉上的表情有點焦急。
枇杷原先不叫枇杷,但原先叫什麽,姬懷慈當然是不知道的,只是這女孩來的時候,說要讓姬懷慈賜名,姬懷慈想了想,好像無論是以前周朝在的時候,還是現在在秦國這裏,都有這個規矩的,于是她看着手裏剝到一半的枇杷,對女孩說,“枇杷怎麽樣?”
女孩愣了愣,大概也是有些驚訝她的起名水平。
而那時的姬懷慈則遞給女孩一串枇杷,“不錯,就叫枇杷,我最喜歡枇杷了。”
總之後來,姬懷慈的院裏就多了一個枇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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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姑娘……”枇杷有些氣喘籲籲,“您怎麽在樹上啊”
“有些累了,稍微躺一會。”姬懷慈笑了笑,“有什麽事嗎?枇杷。”
“鹿姑娘,趙太後宮裏來人,說是要您過去一趟。”枇杷一口氣說完。
“趙太後”姬懷慈的腦中浮現出趙姬的臉。
說起來,好像自從嬴政繼位後,她已經有快三年沒見過趙姬了,或者說,她微微擡頭,她也已經有兩年多沒有出現在他人視線中了。
其中原因有些複雜,除了她自身不喜那些探究的視線外,也有一部分其他的原因。
秦王宮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她是當年同嬴政一起,并且護送嬴政回到秦國的,有不少人見過她的臉,雖然大多可能只是一瞥,但人們都知道,秦王宮裏的一座小院裏,住着一個容貌異域冷豔的灰衣盲女,她的院落裏種滿了銀杏樹,喜歡釀酒,據說劍術造詣頗高。
自相識到如今,三年的時光,不長也不短,她也從16歲,輾轉到了19歲。
對她的身份猜測也是衆說紛纭,有人說姬懷慈是趙國人,是和當今秦王從小一同長大的,也有人根據她的異域容貌猜測她是西域來的胡姬……不過統一的是,大多都對她和那位少年秦王之間的關系帶有桃色猜想。
這些有趣的事大多都枇杷聽來告訴姬懷慈的,姬懷慈倒也不覺得惱怒,她從來都是聽後便一笑而過。
畢竟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有一些人之間,他們中間隔閡着太多的東西了,他們各自也背負着太多。姬懷慈知道自己沒有未來,她敵不過早逝的命運,所以通常也對這世界的大多人和事都像個看客。
她放下已經空了的酒瓶,“那就走吧。”
快三年了,也該出去走走了,說實話,她還是很想念曾經還在邯鄲時的那個溫柔的趙姬的,雖然不知道趙姬叫自己過去所謂何事,不過,去看看也好。
秦王宮很大,但姬懷慈拒絕了坐步攆或者馬車,她本身就會武功,甚至輕功也是極好,所以根本不在乎這幾步路,只是枇杷是當然走不動的了,所以姬懷慈沒有讓她跟着。
常人要走個許久的路對于她來說不過片刻,姬懷慈走進趙姬的宮殿,兩邊的侍女适時的彎腰行禮。
趙姬的寝宮彌漫着一種不知名的香,姬懷慈剛剛走進,後面的紫裟帷幔就被一只白皙的手掀開,一個穿着華貴宮裙的女人緩緩走了出來。姬懷慈當然是看不到的,她只能憑借着聲音,感知到那女人拉起了她的手,拉着她坐下。
“趙太後。”姬懷慈開口,“您找懷慈來是……”
“來嘗嘗這花糕。”趙姬打斷她,把一塊花糕遞過去。
姬懷慈只好先接過,她咬了一口,是清甜的味道,“很好吃。”
“是楚地産的。”趙姬笑着說。
侍女又換了香爐,姬懷慈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花糕,然後聽見趙姬道,“我以為你照舊是不出來的。”
姬懷慈平靜道,“您知道我為什麽這兩年都不出院門。”
趙姬掩嘴笑着道,“可我沒想到你竟是連政兒那都不去,只有政兒去找你時你們才能見上幾面。”
她拿着花糕的手頓了頓,“太後娘娘,您知道,人言可畏,流言的力量到底是強大的。”
“我看倒也未必是流言。”趙姬卻說。
而姬懷慈則是放下了花糕,她擡起頭,“太後娘娘,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政兒是喜歡你的。”趙姬倒了杯茶,看似輕描淡寫,“政兒的生辰比你早,他已過十六,朝中大臣也曾上柬,但政兒卻始終推辭,呂相也在本宮這裏提過。”
“說是楚國的公主如何的賢良淑德、韓國的王姬又如何溫婉可人、趙國的公主雅又能為政兒提供多少幫助……說秦國王後就該如此……”
“太後娘娘不妨有話直說。”姬懷慈已經看穿了趙姬的想法。
趙姬笑了笑,卻只是問,“你可願入後宮”
後宮啊……一想到這個詞,姬懷慈的腦中竟然浮現了許多人的面孔,她的親生母親、周皇後、以及她父皇其他的那些被打入冷宮或是慘死的女子……
那塊吃下去的花糕明明味道應是極好,可不知為何,姬懷慈竟然覺得有些反胃。
她搖搖頭,“太後娘娘擡舉懷慈了。”
“這怎麽算擡舉誰都看得出來政兒對你特別。”
姬懷慈卻笑了笑。
她怎麽能看不出來趙姬想的是什麽?
趙姬在告訴她,她不會管她和嬴政之間發生了如何的事,她可以讓姬懷慈如願,但不會是那個位置,也永遠不會是那個位置,坐在嬴政旁邊的,應該是出身高貴、背景幹淨、且能夠為他提供助力的女子。
可惜,趙姬的目光看的太短,姬懷慈的願,從來都不是這個。
從她明白世事起,就知道這些人世間的情感羁絆從來與她無關。
“太後娘娘……”她輕笑一聲,“您多慮了。”
“年少時的情感向來轟轟烈烈,但也陰晴不一,世間的變數就如此之多,更何況是人”
她站起來,轉向屋外,“那種地方,我想還是不大适合我的。”
趙姬的臉色不太好,她本身其實找來姬懷慈不過是想敲打她一番,順便也給她一個名分,好讓政兒高興,可如今自己卻好像是被落了面子一般。
“那你所願所求為何”趙姬冷臉。
“這個啊……”姬懷慈指了指屋外,“那便是我的所願。”然後她又閉上眼睛,“這是我的所求。”
趙姬往外看去,遠處,沒有華麗的宮殿,只有峰巒起伏的青山,山川美景,竟如畫一般交織,河流翻滾,晨光熹微,全然不見曾經戰争帶來的慘敗,一副盛世太平、大好河山之态。
而她閉上眼睛,卻是一片黑暗虛無,好似被埋進了土裏一般。
趙姬似乎明白了什麽,她怔愣了片刻,甚至忘記了對面的人已經離開。
直到殿外傳來了姬懷慈的懶散聲音,“所願人間無戰事,再無生靈塗炭,常伴青山綠水、山川美景。”
“所求幹幹淨淨的來、幹幹淨淨的走,了卻身前事,無所虧欠無所遺憾,長眠黃土。”
她的聲音越來越遠,趙姬這才反應過來,她看了看杯中已經涼了的茶,又看了看姬懷慈遠去的背影,只覺着自己被落了面子,還無可奈何,她把茶盞狠狠往地上一摔。
茶盞碎裂,驚動了在偏殿的嫪毐,他連忙跑來安慰趙姬。
趙姬看了看碎裂的茶盞,心中的怒氣也因為身旁的俊朗男子而消散,便命令婢女收拾幹淨,而她則是又挂上了溫婉的笑倒進嫪毐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