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秦(柒)
秦(柒)
公元243年 夏七月
秦國國土大範圍鬧蝗災,蝗蟲所到之處,遮天蔽日,所過之處,寸草不生。秦國的軍隊本就數量龐大,每日的消耗都是天文數字,就算國內沒有災荒,也有些緊湊。
而嬴政給出的對策十分明确,對內實行納粟千石,拜爵一級;對外從以戰養戰轉變為以站養國。
嬴政也很好的利用這次機會名義上派呂不韋去管理蝗災,實際上不過是一個調離呂不韋出鹹陽的理由,并且表面是派蒙恬輔助,實際上卻是去監督呂不韋的。
而姬懷慈,則是自願跟蒙骜前往了魏國,攻打魏國城池,以戰養國。
她沒有和其他人一樣穿着盔甲,而是帶着白色的鬥笠,和以往一樣穿着灰色衣衫,雖然蒙骜也也建議過她,最好穿上盔甲,但對姬懷慈來說,沉重的盔甲反而會影響她的速度。
她騎在馬上,跟着浩浩蕩蕩的大軍,她沒有回頭,但她知道那個人在看。
說來也慚愧,她這次提出跟着蒙骜前往魏國,其實也不過是為了逃避一些連她自己都不願提起的東西。
秦國崇尚黑,她一襲灰衣,樸素而淡雅,在一片肅殺的黑壓壓的秦軍之中竟也不顯的突兀。
嬴政站在城牆之上,他靜靜的站在這裏,垂眸注視着那人越來越遠的背影。
她沒有戴鬥笠,但用一抹白色遮住了雙眼,頭發就像初見時那樣紮着簡單的半髻,剩下的三千青絲垂至腰間的灰衫,模糊了衣袂上繡寫的暗色梵文。
他看了她許久,直到那道身影淹沒在了滾滾黃煙之中。
“王上……”一旁的趙高摸不準嬴政的心思,他一直都不明白,既然這位年輕的秦王對那女子的情感不一般,那麽為什麽不給她一個名分反而讓她困于那種滿空谷幽蘭的小院三年。
“回去吧。”嬴政收回了視線。
趙高當然不知道,被困住的那個人,從來不是姬懷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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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軍的鐵騎踏過黃沙,飛起歷史之中的零星塵埃,鮮血與戰争堆砌起的功勳,在歷史之中記下了一筆又一筆。
公元前243年秋 9月初
秦軍先後攻下了魏國的酸棗、燕、虛、長平、四座城,秦軍戰意空前高漲。
姬懷慈坐在帳中,擦拭着那柄剛剛沐浴着溫熱鮮血的劍。
她剛剛從戰場下來。
這兩個月來她和蒙骜将軍的分工十分明确,她負責在開戰之前潛入城中,憑借可怕的作戰能力暗殺對方的主要将領,然後蒙骜在對方失了軍心以後忽然進攻,打的魏軍措手不及。
雖然一開始蒙骜也對姬懷慈抱有頗多質疑,畢竟這種戰術雖說也有人提出過,但幾乎是不可能的,直到在第二天,姬懷慈左手提劍,右手提着酸棗城中主将的頭顱,閑庭信步的走進了秦軍暫時駐紮的軍營。
那一刻,幾乎所有人都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麽做到的,但另蒙骜開始注意的,還是姬懷慈那種殺人如同吃飯睡覺一般的表現。
他行軍打仗這麽多年,見過的每一個人,在殺人時,多多少少情緒還是有些變化的,或兇狠、或恐懼、或興奮、或厭惡……
但她卻沒有任何的情緒起伏。
再一次,就是在那一場長平戰争中,姬懷慈再次像先前那樣提前暗殺了魏軍的将領,可在秦軍全力進攻時才發現,這是陷阱,魏軍的将領根本沒有死,那晚死的,不過是一個替死鬼。
但那一場戰役,卻另所有在場的人都無法忘記。
那天是九月的第一天,初秋總是多雨,而這第一場雨卻下的格外大。
刻滿了梵文的劍刃斬斷了秦軍以為要敗的念頭,劃開了反敗為勝的希望。血液混雜着腥鹹的雨,浸濕了她的衣袍,繡寫在衣袂上的梵文變成了猩紅,轟隆的雷聲像是配合着她劍刃的每一次揮動,所有靠近她的人,除了秦軍,都通通倒在了地上彙聚而出的血河之中。
蒙骜第一次見這樣的人,他不知道姬懷慈究竟習武多少年了,但以她今天所展現出來的實力,以一個普通人來說,起碼也要百年。
更別提,她還是個瞎子,誰也不知道,如果她沒有瞎,那麽會是一個多麽可怕的人。
在這一刻,蒙骜忽然慶幸,慶幸這個人幸好在秦國,而不是其他國家。
她的力量、速度、反應力、甚至內力都遠超一個正常人,甚至都沒有人能夠看清她出劍的動作,就已經被劃開了脖頸,而這對于她來說好似都輕而易舉。
蒙住雙眼的白布也被鮮血染紅,紫色的閃電劃破了天空,姬懷慈聽着周邊的動靜,她發覺周邊已經沒有人再靠近她了,包括秦軍。
他們都在恐懼她。
她已經不知道自己殺了多少人了,鮮血将衣服染成了紅色,原本浩浩蕩蕩的魏軍被她和那些士氣高漲的秦軍殺的只剩零星。
姬懷慈歪了歪腦袋,她的腦中不知為何傳來一陣疼痛,她用力晃了晃腦袋,然後提着劍,繼續往前走了一步。
大概是她剛剛停的久了,魏軍沒有反應過來,竟然條件反射的往後一退。
姬懷慈早就知道了他們的位置,她擦了擦臉上的血,然後轉出一個劍花,忽然躍起。
——噗嗤
後方的長平将領從馬下墜落,而他的頭顱,正帶着驚恐的表情,滾下山丘。
魏軍大亂。
此時,不知誰喊了一句:都尉斬殺長平将領,魏軍大亂! 快随蒙将軍和都尉乘勝追擊!
這一場戰役就此結束,秦軍大勝,但在今晚慶祝時,姬懷慈卻并沒有留下來。
她能夠感受到那天之後秦軍對她也産生了恐懼。
畢竟——這太匪夷所思了。
她幾乎沒有受什麽傷,即便受傷了,也會因為自身極強的修複能力而快速愈合。
營帳外十分的熱鬧,她隔着營帳,也是能夠看見外面隐隐綽綽的篝火的。
初秋還并未褪去夏日的悶熱,她到底還是走出營帳,想來外面吹吹涼風。
魏國地處南部,所以長平的氣候還算溫和,姬懷慈從衣袋裏摸出那個先前自己雕刻的鳳凰,手指撫過上面的紋理。
“怎麽不去那和他們喝酒”
姬懷慈放下了木雕,她很快就找到了聲音的方向,“我坐這就好了,過去了,怕他們會不自在。”她回答蒙骜。
“也對,我們做将領的,也要有點威信。”蒙骜笑着說,“是我小看你了。”他說着,開了壇酒壺,“照現在的士氣,接下來的幾城,只需要更短的時間了,或許不出幾月,就可以解決蝗災糧食供應不全的問題了……”
姬懷慈問蒙骜,“那……還要殺多少人?”
“什麽”
“還要殺多少人……才可以讓戰争消失”
蒙骜愣了愣,他沒料到姬懷慈會這麽問他,他看着遠處的篝火,隐綽的火光照到了他蒼老威嚴的臉上,他搖搖頭,“誰也說不好啊……”
“那天之後,我忽然懷疑自己所做的是不是與心中所願的相悖了。”姬懷慈道,“我希望世間沒有戰争,希望所有人能夠安居樂業,然後去看一看人間的青山綠水……”她微微皺眉,“但我殺了很多人。”
“很多……不僅僅是現在,在以前,以前我還什麽都不懂的時候。那些人明明和我無冤無仇,而我卻殺死了許多曾經與自己素未謀面的人。”
蒙骜聞言沉默了一會,他嘆了口氣,“孩子,但你也知道,消滅戰争的最好方式就是戰争,以暴制暴,以惡制惡……千百年不變的道理了。”
“這個世界上,有善人,有惡人,而大部分生處亂世的人,都沒的選。”蒙骜說,“或許你說的沒錯,現在這個世道啊,需要個君王來将它統一。”
“但是啊,這世間總要有些惡人去為将來的盛世做鋪墊、去開路。這不是為了什麽虛的,說到底,也不過是為了後人能夠擁有選擇善惡的權利、為了後世之人不再妻離子散、不受戰争饑荒之苦難。”
蒙骜站了起來。
姬懷慈笑了笑,問蒙骜,“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蒙骜也笑了,“蒙恬那小子時常提起你,但我倒覺得,你有些地方反而像我一個老朋友。”
“白将軍”姬懷慈笑着搖搖頭,“蒙将軍高看我了。”
“何必謙虛呢?”蒙骜說着,朝遠處的熱鬧中心走去。
姬懷慈坐在原地,晚風吹動了她臉頰兩邊的發絲,她看着天空,不知在想些什麽,過了許久,她才輕笑出聲,“也是,我好像,自來到這個世界起,就已經注定要是個罪人。”
不知為何,姬懷慈想到了那年在邯鄲時她遇到的那個少年,她恍然間發現,即便是如今,她也依舊記得嬴政少年時的聲音,記得他們相遇時的所有細節。
她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起的,她竟然能夠将一個本以為會是個過客的人記的如此清晰。
她忽然想,如果她能夠看得見就好了,那她就能夠看看嬴政長什麽樣了,枇杷曾經偷偷跟她說過,說嬴政長得很好看……
她又想啊,如果沒有那些東西就好了,這樣,她就不會被困住,不會因此囹圄一生了。